谁的鼓浪屿
2015-02-05三滴
三 滴
9月回鼓浪屿,我爹跟我一样瞎。挤在各地口音的长裙草帽和单反相机中,我踮脚探探望望,不知道登船的口在哪儿,转头看我爹,他蹙眉板脸,显然也发蒙。我们跟着轮渡人潮涌动的方向缓慢挪动,挪了好久,终于到检票口,掏出E通卡,检票小哥说:“市民有专门通道啊。”
我爹是鼓浪屿土生的,他在岛上度过了完整的童年。后来全家搬到了厦门本岛,现在一年上鼓浪屿一两次。
我爹小时候格外淘,“皮痒欠打”的那种。岛上的孩子自然跟海熟,我爹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被大男孩们往海里扔,呛几次水就学会了游泳。刚懂事就掌握了潮时,知道在退潮的时候到礁石上撬鲜甜的海蛎。撬开壳,吸溜吞进肚里,啊——贫困生活里的高级美味。代价是没鞋穿的脚板被牡蛎壳划得鲜血淋漓,混黏着沙粒,回家也不敢讲,自己龇牙咧嘴地洗净包扎。但再熟悉,海也深而莫测,隔三岔五就要淹死人。日光岩下的一片海域,不时有小青年游泳溺死。那儿曾是郑成功练兵场,岛民说将军年年要招兵买马挡台风。我爹也亲眼见过溺死的尸体被海浪送回岸上,赶来的亲人“跪在地上哭的呀”,死人闻声“嘴角鼻孔血就流出来了”。我听得怔了,直到后来在《鉴证实录》通过小棠菜溺死的情节懂得了其中科学道理。
我跟我爹回了他小时候住的房子。老旧的小平房,厨房的屋角露出碎砖,濒塌状态了。几间房当年分住着几户亲戚,现在只住着一个我记不清楚亲缘关系的老头,捡破烂为生。我爹小时候戏弄过他,把鞭炮卷进烟纸里“献殷勤”,炸了他的嘴,招致爷爷一顿胖揍。我爹以前是老挨打的,上树爬墙,打架斗殴,弹弓差点射瞎挑粪老头眼睛之类的烂事数不胜数。他惹是生非被人追打,会跑回来喊邻居“屋伯”家的大儿子阿嘉出头。阿嘉是个话不多的哥哥,长几岁,身量大出一圈,怒目便能吓退来“报复”的小子们。
屋伯后来在码头做麻糍摊子,他家的生意十几年做下来,成了知名的鼓浪屿标志小吃。小时候我跟爹妈上岛,一出码头就看到他家的麻糍摊,掌摊的已经换成阿嘉了,顾客络绎,他几乎不抬头,用手包麻糍,用筷子夹钱,一个接一个,利落熟练。我们也去买,阿嘉夹钱抬头看见了我爹,闭紧的嘴咧起了笑:“欸,阿强,好久没见了。哇,小孩都这么大了。”继而又合上嘴,埋下头,捏糯米团,包入花生馅,团好扔芝麻粉里滚一圈,多做了几个装进袋子里推给我爹,“给小孩吃”,又埋下头工作。
大概从高中起吧,鼓浪屿变成了全国闻名的小清新旅游胜地。我们厦门孩子好像天然占据这段鄙视链的顶端,“鼓浪屿被小清新攻占了”、“不要再来鼓浪屿了”、“你们根本不懂真正的鼓浪屿”之类论调的文章每年旅游旺季都会见诸各个社交网络页面。我很快就不敢发这种牢骚了,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内,因为脑子里装着一把我爹的鼓浪屿记忆,我总是产生自己与鼓浪屿有奇妙连接的错觉。
去年男朋友来厦门,因为不去下鼓浪屿好像说不过去,就一块去了。8月中午热死人不偿命的太阳晒得我俩一身大汗无精打采,路经一家当地人开的小卖铺,男朋友开口跟老板娘买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面巾纸。老板娘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转身拣出东西,冷脸说:“17块。”我有点生气起来,瞪着她,却很怂地不知说啥。她白了我一眼,坐下,继续面无表情。还好马上急降了一场暴雨,空气凉爽下来。我们在潮湿的笔山洞里找了块干台面坐下,抽烟,百无聊赖地看黑黢黢的山洞里往来的人影,听拖车轮子滚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带回音的声响。直等到天色暗了才走出山洞,吃了顿麦当劳,回家。
前年上岛是陪从北京来的朋友。她想买个无论土产店、小卖部还是咖啡馆、工艺品铺子都在门面支个小摊卖的手绘地图,估摸着本土店要比文艺铺子便宜,就挑了家卖干货的小店。店里阿婆报价不低,我学我妈的手段,祭出闽南话大招讲价。阿婆一听倏地扬起眉毛提高声调,飚闽南话数落我:“阿你本地仔怎么帮外地的占我们便宜……”我一惊,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