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棋王
2015-02-04孙兆贵
孙兆贵
小镇的人大都喜欢下棋,还出过不少象棋高手呢。解放后在省级象棋赛事中,就有五人拿过奖,其中还有个拿了全省第二名的,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家乡人的骄傲。
早在解放前,小镇上出了个棋王,他就是我三爷。当地至今仍流传着一句顺口溜:炸鬼子、埋地雷,不用刀枪是张魁。棋王张魁胆子大,连小鬼子都不怕!
我三爷张魁生得其貌不扬,瘦小枯干,体重始终没有超过一百斤,不过精神头儿特别足。不用看别处,从眼睛就能看出来,这双目炯炯有神。那会儿我家属于名门望族,要房子有房子,要地有地,大车小辆的,还雇了几十个伙计,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主了。我大爷和二爷是有名的公子哥儿,家里针鼻儿大的事都不管,专能赌博、遛鸟、斗鸡,再不就进县城逛妓院玩女人。可我三爷跟这哥俩儿截然不同,他对这类事从不感兴趣,而是把心思全用到象棋上了。我家有棋谱,老辈子留下来的,很厚的一本书。我三爷经常抱着这本书,一看就入迷,有时连吃饭都忘了,家里人得两遍三遍地喊他。这本棋谱,真不知被他翻了多少遍,都被他给翻烂了。
我三爷到了三十岁这年,棋艺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了。在这方圆百余里的地面上,已经没能有谁是他的对手了。我三爷说过,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一盘棋,上面码着三十二个棋子。没人跟他对弈的时候,他就跟自己下棋。
四月十八这天下午,来了个叫金彪的外地人,他公开向我三爷挑战。金彪长得人高马大的,一脸络腮胡须,看上去像个战神金刚。
听到消息后,小镇上不少象棋爱好者纷纷赶来观战。好容易盼来个对手,我三爷倒也满心欢喜,还好酒好菜地款待了金彪。
摆上棋子,金彪瓮声瓮气地问道:“这盘棋你输了咋办?”我三爷一怔,随后哈哈一笑:“那你就是这小镇上的棋王!”
拱卒,跳马、出车……才一交手,我三爷不由得抬起头来,重新打量了对方几眼。这金彪貌似莽汉,但此人粗中有细,精明无比,棋技也相当的厉害,早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再走十几步,我三爷忍不住问了句:“咱下盲棋?”金彪点头同意了。这时有人过来把棋盘撤走,他俩盘腿坐在炕上,开始微闭双眼口述棋步……
这盘棋从掌灯时分一直杀到了黎明鸡叫,把这俩人累得筋疲力尽,如同在疆场上征战了一夜,汗水把衣服都给湿透了。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叮在了我三爷的脸蛋子上,吃得肚子血红血红的,他却浑然不知。最后,这盘棋我三爷还是输给了金彪。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三爷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的,也没啥话好说的了。
从此以后,金彪就住在了我们小镇,并以棋王自居。
“九一八”事变后,小鬼子就把东北给占领了。我们这镇子也在劫难逃,成了沦陷区。小鬼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在我们小镇上,每天都能看见被小鬼子杀死的男人和被糟蹋的妇女。对于这帮穷凶极恶的强盗,老百姓真是恨得牙根儿痒痒。
鬼子司令官冈村宁次也很喜欢下棋,他来到北方后战败了不少象棋高手,这家伙雄心勃勃,一路过关斩将,打算雄霸中国棋坛。
大片的乌云聚集在了小镇的上空,人们觉得呼吸开始吃力。
金彪被传进了宪兵司令部。人们攥紧了拳头,瞪大了双眼,都在关注这场比赛。金彪棋艺精湛,定能为国扬威,看来冈村宁次这是自取其辱!
然而,金彪却接连输了三盘棋。
冈村宁次越加狂妄,还贴出了告示:小镇棋王,徒有虚名。东亚病夫,不堪一击。有谁不服,前来对弈!
乌云一下子压下来,人们感到无形中像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脖子,就要被活活地憋死了。小鬼子目空一切,气焰如此嚣张,这是对华夏子孙的蔑视!
我三爷再也按捺不住了,找到了金彪,问道:“这鬼子真那么邪乎?”金彪脸色蜡黄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心有余悸地说:“也不是。可冈村宁次这老鬼子性情残暴,杀人不眨眼,听说他没少杀人。我要赢了,他还不得把我给整死呀!”我三爷听了这话,气得一蹦老高,瞪起双眼大吼一声:“没骨气的东西,你他妈的还算是中国人?”全然不顾家人的劝说,三爷一甩袖子去了宪兵司令部。
冈村宁次正坐在高背椅上,双眼眯缝着,洋洋自得地喝着茶水。卫兵突然闯进来报告,说有个中国人前来跟他较量,冈村宁次鼻子下边的那撮小黑胡不由得往起翘了翘,心说来一个赢一个,来两个我赢一双,首先在精神上我要征服你们中国人!他立即让卫兵把我三爷带进去了。
冈村宁次瞥了眼我三爷,见他长得又小又瘦的,哪会把他放在眼里,傲气十足地问了句:“金的不行,你的行?”
我三爷往起挺了挺胸膛,大声说道:“金的不行,我的行,不信你的试试!”
“要细。”冈村宁次顿时来了兴趣,冲我三爷点了点头。他要看看这个身材瘦小的中国人究竟能有多大本事。
摆上棋子,我三爷一字一顿地问道:“这盘棋,我的赢了咋办?”
冈村宁次的嘴角抽动一下,用狼一般凶狠的目光重新打量我三爷几眼,“刷”地抽出战刀,重重地压在了桌案上:“你的赢,军刀的给!”显然他这是在恐吓我三爷。我三爷冷笑一声:“把你这把破刀收回去吧,别拿它吓唬人。我要是赢了,你就带上你的人马上滚走,滚得越远越好!”这个狂妄得不可一世的东洋人,听了这话不但没发火,反而还点了点头。
马走日、象走田……也就走了十几步,冈村宁次就感觉到不对劲了。过去他跟那些人对弈,并没觉得怎么吃力,对方就招架不住了。可是现在,他的车像被卸掉了一只车轮,马像被戴上了蒙眼,炮像是没了弹药,一个个咋就发挥不了威力了呢?冈村宁次也不傻,他知道这是遇上高手了。
冈村宁次开始改变策略,以守代攻,可这又管啥用呢? 一个不留神,冈村宁次折了一车,再走几步又丢一马,接连损失两员大将,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呼吸开始急促,一颗颗豆粒大的冷汗珠子从脸上滚下来。可又不能认输,这跟在战场上打仗一样,大日本皇军是战无不胜的,败在一个中国人的手里,那岂不让世人耻笑?看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决战到底了。
我三爷才不管那些呢,他组织好人马,开始步步紧逼,决不给对手一点喘息的机会。再看冈村宁次的老帅,已被活活困在了中军大帐,想不投降都不行了。
接下来,冈村宁次试图要扳回一局,也好找找面子。可我三爷压根儿就没给他留这机会。我三爷想到小镇上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都葬送到这帮侵略者的手里了,早已怒火满腔。他出手特重,只杀得对方片甲不存。
连输三局,冈村宁次有生以来还从没败得这么惨呢!皇军的脸面,大和民族的尊严,这次算是让他给丢尽了。冈村宁次的脸已经扭曲变形,像张魔鬼的面孔,突然号叫一声,抄起战刀向我三爷头上劈去。顿时一股殷红的鲜血喷出去溅到了天棚上。我三爷嘴角挂着一丝胜利的微笑,慢慢地倒下去了。
再说金彪这个孬种,当天下午就被人们赶出了小镇。他是不配做棋王的,更没资格生活在小镇上。家人连夜把我三爷的尸体运回来,装进棺材里,埋在路边的一棵大榆树底下了。小镇上的人还筹资给他立了一块石碑,上边刻有六个黑体大字:棋王张魁之墓!
到了解放后,县民政局派人到我家了解情况,说我三爷这是为抗战而牺牲的,应该享受烈士待遇,按规定应该把他的尸骨安葬到烈士陵园。当时我爷爷不赞成,说我三爷在地下长眠这么久了,还是不要惊动他的好。民政局的人劝了一下午,我爷爷还是不同意。这坟没有迁成,就一直埋在原处。说白了,不把这座坟迁走,我爷爷是为了上坟烧纸方便。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夏天,县里有位象棋爱好者到我们小镇上找人下棋。当他骑自行车从路边经过的时候,见老榆树下有个老头儿守着一盘棋,右手托下巴,左手拿一枚棋子来回比画着,正在研究棋招呢。老头儿干巴巴的,身上没有多少肉,可是精气神儿十足,特别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
这人到树下看了看,来了兴趣,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这么喜欢下棋,那咱爷俩杀一盘咋样儿?“老头儿抬起头,上下打量他几眼,饶有兴致地说:“好啊,这么多年没下棋了,我这手正痒呢,杀一盘就杀一盘。”摆上棋子,俩人就杀上了。这人棋下得也相当不错,在县里挂了号的,可他发现这老头儿用的全是怪招儿,走法跟别人的不一样,只用了一半人马就把他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这人到了小镇,说他在路上遇见了一位象棋大师,棋下得出神入化。大家听了都不以为然,因为我们小镇上的高手多着呢,谁知道他遇上的人会是谁呢?这人走的时候,又从那地方经过,这才瞧见了老榆树底下的那座孤坟,还有我三爷的墓碑。他一下就怔住了,下棋的时候,他咋啥都没看见呢?
选自《新聊斋》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