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中国文人的精神挣扎
2015-02-03
这位失意英雄的名字十分耐人寻味———刑天:天者,颠也;刑者,戮也。刑天二字一方面意味着被割去头颅的人,即刑天其人,另一方面又表达了刑天誓戮天帝以复仇的决心。这两方面完全相反的含义竟如此和谐地存在于一个词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衡。然而在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心中,这种平衡却是他们在精神上反复挣扎的源头。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在有关中国知识分子,即“士”阶层的话题中,“刑天”意味着对他们精神自由的阉割。“天”是士族阶层对于自由思想与独立精神的最高追求,而统治阶级却往往给这天字下面加一个“理”字,并宣扬着“存天理灭人欲”,人欲即性情,这就使“天理”成为压抑知识分子一道精神枷锁。老子在《道德经》中说道:“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长久……此谓天全道长。”而“天”就是历代知识分子所追求的天全行知。
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中写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从这首诗中我们就可以看到陶渊明对于“刑”的反抗和对“天”的不懈追求。有人说陶渊明几次在仕与隐中徘徊,他的隐居也不过是一种对于世俗的逃避。我想说出这种话的人是没有能够真正理解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他从来不是一个懦夫。陶渊明的隐居是为了彻底的反抗世界施予他的束缚,他希望跳出体制外,来追求自己的本真的没有被污染的“天”。倘若我们带着“体制”的有色眼镜去看他,自然是无法理解这种彻底的放弃与追求。
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司马迁是谈论知识分子被刑天这个话题不能绕过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以黄帝为正宗的中原文化传人,他是一个漠视炎帝、无视刑天的探访者,他是一个出身史家却因私干政的愤青。司马迁是一个另类被刑天的人,然而宫刑却造就了他的发愤著书,他在残缺的刑天中不断追求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事业重于泰山就是他人生的救赎。
与司马迁不同,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却在刑天的压力下选择了自戕。并不是说王先生没有知识分子的担当,而是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环境下,他对不能追求“天”的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于是把寂寥的背影留给了世界。陈寅恪先生在给静安先生写的悼文《海宁王先生之碑铭》中说道: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这段话与其说是为了悼念静安先生,不如说是为了抒发他自己心中的感慨。陈先生在五十余岁时双目渐渐失明,即使他在黑暗中承受着刑天的苦痛,也要挣扎着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寥寥十字,道出了千百年来文人墨客的心声,遥遥地,回应着末路英雄刑天操舞干戚的猎猎声响。
何为天全?独、自、坤、天
刑天刑天全,史迁阉天全,静安戕天全,恪公失天全,陶潜得天全。何为天全?不过“独、自、坤、天”四字而已。
独,即独立之人格。如陶诗《形影神》中所言,精神之虚无,必依形而立。而此处所言之人格,亦即文之气格。君不见,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所写到的“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与文天祥《正气歌》之“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岂非遥遥呼应哉?气格,是比意境更为重要的价值尺度。
自,即自在身心。自由是一种偏公众的价值取向,而自在则是属于自我的本心需求。其实,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所追求的终极目标,不也是“大自在”境界吗?人生有五个阶段:生存、品质、炫耀、感觉、精神。人生如旅,可遇五舍:一舍为有我,二舍即自我,三舍是他我,四舍乃本我,五舍方无我。“忘我”则无我之境,并非所有人均能抵达。年届九十,尚活在他我之中,亦不罕见。本我未达,无我、忘我更无从谈起矣。珍重有我,修正自我,淡化他我,坚守本我,趋近无我。
坤,即坤健气度。《周易·乾卦》中说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其实地势坤是应该放在天行健之前的。唯有先阴后阳,先坤后健,先地后天,先行后知,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人生,追求性灵。正所谓先脚踏实地再仰望天空,如是而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