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的疾病书写(笔谈)
2015-01-31主持人许祖华
主持人:许祖华
杨 程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王雨田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罗文香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蒋雪静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中国现代文学的疾病书写(笔谈)
主持人:许祖华
主持人语:人物生病及“病象”是中国传统小说尤其是几部经典长篇小说书写的强项之一。如《三国演义》对三位重要的人物——周瑜、刘备、诸葛亮生病事件及病象的书写就是可圈可点的例子。至于《红楼梦》则更是将中国传统小说书写人物生病事件及病象的神采、特征、意味提升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并形成了丰富多彩的书写样式。也许因为《红楼梦》对人物生病事件的书写太丰富也太杰出了,以至于有的研究者还专门从中医学的角度对《红楼梦》展开研究并取得了不俗的成就。
人物生病事件及病象,也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常常书写的事件及现象。尽管有时人物的生病及病象只是作品中与人物相关的一般性事件与现象,比如:鲁迅的小说《孤独者》《弟兄》《理水》,巴金的小说《灭亡》,曹禺的戏剧《雷雨》等中所书写的人物的病状。有时人物生病及病象则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事件,比如: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药》《明天》等中所书写的人物生病的事件及病象。但从“生病”对人的生命的意义来说,都没有疑问是重要的事件,其重要性不仅因为有些病是人自身免疫系统完善的一个重要环节,如出水痘,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绝大多数的疾病对人来说是有损健康甚至是致命的。所以,为了抵御疾病保证人自身的健康,自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后,医学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并形成了完整的医学体系。如我们中国的中医体系,西方的西医体系等。医学的长足发展则以最直接的事实说明,无论是重病、普遍传染性病,还是一般性的疾病,对个体的人或群体的人来说,都绝对是一件不可忽视的重要事情。因此,人物的生病及病象,也就自然地成为包括中国现代文学在内的古今中外文学书写的一个方面的内容。对这些内容的书写,不仅形成了丰富多彩的风格,显示了与作品主旨密切相关的艺术的匠心,而且更提供了具有可资分析的重要内容。
这里发表的4篇关于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书写人物生病及病象的笔谈文章,涉及的对象各有不同。有的选择的是具有重要影响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如鲁迅的作品,如巴金的《寒夜》;有的所选择的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一定影响却同时也存在明显缺憾的作品,如蒋光慈的作品。其论述的格局也不同,如有的是从具体作品入手来谈论中国现代文学的疾病书写特征的,有的则是从总体上,扣住某个问题展开的笔谈等等。但是,不管所选择的笔谈对象具有怎样的不同,也不管其笔谈的格局及分析的重点具有怎样的差异,这些笔谈都基本上是依据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书写人物生病及病象的艺术匠心和可资分析的内容展开的,对于我们从一个特殊的方面,即疾病书写的方面透视中国现代文学的神采,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与价值。
主持人简介:许祖华(1955-),男,湖北仙桃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中国现代文学疾病书写中的个人与国家
杨 程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晚清“五四”以降,西方先进的哲学思想和自然科学理论纷至沓来。长期处于“心”的压制之下,被不断虚化、边缘化的身体终于得到了正视。身体平等、身体解放的理念应运而生。而亡国灭种的危机和被西方人讥为“东亚病夫”的屈辱迫使有识之士希望通过尚武、尚动等提高国民身体素质的方式,来达到强国保种的目的。对身体的重新发现与再认识也使得身体上的疾患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与古典文学相比,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疾病书写可谓比比皆是,呈现出了井喷式的增长。然而吊诡的是,原本属于个人的疾患,却总是不可避免地与家国天下等宏大叙事纠缠在一起。
人类疾病的种类可谓多种多样、五花八门,有功能性、器质性的,有心理上的,也有身体上的。其中,最为中国现代作家所关注的疾病有三种——肺病、性病和精神病。这三种疾病的共通点是病程较长,不会骤然死亡,且往往具有多重隐喻和象征意蕴,为文学阐释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肺结核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受医疗水平的限制,不仅是传染病,更是不治之症。肺结核病人消瘦、孱弱,但却两颊绯红,有若云霞,十分符合中国士大夫阶层的病态审美。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所批判的“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的观点即是其生动的写照。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在专著《疾病的隐喻》中也将其视为“灵魂病”。因此,在现代文学作品中,将肺结核赋予独特的美学价值已经成为一种潮流。比如一向以善于描写女性性感身体著称的新感觉派代表作家穆时英却在短篇小说《公墓》中,将患有肺结核并最终因此死亡的女主角欧阳玲塑造成了纯洁的、感伤的、性灵化而完全不带肉感的理想人物。在肺病阴霾的笼罩下,身体的实感消失了,幻化为了空灵而轻飘的存在,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肺部是位于身体上半部的,精神化的部位。”[1]14“结核病是一种时间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1]17而肺病患者中普遍存在的忧郁、感伤气质也不断被文学家拿来发掘、阐释,郁达夫《青烟》《蜃楼》《迟桂花》中人物的肺病即可看作在“五四”精神感召下觉醒的现代青年“忧郁病”的表征。这种“忧郁病”同时又充满了自怜、自恋的味道,除了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之外,也不难发现其中潜藏的作者浓厚的传统士大夫审美趣味。在上述小说中,肺结核首先是作为一种特定的人物属性而存在,并在一定程度上为故事的发展创造出一种凄美、感伤的环境,结核病人身体上的煎熬与痛苦反倒退居其次,难以得到正面的描写和展现,从中反射出的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作家既传统又现代的身体观。
肺结核之所以能在中国现代小说中频繁出现,还因为其复杂性和多义性。传统中国认为肺结核患者情绪易激动且性欲亢进,因此肺病往往又和身体欲望相结合,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就是其中的代表。这种由结核病引起的欲望亢进看似是个人化的,实则不然。莎菲女士之病是一种“时代病”,是与“五四”时期女性追求的性解放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觉醒的女性在面对精神恋爱与肉体吸引之间的徘徊、犹疑与挣扎,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因此,莎菲女士这样的女性形象在“五四”之前的小说中是绝不可能出现的,她的出现恰恰表明了时代环境对个人身体与疾病深刻的影响。肺结核的多义性还体现在它不仅是“灵魂病”“忧郁病”“时代病”,同时也是“国民性之病”。鲁迅《药》中华小栓的肺病便是中国愚昧麻木的国民性的隐喻。而以身染沉珂的个人喻满目疮痍的“老大中国”的表现手法,自晚清以来就屡见不鲜。
性病常常被视为堕落的象征或追求性解放的副产品,经常与妓女的形象、革命的女性形象结合在一起,似乎性病只属于女性。男性参与革命、反抗社会的途径有很多,而女性能把控的似乎只有自己的身体。“男人们受引诱去追求世俗功名,妇女们则只有身体,她们是身体。”[2]也正因如此,文学作品中的女性身体相较于男性而言往往更为个人化,具有更丰富的层次与意蕴。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在许多作家,特别是男作家笔下,即便是最具私密性的性病,也与家国大义及时代环境脱不了干系。其中一种典型的叙述模式,以老舍的《月牙儿》、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等妓女题材小说为代表。在这种叙事模式下,残酷的社会环境逼良为娼,为了生存下去,原本纯洁善良的女性不得不以出卖肉体为生,她们的不幸染病与最终死亡是为时代环境所迫。个人的疾病要么是为了控诉社会对底层民众的压迫,要么是为了表现旧贵族不可避免的没落。在小说文本中,女性身体的感受很少得到正面的书写,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环境描写和羞愧、自责等心理活动的描写,这显然是作家有意为之的。他们描写个体命运的着眼点是为了控诉大时代,女主角个人身体的感受却在这血与泪的控诉中被忽视了。因此,即便这些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或心理独白式的叙事模式,但从中听见的却不是女性自己的声音,而是男作家代替女性所发出的呼号。
另一种典型的叙述模式以茅盾的《蚀》、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等革命加恋爱小说为代表。《动摇》中的孙舞阳、《追求》中的章秋柳等新女性作为五四运动后崇尚个性解放的代表,对性的态度更加大胆、开放。然而在追求自由和快乐的同时,性的解放也给她们带来了不小的风险——章秋柳希望以自己的身体拯救对革命、对生活绝望的史循,不想却加速了史循的死亡,自己也染上了梅毒。章秋柳的梅毒隐喻的是对革命的幻灭,对当时政治环境的焦虑,她是“作者用来痛苦地埋葬一个精神时代的美丽殉葬品”[3]。《冲出云围的月亮》中的主人公王曼英在革命失败后以身体为工具,试图对资产阶级和官僚集团进行所谓的报复,在她以为自己患上了梅毒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希望以自己的疾病来破坏世界、消灭人类。但王曼英本身并没有从身体的报复中体会到多少快意,相反她却总是沉浸在羞耻、颓唐和极度的空虚之中。直到她在李尚志的引导下重新回归革命,找到了正确的前进方向后,才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勇气。不仅如此,她的疾病也不治自愈——原来她以为的梅毒只是误判,她患的不过是普通的“妇人病”。与章秋柳相比,王曼英的疾病与政治的关联性显然就更强了——政治方向正确便身体健康,政治方向错误便身患重疾。这样的逻辑使身体彻底化为了政治的符码,失去了主体性。与男性作家不同,白薇等女性作家的小说,特别是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则是妇女对男权社会戕害其身体与灵魂的控诉。比如白薇的《悲剧生涯》就通过暴露自己的淋病、展示身体的痛苦来展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和迫害,“读者看到的,自然也不仅是身躯之伤,而是令人揪心惨目的灵魂之伤”[4]。由以上分析可以得知,不论是将性病作为政治和社会的隐喻,还是通过性病展示灵魂之伤,性病作为一种私密的、充满了耻感的疾病却并不是个人化、肉体化的,而是成为充满意识形态色彩的政治病、社会病。
另一种现代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疾病——精神病,单从病名上就能看出其强烈的精神指向。与肺病和性病不同,庸众眼里的精神病患者常常是追求个性解放的独异个人,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雷雨》中的蘩漪等。他(她)们的“疯狂”是个人对社会旧秩序、旧道德以卵击石般的决绝挑战。
由以上的分析不难得知,在中国现代文学的作品中疾病不仅反映了身体上的病态,而且成为国家衰弱、灵魂孱弱、欲望觉醒、个体生存焦虑的表征——身体的痛苦总是与精神的病弱相连,个人的身体总是与国家和民族相关。一方面,从普遍性上讲,身体并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实体,身体的存续必须在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中实现,身体也是我们借以感知并干预外部世界的唯一手段与工具,一切关于身体内部的研究都必然和身体的社会属性、政治属性、民族属性、性别属性相关联。另一方面,从特殊性上讲,身体的国家化倾向和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与哲学思潮息息相关。自鸦片战争洞开中国的大门之后,先进的西方思想不断涌入,中国开始了由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西方转型期的启蒙运动高扬的是个人主义的大旗,试图将人从宗教的压抑下解放出来。而中国则大不相同,中国启蒙思想的输入伴随着列强的坚船利炮,从一开始就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机,不可能有充裕的时间发展个人主义,再加上中国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念并不能从知识分子脑中一下子根除,因此思想家们所提倡的身体解放、身体平等,其目的往往是试图通过改良身体来强国保种,尚武、新民说、人种改良、军国民运动都可视为其代表。早在戊戌变法之前,严复就用“有机”二字翻译了英文中的“organism”,将人体视为一个完整统一的各部分相互协调运作的“有机体”。此后许多思想家、文学家也将国家和民族比做“有机体”,个人便是这“有机体”的组成部分,个人染疾,整体便也难以幸免,而整体之病又会反过来影响个体,二者互为因果,难以分割。正如梁启超所说:“民弱者国弱,民强者国强。”[5]如此一来,个人的身体素质就直接关系到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个人之疾也就升级为国民之病。严复《原强》中“盖一国之事,向于人身。今夫人身,逸则弱、劳则强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以是求强,则有速其死而已矣。今之中国,非犹是病夫也耶”[6]的著名论断,也为后来的思想家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继承并发扬。自此之后,“病夫”的隐喻就成为现代文学写作中的一大范式,个人的身体从此再难与国家和政治分离。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大力倡导将个人从家庭中解放出来,当时的“毁家论”“破家论”可谓大行其道。然而,中国人的身体刚刚从封建家长制的压迫下解脱出来,旋即又陷入了救亡图存的国家主义漩涡之中,即便是在大力提倡性解放与性自由的康有为的《大同书》中,也将民族存续、改良的重要性置于追求个人快乐之上。
疾病的国家化是近现代中国面对生存危机在吸收西方先进文化成果和继承儒家传统思想作用下所做出的必然选择。也许鲁迅弃医从文的经历最能说明问题:麻木的国民不论身体如何健硕都无济于事,医治国民愚昧的灵魂才是改造社会之根本。而“以解剖人体服务于科学研究的手术刀,在鲁迅及其影响下的作家群中,转化成了对写作功能的再恰当不过的隐喻”[7]。从改造国民身体,到医治国民灵魂,体现了内忧外患中先进知识分子两种不同的选择。然而,医治国家、社会与民族之病的祈愿,显得过于宏大和空洞,怎样才能将这样的宏大叙事表达得真实、贴切、深入人心?以个人身体之病喻之,无疑是个绝佳的选择。我们甚至可以说,中国现代文学特别是小说中纯粹属于个人身体的疾病是不存在的,患病的是身体,旨归却在国家。
[1]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202.
[3]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40.
[4]刘剑梅.革命与情爱: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与主题重述[M].上海:三联书店,2009:114.
[5]梁启超.中国启蒙思想文库:新民说[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10.
[6]严复文选:原强[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24.
[7]刘禾.跨语际实践[M].上海:三联书店,2008:176.
蒋光慈小说中的疾病隐喻
王雨田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疾病作为重要的书写内容,主要以肺结核或梅毒的形式出现在蒋光慈的小说里。通过解读蒋光慈《野祭》《短裤党》《丽莎的哀怨》以及《冲出云围的月亮》等小说对疾病的书写,可以发现疾病是随着这几部小说中革命氛围的不断增强,而由肺结核过渡到梅毒的。这让我们可以辟出一条路径来观察蒋光慈,甚至其他心怀革命理想的现代作家,是如何借助疾病的隐喻来形成他们对革命之未来的现代性想象。
在蒋光慈的第一篇小说《少年漂泊者》中,疾病对于革命的意义已经隐约可见。“少年漂泊者”汪中与自己主人的女儿互生爱慕之情,但这位刘大小姐因为受到父母的逼婚而患上莫名其妙的病最终死去。至于她因何病而亡,作者没有描述任何临床症状,也没有给出具体的病名。由于革命氛围并未贯穿全文,刘大小姐的致命疾病也难以通过革命得以彰显。不过,这为作者后来对疾病的书写开了头。在《野祭》中,作者第一次明确了肺结核的意象,心有革命而力不足的作家陈季侠与半年未见的朋友俞君在一起饮酒,但这位不停咳嗽的落魄革命青年俞君身边却伴着一位美艳绝伦的女友。尽管陈季侠身体健康,却不具备一个落魄、邋遢的肺痨患者的魅力——肺病在消磨俞君的性命时,也使他产生了对异性的强烈吸引力。对此,陈季侠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值得注意的是,俞君在这篇小说中承担的角色有限,他只是一个背景人物,具有吸引力的肺病也只是隐隐地现出轮廓,并未真正在小说中形成一种充满张力的元素。
《短裤党》首次把身体的疾病在小说中推向前台,男主角开始携带结核病菌屡屡露面,并且,肺结核成为职业革命者具备的某种区别于其他阶级的身份象征。“对势利者、暴发户和往上爬的人来说,结核病是文雅、精致和敏感的标志。”[1]26此外,“结核病通常被想象成一种贫困的、匮乏的病——单薄的衣衫,消瘦的身体,冷飕飕的房间,恶劣的卫生条件,糟糕的食物……”[1]26肺病开始成为小说里对革命以及革命者的绝佳修辞,感染此病的革命者是激情与压抑的混合体。例如,当史兆炎对群众的煽动性发言结束后,出现了这样一段文字:“奇怪的很!史兆炎当说话的时候,没曾咳嗽一声,可是说话刚一停止,便连声咳嗽起来。”[2]65与史兆炎奔走在鼓动工人暴动的第一线不同,杨直夫的首次露面就是在病榻上。因为一心为革命操劳,杨直夫这次肺病的发作持续了好几个月,这导致他只能躺在床上书写革命的未来。根据小说中两位男主角在肺病中呈现的状态,可见文中针对革命实践产生了两种情感:一种是煽动式的情感,这包含了革命者鼓动工人们进行武装暴动时的激情;另一种是受挫式的激情,这在革命者煽动式的革命话语及行为实践结束后,通过人物身边的环境、氛围以及心理表征出来。这两种情感体现了作家对未知革命前景的憧憬。
在西方,“似乎在十九世纪中叶,结核病就与罗曼蒂克联系在一起”[1]15。自此,肺病被赋予了贵族气质。深受域外文学影响的蒋光慈,将这种病态的贵族气质通过小说里革命者身体上的柔弱展现为一种爆发力。这体现在第一次武装暴动失败后,杨直夫拖着病体出现在会议现场并开始发言时,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忘了他是一个病人。“在他的微弱的病躯中,蕴藏着无涯际的伟大的精力。”[2]120这种由疾病引起的压抑和爆发,处于激烈的对抗中。两者之间产生的摩擦,在加入了肺病这剂慢慢剥夺生命的润滑剂后,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气质。它在小说中形成了一种更具诱惑的吸引力。例如,女工华月娟坐在史兆炎身边被他的咳嗽打动,随着史兆炎的病情加重以及操劳过度而咯血、病倒,此时的“月娟对于史兆炎的爱情,可以说到了极高的一度”[2]120。相应地,当秋华目睹杨直夫的病体还能在众人面前展现出对场面的强大控制力时,她“自己不觉得无形中起了矜夸的意思”[2]120。直到这篇小说结束,史兆炎和杨直夫二人都未因肺病死去。并且,杨直夫和秋华还拥抱在一起,沉浸在武装暴动的短暂胜利带来的愉悦中。他们显然对革命的前途是感到乐观的,这种乐观的情绪会附着于疾病,并产生出对死亡的延宕。最明显的例子是杨直夫对秋华说:“我的病是不会令我死的……有一次我简直病得要死了,人家都说我不行了,但是没有死……我已经病了五六年,病态总是这个样子。”[2]120在蒋光慈的小说里,这种不会加重的肺病只是在革命者的身体内部缓慢地运行,它对生命的剥夺显得异常缓慢。不过这也暗示了,当这种肺病剥夺生命的速度加快时,带有启蒙性质的革命也会随之逐渐黯淡下去,革命也就不再成为小说中的希望之所在,反而会昭示出巨大的毁灭感。
通过比较《丽莎的哀怨》和《冲出云围的月亮》两部小说中对梅毒的不同书写,可以看到作家借助女性身体中的疾病,展开了对国族未来的思考。
据相关史学研究,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上海的“欧美妓女中人数最众、地位最低的要数俄妓。最早的一批于1904—1905年日俄战争后就来上海了……然后俄妓的人数持续增加,十月革命后更是如此。30年代一位观察者估计住在上海的俄国妓女达8000多人”[3]51。还有研究指出,在当时的上海“与其他的西洋妓女相比,俄妓……也更容易感染杨梅疮”[3]52。蒋光慈小说中的肺病往往在人体内缓慢地爆发,除了吐血或引起患者面色苍白的虚弱,它并不会在人体表面形成龌龊不堪的脓疮。但是梅毒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在人体表面形成血肉模糊的疮口。蒋光慈1924年从俄国留学归来,数年后完成了《丽莎的哀怨》。他对社会革命引发的冲突和现代性想象通过书写梅毒升级了。民国时期“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谈及性病时,都是用讨论军事冲突的语言来表达他们的一种对于‘民族’和国家的双重关怀”[3]251。具体来看,丽莎一直在哀怨地回忆着十月革命给她的美好生活带来的灾难。同时,她的丈夫白根曾经作为一名白俄军官奋勇抗敌的光辉形象与现在的落魄也形成了强烈反差。我们或许可以认为,作者借流亡在中国的丽莎回忆俄国十月革命的图景,来暗示中国的那些上流社会女性将来也会如丽莎一样成为革命的牺牲品。此外,关于丽莎感染梅毒还有一层隐喻,即“中国受到了外来资本主义和致命病毒这双重势力的入侵。帝国主义侵犯了中国的领土主权,而病菌‘侵犯’了它的尿道”[3]251。小说中的故事尽管发生在上海,但里面的嫖客没有一个是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亚洲人。据丽莎回忆,他们由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甚至不明国籍的黑人组成。象征外来资本主义的美、英、法等国民众,已经通过丽莎在中国种下了象征社会衰落的病毒,并导致丽莎最终在吴淞口投海自杀。这是绝佳的隐喻。吴淞口是黄浦江和长江的汇流处,近代以来一直是中国的海防要地并多次遭受外国的入侵。在丽莎投海自尽后,她携带的梅毒病菌在象征着中国主动脉的长江的入口处蓄势待发。不过,将梅毒设想为对丽莎的堕落之惩罚,也会潜在地把它暗示为对美、英、法等国的集体放荡之报应。
尽管《冲出云围的月亮》在完成时间上要比《丽莎的哀怨》更晚,但这篇小说的女主角王曼英只是出现了“疑似梅毒”症状。她选择自杀的地点竟然和丽莎一样,也位于吴淞口。但在去此地的路上,她突然意识到“……不,曼英还应当再生活下去,曼英还应当把握着生活的权利!为着生活,曼英还应当充满着希望,如李尚志那般地奋斗下去!生活就是奋斗呵,而奋斗能给予生活以光明的意义……”[4]从中可以感受到,丽莎被传染梅毒是因为十月革命的成功,这致使丽莎对生活彻底绝望;王曼英的“疑似梅毒”症状是因为革命尚未成功。在充满希望的革命前景中,阶级立场正确的女主角被传染梅毒不符合左翼文学的意识形态要求。例如,身兼作家与中共创始人双重身份的李大钊,“将娼妓问题与国力的贫弱联系在一起”[3]262。在他列举的理由中包括“由于无法控制性病的蔓延,它危及大众的健康……将危害到民族的繁衍生息”[3]262。在《冲出云围的月亮》里,王曼英最终以健康的身体脱离低端妓女的身份并投向革命的怀抱,这暗示了,作者借祛除疾病来想象中国革命与现代化之前景,“如果一个制度竟允许将妇女当成下等人,那这个制度只能产生弱国”[3]258。因此,丽莎的遭遇将会是整个中国社会在未来可能衰弱的一种隐喻。但王曼英因为自身的正当阶级属性,不仅通过革命的召唤祛除了自己精神和肉体上的病毒,而且获得了带领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机会。
我们可以看到王曼英在舞场和剧院肆无忌惮地与嫖客们调笑、勾搭。丽莎则在公园、马路等公共空间不断徘徊,等待着嫖客们的问询。整个城市被感官欲望包围。正是在对性病的书写中,可以意识到国民政府对卖淫业的监管处于失控状态。据说,这“导致许多中国的改革家不再支持那个政权,而支持了另一个担保说更能成功地保障民族和国家健康的政权”[3]253。
《丽莎的哀怨》和《冲出云围的月亮》,这两部小说的故事背景都以上海为主,作者在此虚构出民族的绝望和希望之统一。作者本人也在华洋交错的时空里时刻经受着各种文化病菌的侵袭。从之前的肺结核到后来的梅毒,我们可以把这两种疾病看成一种作者在小说中想象出的现代中国社会的未知疾病之组成部分。这实际上形成了一种更大的隐喻,并在文学中承担着反复修辞的任务。这种巨大的隐喻与整个国族现代化前景之黯淡昭示的毁灭感,近20年后出现在小说《寒夜》里。《短裤党》中的革命青年史兆炎、杨直夫,对革命之未来的现代性想象在汪文宣这里走到了终点。汪文宣未能像他的前辈们那样病了五六年还能顽强地存活下去。这象征革命给国族带来的美好希望之破灭。而在此前完成的《第四病室》则出现了各种疾病的集体爆发,这成为希望破灭的前奏。
参考文献:
[1]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徐俊西.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蒋光慈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3]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M].韩敏中,盛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4]蒋光慈.丽莎的哀怨[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233.
“诊病模式”:鲁迅小说的文本建构与医学
罗文香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高级神经活动生理学的奠基人巴甫洛夫认为,当我们以一定的顺序或系统接受外界的刺激时,这些刺激就会在我们的大脑皮层形成短暂的神经联系系统,持续强化刺激,这些神经联系就会形成相对稳定的性质,巴甫洛夫将其称为高级神经活动的“动力定型”。“定型的建立过程,建立的完成过程,定型的维持及其破坏在主观方面就是各种各样的肯定性的和否定性的情感。”[1]巴甫洛夫用“动力定型”的理论来解释人的各种情绪、情感的产生和发展变化。同样,动力定型的理论也适用于创作心理的形成和发展。作家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和艺术实践中形成的审美观念、审美习惯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大脑皮层上的“动力定型”结构的形成、建立和逐步稳定的过程,它内化于作者的头脑,使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地用业已成型的审美观念和审美习惯等去把握审美对象。鲁迅小说医学思维下的文本建构模式正是鲁迅长期的病痛体验和医学熏陶折射在文学上的审美创作定型。
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将科学实验与文学创作结合的范例比比皆是。“亲和力”本是指一种原子与另一种原子的关联特性,歌德在180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将这一化学术语用于专著名称,在小说情节建构中直接引用化学实验的原理。《红楼梦》作为古典小说的集大成之作,更是大量借鉴甚至是直接运用了医学原理,作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因,小说中医生对病人的诊断以及据此开出的药方都是具有中药药理学的依据的,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医学对《红楼梦》情节建构的重要影响。在阅读鲁迅的作品时,我们同样会被鲁迅在小说中对医学的巧妙运用吸引。
作为自然科学,医学有其自身的规定性。目视、诊病和治疗的特点和功能,以及医生的职业规范要求,使得鲁迅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医学疗救病人程式的影响,使其在借助有关的医学意象进行叙事时,在文本的构思中运用医学的程式叙事。可以说鲁迅小说中的“看”与“被看”的叙事视角,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医学“目视”或者说是中医所说的“望”的诊病程序在文学中的再现。所以,借用医学的诊病程序在文本建构中形成的独特的“生病—‘救治’—生或者死”情节建构模式,是医学对鲁迅小说创作影响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模式在《狂人日记》《药》《明天》《弟兄》《孤独者》等小说中都有明晰的体现。
《狂人日记》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在问世之初就以“情节的独特,格式的特别”引起了当时文坛的强烈关注,由此沈雁冰称鲁迅为“创造‘新形式’的先锋”。《狂人日记》打破了千篇一律、陈陈相因的章回体小说的结构模式,而以13则不记阴晴雨,不标年月日,“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间亦有略具联络者”的日记,根据狂人心理活动的意识流来结构布局,看似疏落散漫的日记片段,构成一个完整和谐的艺术整体。有关《狂人日记》结构形式的研究已经有很多,鲁迅研究者贡献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本文试图从医学对鲁迅创作的潜移默化影响的角度重新审视《狂人日记》的文本建构。很明显地,《狂人日记》的情节可以归纳为:“我”生病—大哥延医诊治—病愈候补。鲁迅在这里很自然地借用了一般的医学程式谋篇布局。关于狂人生病以及狂人病症的描述是历来最受研究者们关注的节点,狂人所害的“迫害狂”是典型的精神疾病。该病最大的特点即是思想混乱,敏感多疑,主观固执,偏执于被迫害的幻想,以一个不正确的判断为基点,持续地进行非现实的错误推理,随着病情的发展作“逆转性扩散”,即用此类妄想来解释生病之前的经历。叙事看似散漫的日记片段正是按照狂人的这一病症逐层深入描述的,在很大程度上“迫害狂”的病理特征正是鲁迅所说的“间亦略具联络者”之“联络员”。鲁迅根据医学知识,为狂人设计了一整套妄想的逻辑。从第一节“赵家的狗多看了‘我’两眼”觉悟到“以前的三十年,全是发昏”,于是以“须十分小心”开篇,为文章奠定了阴森可怖的氛围,也为下文狂人妄想症状的持续生发埋下了伏笔。第二节中狂人便觉着“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进而到第三节中女人打儿子,“眼睛却看着我”,继而写到狼子村吃人心肝的事,于是狂人很自然地得出结论:“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接下来狂人通过对这几天遭遇的回想,“吃人”的判断在他的头脑中正式确定,从此成为他断定一切的核心思想。接下来医生诊病是为了“揣一揣肥瘠”“也分一片肉吃”,由医生叮嘱吃药的话联想到“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紧接着狂人的“逆转性”扩散的症状日趋严重,将大哥往日讲书时所说的“易子而食”“食肉寝皮”都看作吃人的证据。面对这样残暴的非人手段,狂人采取了“劝转”和“诅咒”,最终狂人采取对策的无效,才将情节一步步深化。由此可见,文章中鲁迅对狂人病症的描写并不像文章表面呈现给我们的那样散漫无章法,而是鲁迅调动了他的医学知识和经验,经过了精心布局。小说在“生病—诊治—病愈”这一整体的文本布局中,按照疾病的发生、发展谋划全篇,形成独特的情节建构中的“诊病模式”。
如果说《狂人日记》情节建构中的“诊病模式”是按照狂人的病情在文本的建构中属于潜在的呈现,那么这一模式在《孤独者》中的呈现就是显而易见的并且成为小说结构的主力和情节发展的主要推动力。鲁迅在文章的开篇就说道:“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敛始,以送敛终。”[2]这也是很多鲁迅研究者一直热衷的鲁迅小说的“圆形结构”模式。很明显,文本这一结构的实现是通过两条线索交互而成的:“祖母生病—死亡—送殓”“魏连殳生病—死亡—送殓”。鲁迅小说的结构布局从来都不是任意而为的,在小说的结构上鲁迅一直有着苦心孤诣的追求。《孤独者》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鲁迅这种追求臻于完美之境。鲁迅借助《孤独者》有限的篇幅写出了魏连殳的一生,将性格复杂、内心深沉的魏连殳的性格和心理刻画得鲜明突出,人物形象呼之欲出。鲁迅按照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截取典型生活片段描绘魏连殳的一生。文章中直接写到魏连殳出场和活动的时间跨度有一年多的时间,即从“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魏连殳回寒石山安葬祖母,中间历经“这年的冬初”,第二年冬天的魏连殳患病直到第三年初春的魏连殳死亡。鲁迅选取了魏连殳为祖母奔丧、与“我”初次见面、失业后的痛苦、颓废后的高升、死后的丧事五个片段构成小说的五个章节,对题材进行了精心的剪裁和安排。在开篇中魏连殳为祖母送殓结束后失声长嚎抗议亲族们的逼迫,为自己悲惨的一生唱挽歌。“他似乎已看到了他的一生必然是孤独而坎坷的——他以为这是不可抗拒的人生道路,因此他用哭声哀悼受礼教迫害而孤寂终身的祖母,也为自己未来的痛苦的命运预先唱一曲悲怆的挽歌。”[3]文章借助“祖母生病—死亡—送殓”这一结构线索介绍了魏连殳所处的社会环境,在“五四”革命退潮的典型环境中展开故事,奠定了魏连殳行为发生变化的思想基础。文章着重展开的是“魏连殳生病—死亡—送殓”这一线索。魏连殳所患的肺结核是现代文学热衷书写的疾病,相对于其他身体疾病,肺结核从患病原因到病症表现等都赋予了这一疾病丰富的隐喻意义。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在《疾病隐喻》一书中对此有专门的研究。关于魏连殳的疾病本文在第二章中已有涉及,这里侧重于分析鲁迅借助魏连殳的患病建构文本。正是魏连殳的孤苦悲观的心境催化了疾病的产生,正是疾病的发生和发展促使魏连殳更加悲观消极地反抗社会和人生,最终走向灭亡。纵观整篇文章,我们不难发现,病苦死亡的气氛始终充斥着文本。鲁迅正是借助“疾病”这一医学意象结构文本,由祖母的病死作为切入点,以魏连殳的疾病发生发展作为推动力,展现魏连殳的一生,进而折射出在当时的典型环境下魏连殳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性。
深入考察鲁迅的小说文本建构我们不难发现,“诊病模式”对鲁迅小说文本建构的影响几乎体现在他所有的创作中,如《药》中“华小栓生病—父亲买人血馒头治病—华小栓病死—母亲上坟”,《明天》中“宝儿生病—何小仙治病—宝儿病死”,《弟兄》中“靖甫生病—沛君延医诊治—靖甫病愈”,等等。这样的结构安排诚然是为了作品主题的表达,但是鲁迅一生所亲历的疾病与死亡,尤其是少年时四处为父亲求医问药,最终父亲的病仍被“庸医所误”,未能挽回父亲生命的经历带给鲁迅刻骨铭心的创痛,不能不说是鲁迅采取这一结构模式的深层心理动因。
在鲁迅的小说中,除了如《狂人日记》《孤独者》这样借助疾病建构整个小说的情节模式的作品外,还有一些作品在局部巧妙地运用了医学的“诊病模式”。《阿Q正传》的开篇便像是一个医生为病人开具的病例证明,文章先交代了病人的姓名、年龄、身份、家族病史等自然情况,接着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如同诊病中的病情检查,此后则是病情的发展、演化。我国的传统医学把“望、闻、问、切”四诊法中的“望”,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观察放在首位是有一定医学道理的。富有经验的高明的医生,通过观察病人的脸色、眼睛、身体等的变化,就可以大致判断患者的疾病类型。鲁迅在小说中就很懂得通过人物的语言、动作、情态表现等透视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心理特征。鲁迅在谈创作经验时经常强调“画眼睛”,以此突出典型细节,揭示人物的基本个性。《药》中对华小栓出场前咳嗽的反复描写和出场时的体态描写,精准地刻画了一个肺结核患者的病症。小说《明天》中宝儿“绯红里带一点青”的脸色,扇动的鼻翼,沉重的呼吸所呈现的“阴阳离决,阳气外脱”的恶寒症状,以及《狂人日记》中堪称经典的对精神病人心理意识流的描写和《弟兄》中靖甫的麻疹病症,这些都是一个没有医学知识的人无法凭空臆造的。鲁迅在创作中自觉或是不自觉地运用医学知识保证了小说细节刻画的真实,从这一角度出发,医学在鲁迅小说局部的文本建构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这些细节的真实构筑了鲁迅现实主义小说的根基,构建了鲁迅小说经久弥醇的底蕴。
不管是小说局部描写的真实还是小说整体的谋篇布局,疾病书写在鲁迅小说中的地位都是不容忽视的。正因为鲁迅一生与疾病的不解之缘,正因为鲁迅的学医经历,正因为鲁迅终生都没有放弃的医生理想,使他的小说呈现了与医学如此紧密的联系。鲁迅小说创作的选材不仅大多与医学有关,小说的文本建构同样受到了医学的影响并从中获益,开创了中国现代小说形式革新的先河。
参考文献:
[1]巴甫洛夫.高级神经活动研究论文集[C].上海:上海医学出版社,1995:187-192.
[2]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8.
[3]史志谨.鲁迅小说解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4:489.
《寒夜》中肺病隐喻的转变
蒋雪静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中曾谈到两位心怀“大愿”的人物: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地到阶前去看秋海棠。不难发现鲁迅先生所写的这两个人物:一个是愿怎么活,一个是愿怎么死。对于第一位,我们是不难理解的,可是第二位的“大愿”,很多人就难以苟同了。然而,第二位的“大愿”恰恰反映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一种文学审美倾向。
“另一位”所愿的即是希望患上肺病,慢慢死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大愿”呢?从“秋天薄暮”“半口”“扶着”“恹恹”以及阶前秋海棠这些词语中,可以一窥答案。关注这些词语,我们可以发现它们渲染出凄凉、伤感、唯美的意境,塑造出一个文弱、孤独、敏感、高雅的主人公形象。这样的意境、这样的人物形象便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肺病的浪漫主义隐喻的直观体现。
实则,在文学作品中赋予肺病特殊的浪漫主义色彩,并非只是出现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而是古来有之。在中国,传说南齐钱塘美女苏小小便是在19岁的年纪因咯血香消玉殒,而更为人熟知的《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也是死于肺病,这些足以反映古代文人墨客的审美倾向。可见,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肺病已经具有浪漫主义的美学特征。
肺病之所以能够在文学作品中形成有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隐喻,一方面与这种疾病的病症分不开。在肺病患者身上,我们经常可以见到潮红的脸颊、神经质的气质、弱不禁风的体格,以及漫长的治疗过程。这种漫长的治疗和恢复过程使结核病变成一种恒常的生存状态,而它所特有的病症也同时获得文人的青睐,作家从中发现了丰沛的文学性,最终使之与浪漫主义文学结下了美好的姻缘。另一方面,在链霉素尚未发明的时代,肺结核几乎是死亡的代名词。这种死亡又非迅疾、狰狞式的而是逐渐虚弱,慢慢走向命定的末路,这样的过程必然伴随着虚弱、伤感、敏感,以及因死亡而笼罩的神秘色彩,这也是肺病被审美化的重要因素。但是这种对肺病的文学式浪漫主义美化,并没自始至终得以延续,相反在20世纪中期的一些文学作品中,肺病的隐喻出现了由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转变。这样的转变在《寒夜》中有比较集中的体现。
《寒夜》是巴金的另一巅峰之作。在塑造汪文宣这一人物时,作家将他处理为一个肺病患者,但是主人公的肺病却丝毫无浪漫主义的审美,而是呈现了人物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的悲惨命运,充斥着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其现实主义色彩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肺病会导致性别价值的削弱。《寒夜》的第九节写到汪文宣在“国际”碰到妻子曾树生时,对汪文宣的内心活动进行了一段聚焦性描写:他看到她的背影,今天她的身子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动人,她丰腴并且显得年轻而富于生命力。虽然她和他同岁,可是他看看自己单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颠一簸的走路姿势,还有他那疲乏的精神,他觉得同她相差的地方太多,他们不像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此时的汪文宣已经染上肺病,由于疾病的侵蚀,他的身体“单薄瘦弱”,精神也总显“疲乏”。当他看到妻子年轻而富有生命力,丰腴动人的身体,他没有作为丈夫的骄傲和喜悦,而是充满“相形见绌”的自卑,觉得自己和妻子相差的地方太多。这里汪文宣所谓“相差的地方”很明显不仅仅是收入,更多的是生命活力,是精神状态。在一个肺病患者虚弱的身体里,活力与精神焕发是一种奢求,是一种妄谈。这种身体的虚弱,又连锁反应一般引起汪文宣心理的自卑,使汪文宣的自我认同感伴随着其作为男性应有的力量、朝气、阳刚的削弱而下降。在与妻子的相处中,尤其是患肺病之后,汪文宣表现出对妻子很深的依赖,无原则的彻底的宽容和忍让,作品还多处写到“他像小孩似地”向妻子诉苦,可见在汪曾二人的夫妻关系中传统的丈夫与妻子的范式颠倒了,汪文宣的男性权威被颠覆。由肺病引发的身体的虚弱,自我认同感的下降,男性权威的颠覆,共同构成汪文宣的男性性别价值的缺失。所以,如果说以往的文学作品中肺病惯常隐喻文弱阴郁之美,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调,那么《寒夜》中的肺病则隐喻由这种疾病而带来的男性性别价值逐渐削弱的现实。
其次,肺病使亲情走向扭曲。《寒夜》中汪母与汪文宣之间的亲情是扭曲的,这种亲情的扭曲从汪母方面来看当然和恋子情节分不开,但从汪文宣这一人物出发,笔者发现汪的肺病也是导致这种亲情走向扭曲的一个重要原因。汪文宣在母亲面前一直是一个“温顺的孩子”,尤其染上肺病后,汪母一直细心周到地照顾儿子。汪母对儿子的照顾出于母爱,但她在辛劳之余不断对儿媳抱怨,这种抱怨不仅加深了婆媳矛盾,也加深了汪文宣的痛苦。另外,汪母所表现的强烈的母爱本身也给汪文宣以沉重的负罪感。汪文宣对于母亲的辛劳感到痛苦,这种痛苦不仅仅是出于对母亲的心疼,更有对自己的谴责。汪文宣一方面无法摆脱对母爱的依赖,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母亲不要对他这么好,这样他的负罪感和心灵的重负便可以减轻一些。事实上,汪文宣对母亲的亲情,对母亲的孝可以看作“超我”的要求,就是对母亲权威的服从,自我则受到极大的压抑。在小说中,汪文宣尽管不时流露出对母亲的不满,但很快又被压抑下去了,自我的言语中,更多的是对母亲的维护。可见汪文宣的肺病已不单纯带来自己身心上的痛苦,也成为家庭矛盾升级的催化剂,使亲情之爱逐渐变得扭曲。
除此之外,在汪文宣与小宣的父子关系中也弥漫着由肺病带来的阴霾。由于怕传染,汪文宣不要儿子接近自己,但他是愿意和儿子近距离接触的,可当他看到儿子小小年纪便毫无朝气的样子又觉得苦恼,因为儿子的状态像极了当下的自己。他听到母亲说“这孩子太像你了”便“更深更透地”看到了母亲“寂寞的一生”,汪文宣对小宣感到绝望,其实也是对自己的绝望。而小宣也恼于自己父亲的软弱,父亲孱弱的外表,脆弱自卑的内心都令他不快乐。所以汪文宣的肺病是导致亲情走向扭曲的重要因素,在这里肺病隐喻便有了现实主义色彩。
再次,肺病加速了汪曾爱情的沦丧。曾树生是一个爱动,爱热闹,富有生命力的女性,她想要在青春尚在的时候享受生活,这样的思想合情合理,但却与病弱的丈夫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矛盾。汪文宣因病失业,失去了收入来源,没有经济能力陪妻子享受生活;也因为肺病,他身体愈加虚弱,没有力气没有精神陪妻子享受生活。所以尽管汪曾二人是有爱情的,但汪文宣深刻了解到自己没有能力提供给妻子舒适而充满情趣的生活,所以他劝妻子离开自己去兰州。汪文宣在曾树生离开之前曾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并无睡意。他的思潮翻腾得厉害。他睁着眼睛望那扇房门,望那张方桌,望那把藤椅,望一切她坐过、动过、用过的东西。他想:到明天早晨什么都会变样了。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有她的影子了。“树生!”他忽然用棉被蒙住头带了哭声暗暗的唤她。从这段描写,我们可以想见,汪文宣不愿妻子离开自己,但他更不愿自己这个病人拖累她,所以他劝她走。在曾树生离开之后,盼望妻子的来信成了汪文宣生活的主要期待,他在给妻子的回信中也不止一次表明“我至死都是爱你的”。汪文宣对妻子的爱毋庸置疑,可是因为肺病及其一系列灾难,使他绝望地选择善与牺牲,选择让妻子离开自己。对于曾树生而言,她也爱着自己的丈夫,可是病弱的丈夫,争吵的家庭,还有无时无刻流逝的青春都令她难以忍受,她甚至想让自己染上肺病,那么就能留在丈夫身边了,可她是健康的,她对生活的追求使她最终忍痛离开。导致汪曾二人爱情悲剧的因素有很多,但汪文宣的肺病是酿成这一悲剧不可忽略的因素。是汪文宣的肺病加速了相爱的两个人在生活的轨道上越走越远,最终生死两隔,给爱情造成难以弥补的憾恨。
最后,肺病让患者自我毁灭。“阅读《寒夜》中肺结核的多种含义的方法之一种,是把它视为心理促生的,甚至有意为之的疾患,通过它,汪文宣使自己的身体经受难熬的痛苦,从而得以转让他生活中更大、更加不可名状的焦虑。”[1]这里所说的“有意为之”或许言过其实,但“心理促成”在作品中是有较多体现的。我们可以发现汪文宣把肺病看作调解婆媳关系、解决家庭冲突的一种有效手段,并从中得到了喜悦和满足。这种对疾病的渴望心理表现出他在现实中的无奈,但是他借肺病化解矛盾转移焦虑最终是失败的。根据前文的分析我们知道,汪文宣的肺病是导致亲情扭曲、爱情沦丧的重要因素,同时也使他自己陷入更深的焦虑,最终死亡。所以,汪文宣不仅死于肺病,也死于自我戕害。在曾树生出走兰州后这种自我戕害变本加厉,开始由不自觉走向自觉,由无意识转向有意识。作品第26节对汪文宣有这样一段描写:他不是在“疾走”,也不是在“散步”。他怀着一个模糊的渴望,想找一个使他忘记一切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毁灭自己。痛苦的担子太重了,他的肩头挑不起。他受不了零碎的宰割和没有终止的煎熬。他宁愿一个痛痛快快的了结。这个时候的汪文宣刚接到妻子要求解除关系的长信,虽然感到“许多小虫在吃他的肺,吃他的心”,但他还是跑到街上,并喝了许多酒。酗酒对于肺病晚期患者而言是一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不仅如此,他还自戕性的在患病晚期逞强去上班,从事烦琐的工作,并且不愿去医院检查治疗。就如巴金所说:“不听母亲和妻子的劝告,有意无意地糟蹋自己的身体,大步奔向毁灭。”[2]所以,正是在肺病和自戕双重作用下,汪文宣在抗战胜利前的寒夜走到了生命尽头。
汪文宣最终的悲剧虽则是肺病和自戕共同造成的,但肺病是他走向自戕的有力推手。因为肺病造成他男性性别价值的缺失,使他特别看重的亲情走向扭曲,难以割舍的爱情逐渐幻灭,这些都构成了他残酷的生存环境。这种黑洞式的残酷的生存环境让他找不到出路,最终在寻找解脱的绝望中走向自戕。所以说,肺病在这里充当了推手的角色,它推着汪文宣用自己的手毁灭自己。至此,肺病的隐喻便有了人在绝境中自我扼杀、自我毁灭的现实性。
通过对《寒夜》中肺病隐喻的分析,笔者总结出肺病与主人公性别价值的缺失、亲情的扭曲、爱情的沦丧、自我的毁灭是分不开的。作品透过患肺病的主人公汪文宣,折射出抗战时期社会环境的残酷,反映了人物的悲剧命运,这与以往文学作品中肺病往往附着的浪漫主义色彩截然不同。可以说,在《寒夜》中,肺病的隐喻出现了由“玫瑰”到“荆棘”的现实主义的转变。
参考文献:
[1]唐小兵.英雄与凡人的时代:解读20世纪[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83.
[2]巴金.谈《寒夜》:《寒夜》附录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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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476(2015)03-00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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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12
杨 程(1988-),女,内蒙古呼伦贝尔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王雨田(1985-),男,湖北荆州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罗文香(1987-),女,河南鹿邑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蒋雪静(1989-),女,河南漯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学科(语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