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林小说论
2015-01-31葛旭东
葛旭东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宫林小说论
葛旭东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结合宫林的作品,对宫林小说的题材选择、精神取向和文笔文风进行分析,并从阅读感受和小说理论的双重视角进行鉴赏。小说创作是一个不断尝试和不断寻找属于自己风格的过程,这个艺术的追寻过程永无止境,但每个作家都在一种理想的艺术之光的指引和照耀下努力着。
宫林小说;节制情感;意境陌生化;乡音乡情;解构完美
宫林的小说展现了豫东平原上坚韧、苍凉而躁动的生存状态,充满了对农村和农民的关怀,社会内涵丰富。其小说语言朴实紧凑,然行文之中又不乏亮丽凄美的语句,富有唯美的画面感。宫林的小说,每一段文字都经过了结结实实的捶打和磨砺,因此,对于这样的作品,笔者更愿意把它们当作文学的文字进行文本细读,并琢磨宫林在打磨文字时所下的工夫和讲述故事时的章法运用,而非上升到思想、文化或文学史学的层面对文学作品作文本之外的分析。因为,“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无论怎么说,毕竟只有作品能够判断我们对作家的生平、社会环境及其文学创作的全过程所产生的兴趣是否正确”[1]。
一、节制情感:平静地叙述,冷然地旁观
宫林的小说立足于现实,但同时也放飞想象,在自由的空间享受快乐与忧伤。他的创作,多的是远距离冷眼旁观,少的是热烈参与;多的是叙述事件,少的是细节心理描写;多的是情感文字的节制,少的是滚滚滔滔的宣泄。
宫林的小说没有对故事的极力铺排,也没有对于感情的过分渲染,一切显得那么安于生活的本真状态,犹如生死疲劳般磨难之后的身心俱疲之时的节制消耗。生活像是一条看似平静的河流,所有的漩涡和激流都隐藏在河流下面。虽然你只能从平静的河面上看到一波波涟漪,但你可以想象,在河流的深处,涌动着激荡的力量。他的小说中很少有后现代书写中那种削平深度的游戏笔法,宫林是在很用力地、尽可能客观地表现农民们艰辛杂乱和疼痛温暖的生存状态。因而,他的创作,还是有鲜明的文学题材范围和精神取向的。
《哭灵》一开始就叙述了由于没有鞋穿,满脚扎得都是“签子”的爱姑,邻家大婶帮她挑,本以为挑一个就完,结果整整挑了一上午,弄断了两根绣花针。最后她到土墙上弄一把多年的流水土研碎,捂在流血的脚板上。在爱姑的生活里,不幸的事情太多了,“签子”这样的事情仅仅是其中的一件,爱姑在父亲的漠然和继母的打骂中度过童年。如果要哭,她可能天天都得哭,但她将泪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中,哪怕周围的人都心疼得落泪了。这些不幸在作者的笔下平静地叙述着,讲述了一个小女孩不幸的童年。到了老年,爱姑的泪水憋不住了,在哭灵时,一想到别人的艰辛和不幸,泪水就流出来了,那泪水里也流淌着对自己过往生活的悲悼。爱姑哭灵,“她什么也不图,只为哭泣而哭泣”,两个“哭泣”的叠用,悲伤地道出了一个老年人一生中埋藏在心里的委屈和苦痛。
宫林的很多小说,叙述的是一个个普通、平凡的人的生活。这些人和事每天都环绕在我们的周围,也许我们并没有过多地体会到其中的人生况味,作者却用他独到的眼光和充满耐力的文字向我们展露了一个个简单的故事中所蕴含的世态人情。
《洼洼地里好庄稼》中,大多数农民是“农闲时出去,农忙时回来,在城里和乡下两头忙,布梭子一般,一个个过得灰头灶脸的”。“农闲”对应“农忙”,“城里”对应“乡下”,这时,“两头忙”一词出现就显得非常贴切,然后用“布梭子”来比喻“两头忙”,环环相扣,生活得这般奔波,“灰头灶脸”的状貌就顺理成章了,“灰头灶脸”这个词把农民疲惫的生活状态简洁地勾勒了出来。因此,这样一句看似简单但却经过精心设计的话,准确地写出了农村人进城打工的辛苦和当下农村青壮劳力的生活实景。小说中,“我”看到了大部分农村人的生活轨迹,于是,“我”在农忙与农闲之间的半忙半闲时回来,干点活,也不累,顺便帮帮东邻西舍,落得一溜好香烟。既能得到许多好处,又能挣到人情。寥寥几笔,幽默地暴露了主人公的投机心理,充分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烂熟于心的理解和恰如其分地选取关节点来表现生活的创作才能。生活如同一棵大树,枝叶交错繁密,小说家的本领在于,如何通过选取适宜的枝节来表现对生活的体悟和观照,以及通过形象的表达来体现深度认知的集感性和理性于一身的敏锐的艺术调度能力。
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农业现代化的发展,农村的剩余劳动力越来越多。农村人更多地奔向了城市,这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于是回乡后,就要显示自己进城后发生的变化与进步。然而,这些变化如果不能和村子里的人建立起联系就会遭到大家的讽刺与奚落。作者没有写农村人回村后如何展示自己看到的繁华的城市景象,而是写他们在怎样提高自己的品位与处事方式。《洼洼地里好庄稼》中写道:“我们这种打工仔,回乡下拼命劳作,别人会用老眼光看你,认为你没挣到钱才土里刨食的。你不干活,他们又瞧不起你,说你闻了几天城里的汽车气就忘了自己放的红芋屁。”
《洼洼地里好庄稼》中的“我”进城后从一个老实人变成一个二流子,在农活轻的时节回村,这时地里劳作的多是妇女。于是,乘帮忙之际,勾引别人家的媳妇,但在最后,真挚的情感和美好的期待还是战胜了阴暗的思想。这篇小说,在短短的篇幅和简单的故事中,写出了一个人思想中发生的三次变化,充分紧凑地发挥了短篇小说精悍的功能。
二、意境陌生化:喧嚣与宁静交错并陈
中国的意境说讲究情景交融,然而,宫林笔下的情景并未达到水乳交融般的和谐,它们之间的“厚障壁”是有形的。弹丸之地的喧嚣、世俗的无奈、人生的艰辛无望、历史的荒谬与欺骗,纷扰成一种无法脱身的负累,伴随这些的,是无边的雪、弥漫的雾、白蝴蝶一样飘飞的纸片。喧嚣与宁静在宫林的作品中很少过渡,有时喧嚣很多,过于浓重,以致宁静来得那么虚假,让人感到那是一种美好的企盼与善意的告慰,以及是一种对前文风格缓冲和调节的写作手法。然而,正是意境的分离,造成了对传统的浑然交融的美学意境的陌生化,“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中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它就理应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2]。陌生化使宫林的创作有了别样的美感:粗粝而唯美。
《大雪无边》中李二小姐与丫鬟一同去地里捉蝈蝈,“扎入了清静坡浓密的蝈蝈声浪里。声音浓郁,她觉得像满院的海棠开花了。……此刻已到正午,蝈鸣正欢”。就在她吮吸着温馨的大自然气息的时候,家里发生了火灾,生机勃勃的景物与悲惨的灾难是那么格格不入,但生活本身也许就是如此地阴差阳错。此外,作为小说情节的设置来讲,正因为这样一个偶然的巧合,为后文李二小姐成为张家镇里唯一来自李家祠堂的人和作为地主婆遭到批判做了铺垫,爷爷的形象也得以在帮扶孤独无助的李二小姐中得以高大和厚重起来。
同样在《大雪无边》这篇小说中,李家大小姐在冰天雪地中生下了自己的私生女。但被赶出家门只能在破庙里生孩子的她,却看到了庙院中的梅花在风雪中绽放。雪中梅花,在冰凉的雪地里欲显艳丽,充满无穷生命力的雪梅让风景瞬间变得绚丽和凄艳,并且也缓解了行文的沉闷。风景在作品中的意义,也许正如曹文轩所说:“风景是一座桥,一条船,或一根溜索。”[3]风景描写将落魄的生活实况和高扬的精神状态连接在一起,没有直接写人物的心境,却通过雪中梅花将悲伤与欢乐一同表现了出来。
《洼洼地里好庄稼》中的“我”回到了村子,“村街上没了人声,只有从坑塘里浸过来的如烟似雾的蛙声扯成一片。潮润的空气沁人心脾,舒服”。此处的景物描写,写出了人物当时畅快、期待和志得意满的心境。不过,此处的景物描写给人非常滋润、非常舒服的感觉,通常对应的是发生了或即将发生好的事情,但在本文中并不是这样,恰恰相反,因此景物描写、人物心境和行为本身之间出现了拧巴的状态,跳出了常规的写作思路,增强了行文和内涵的张力。就如王安忆在谈及莫言小说的喧哗与静默时所说:“他明明是在说这一件事情,结果却说成那一件事情。仿佛他看世界的眼睛有一种屈光的功能,景物一旦进入视野,顿时就改了面目。”[4]
三、返璞归真:浓浓乡音,豫东风情
宫林的小说文风质朴,于平静舒缓中将地域风情融于时代之中。宫林的创作走的是稳健的路子,没有锋芒,没有花腔,处处实实在在,如其笔下豫东的人和事一样瓷实。阅读宫林作品,好似又回到了《诗经》时代,质朴清新,令人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领略到了文化传承绵延而卓绝的力量。
宫林的小说,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他的故乡周口,周口属于豫东平原,具有自己较为独特的风俗和景观。平原地带的自然景象最为突出的是大雾,在《大雾弥漫》这篇小说中,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大雾,大雾也是这篇小说的精灵,它时时漂浮出来,营造着故事的氛围,使小说中动荡的人物和波折的生活变得柔软和缥缈,小说的意境在大雾中飘飘忽忽、若隐若现。
周口地处平原,一马平川,人口稠密。从语言地理学来看,这样的地区方言色彩并不是很重。因此,文学作品中使用的周口方言词语就更值得珍惜。宫林的小说中用到了很多周口的方言词汇。如:
《大雾弥漫》中的“既便”,意思是“即使”。
《大雪无边》中的“失火”,意思是发生了火灾;“下学”,意思为“辍学”。
《扛包女人》中的“麦罢”,意思是“小麦收割完的时候”;“不主贵”是“不自重”的意思。
《哭灵》中的“穰柴”,意思是“比较细、软的烧材”。
《洼洼地里好庄稼》中的“刺糙”,意思是“热痒得难受”。
曹志国说:“书面语言与口语距离太远,人们会说它阳春白雪,高高在上,脱离生活,进入到了纯艺术的领域;与口语距离太近,就会受到粗俗、格调不高的指责。……不同的作品在表现生活时书面语与口语的结合点不一样,作家如果能找到那个最佳结合点的话,会使自己的作品增色很多。”[5]宫林小说中用一些方言词语表现当地的人和事,非常有味道,活灵活现。那些方言,如果换成普通话词语,更多的非河南人会看得更明白,但河南当地人会感觉没有味道,觉得那样的生活离自己的故乡很远。此外,宫林小说中选用的这些方言词语,本身鲜明生动,即使是方言,通过字面也能领会词语的意思,再结合上下文阅读,并不影响外省人对作品的理解。同时,这些方言的运用,对生活的刻画更准确,故事更富有地域气息。
宫林的小说扎根于豫东平原,通过这片平原上的人和事展开自己的故事,构建小说的屋宇。只是宫林小说中展现的豫东风俗不是很多,希望作者在今后的小说创作中,在这方面能给读者更多的惊喜。
四、解构完美:卑琐与崇高并存
宫林笔下的芸芸众生,集人性的优点与弱点于一身。人物在“中间地带”忙忙碌碌、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很多人物在生命的挣扎中或多或少地多了一些自我意识,他们在努力地改变着生存状态。宫林小说中的很多人物是复杂立体的,但每个人物的形象又是非常单纯和鲜明的。正如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所说:“她曾被一句简单的话被扩大成为圆形人物,但反过来又变成扁平人物。”[6]可见,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它们之间的界限是能跨越的,并且人物的形象在动态中是变化着的。因此,赵炎秋说:“在小说中,人物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实体,他是在整部作品中活动,发展的,他的性格必然要受到这个系统中的其他因素如主题、题材、环境、情节、创作方法和作者的主观意图等的影响。”[7]
《大雾弥漫》中李石的形象有两种不同的版本:一种版本,他是英雄,救了武工队的革命战士,即后来的老县长;另一种版本,他是一个与地主的姨太太有风流故事并过着平庸生活的长工。两种叙述将英雄与普通人合为一体。
《大雪无边》中的爷爷对工作队打土豪分田地的同志不冷不热,对自己的东家李老相却感情深厚。爷爷不是坏人,而是一个有自己处事原则的人。他偷偷放了李老相抓到的所谓危险分子,却能在遭受批判后还维护自己的老东家,作者很真实地刻画了一个旧时代的耿直而愚昧的长工形象。
《洼洼地里好庄稼》中的娥嫂面对被拐卖、下跪的女人,发善心将其放了,但她也趁自己的男人不在家,为了贪占便宜和别的男人有关系,人性的良善与低劣集于一身。人物前后不同的行为,既给读者留下了轮廓鲜明的印象,又避开了人物概念化、脸谱化,让人物以复杂的和变动的形态活跃在生活中。
五、结语
就小说的总体创作情况来看,宫体在努力地通过自己的方式讲述着普通但力求曲折的故事,筋脉突出地表现了生活的筋骨与血肉,人生百态在作者精心雕琢的文字里以较为繁复的景象呈现在小说里。宫林小说的特点是,成功在语言,瑕疵也在语言,过于节制的文字让文风有些板结凝滞,文学的充满活力的精灵似乎被一种刻板的东西覆盖和压抑了。但通过行文的精心安排和跳跃的叙述,还是能体会到宫林的创作之路是认真而艰辛的,正是这样一种寻找文字和锤炼文字的执着态度,才有了小说中扎扎实实的文学语言。阎连科的话道出了创作的困惑和艰辛,“我不相信我这辈子能找到独属于自己的写作语言,也没有听说过哪个作家斗胆说他已经彻底找到了独属于他的写作语言。我只相信,我这一辈子的写作,都是一种苦苦无奈地对独属于自己写作语言的自我寻找、追求的过程”[8]。也许,这是每一个作家一直致力于做的事情,日日夜夜在头脑里翻腾着、检阅着和尝试着滚滚滔滔的文字,哪怕枯水时节,也在期待着文如泉涌的时刻。
[1]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55.
[2]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作为手法的艺术[M].方珊,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6.
[3]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298.
[4]王安忆.小说课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64.
[5]曹志国.文学语言与生活的距离:以宫林的小说《大雾弥漫》、《点晕》为例[J].安康学院学报,2010(1):62.
[6]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67.
[7]赵炎秋.对文学评价标准的反思:兼论圆形人物与扁形人物的美学价值[J].人文杂志,1999(4):137-138.
[8]阎连科.拆解与叠拼:阎连科文学演讲[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17.
On the novels of GONG Lin
GE Xudong
(Chinese Department of 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The storytelling,the aesthetic effect,the use of language and the character are discussed with close reading in this paper.I analyze the material selection,the spiritual orientation and the style of writing according to the specific works. I appreciate the novels of Gonglin from the reading and the novel theory.I point out the excellences and the flaws in his novels,too.Moreover,I think every writer needs to search his own style.Searching for art is eternal.Every writer tries to create with the light of art.
the novels of GONG Lin;control emotional;the defamiliarization of artistic conception;hometown accent;deconstruct perfection
I207.4
:A
:1671-9476(2015)03-0028-04
10.13450/j.cnkij.zknu.2015.03.007
2015-02-10
葛旭东(1979-),女,河北保定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