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 任 与 他 者
——一战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的被动责任观探究
2015-01-31陈浩然
陈浩然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责任与他者
——一战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的被动责任观探究
陈浩然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英国一战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的反战主题的诗歌以及回忆录展示了列维纳斯式的责任观。从对“他者的负责”的责任观入手的研究可以发现欧文对“战士的他者”与“非战士的他者”的被动责任。这个角度一改欧文反战诗人的传统定位,揭露了隐藏在国家机器中为伪上帝负责的宗教责任等特点,并实现在战争与和平年代宣传对他者被动负责的目的。
被动的责任;列维纳斯;欧文;一战诗歌;他者
一、引言
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Edward Salter Owen,1893—1918)是一名英国诗人和军人。欧文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评论界的关注,而是在众多编者的不断努力下,才使其跻身战争诗人行列①。欧文虽然利用诗歌表达情感,却称自己根本不在乎诗歌:“我的主题就是战争,以及战争中的同情。诗歌就在同情之中。”[1]535然而,二战时期,诗人基思·道格拉斯(Keith Douglas)对这种创作意图嗤之以鼻,在看到死去的士兵的尸体时,他说“这个场景让他充满了‘无用的同情’……这种描述传达了被动的同情,也为欧文以及坐在轮椅上的后代提出一个蠢笨的问题——同情到底有什么用?”[2]13-14欧文的诗歌面临的最大阻力来自于那个时代倡导抹去“被动承受”主题的爱尔兰诗人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叶芝没有将欧文列入自己的《牛津现代诗歌》,为此他解释道:“我对战争期间某些诗有一种厌恶……如果战争是必要的,或者说在此时此地是必要的,我们最好忘记它的痛苦,就如同我们忘记高烧时的不适一样。要记住退烧后的午夜时的那种舒适,忘记疾病所带来的最糟糕的一刻。”[3]15评论界对此颇有争议: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称叶芝对欧文的评价显示出“盎格鲁—爱尔兰式的盲目单一观点”[4]9。乔纳森·埃里森(Jonathan Allison)也带有调侃地为欧文辩解道:“叶芝似乎在说欧文笔下的战士们在被毒气和杀戮围绕时仅仅是无力的承受。这暗示着士兵们毫无条件地遵守军纪。从更宏观的意义来讲,他们服从自己的命运,这种注定的行为是以决定论为基础的。如果基于这个假想,那将会是对欧文诗歌价值的减损。”[5]210此外,他继续为欧文辩解,称政治诉求影响了叶芝对欧文诗歌的评价。首先,国家机器需要战士积极奋战,因此那些被动承受苦难的战壕诗歌必然不会成为传颂的佳作。其次,埃里森从叶芝的爱尔兰身份入手,指出他既不痛恨德国人也不怜爱英国人的立场,这对于一位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来讲的确合理。笔者也认为,叶芝对于1914年战争爆发的反应有些自私,他不仅挂念远在法国照料伤员的毛特·冈妮,也担心战争影响阿贝戏院的经济收入。为此,他希望士兵如英雄般投身战争,尽早结束这牵扯爱人和生意的混战。可以说,他反感的不仅是士兵们的“被动承受”,还有因“被动承受”所造成的缓慢的战争进程。由此可见,叶芝对欧文诗歌的判断有失公允。
总体上,国内外学者从“战士的特殊经历及历史事实”以及“心理分析”角度对叶芝的欧文诗歌评价表达了异议。詹姆士·坎贝尔(James Campbell)在《对战的诺斯替主义:一战诗歌批评思想》②中从“战争专属经历”探索反战主题,认为只有有相同遭遇的人才可以理解战争的经历。这种意识形态将主流的一战诗歌封圣,同时将战争文学的地位与非战时写作完全分离开来。但这种动机无疑会带来一种矛盾:既然欧文计划通过只有拥有作战经历的士兵才可以领会的诗歌告知读者“真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Reality is not what you think),这无疑将没有相同经历的平民隔绝,也就因无法实现其教育目的而沦入认知论的陷阱之中。国内学者张剑从历史事件以及欧文的个人传记出发,介绍了欧文从参军到负伤再到英勇牺牲的经历,细读了《献给厄运青年的赞歌》以及《甜美与荣耀》,继而总结出欧文诗歌时而用犀利的口吻讽刺战争的荒唐,时而用细腻的观察呈现无声的悲剧[6]。在《欧文战争诗歌与心理治疗》③中,希普(Daniel Hipp)认为治疗师布洛克的“运动疗法”给欧文的伤后心理治疗带来了影响。根据布洛克的康复原则,伤员只有看到自己对社会的价值才有可能从创伤中康复。然而,他忽略了作为军官的欧文将士兵带入死亡后所受的道德上的自责。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希普看到了欧文面临的困境:或者拒绝治疗,继续忍受炮弹休克后遗症;或者配合运动疗法,准备再次投入战斗并继续“糟蹋”自己的属下,选择任何一条路都违背初衷。在此困境下,希普指出还有一条更适合欧文的道路,即从诗歌中寻找解脱道德自责的出路。事实上,战争诗歌创作最终成为良药并最终指引欧文重返战场。
欧文的命运与战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沉淀之后,欧文仍旧以“反战诗人”的身份出现在文学传统之中。我们承认他在呈现真实战争场面中的贡献,但他的价值远不止于对真实战争场面的呈现。我们认为欧文在诗歌中传达的并非是消极反战态度,如果从列维纳斯伦理学中的“被动的责任观”窥探欧文的诗歌以及书信集,读者则可以发现欧文在战时诗歌中对“他者”责任以及宗教责任的定位。
二、欧文的战争诗歌与被动的责任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1906—1995)亲身经历了20世纪的动荡时局。出生于立陶宛的他在1930年成为法国公民,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军关押于迫害犹太人的集中营。虽然他与妻子侥幸逃离了大屠杀,但他的家人都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惨遭迫害。列维纳斯认为,纳粹党以自我为中心思路,继而主宰和控制了非我者,即他者。为此,他对西方哲学的本体论发起攻击。他认为:“西方哲学最为经常出现的是一种本体论:通过中介或中项的介入把他者还原为同一以保证存在的包容性。”[7]43正是因为这种本体论,现代社会才会面临种种危机。列维纳斯从犹太人的处境开始反思,关照到整个人类的伦理问题。他将“责任”(responsibility)看作是避免灾难再次肆虐的关键因素。
为了更清楚地理解列维纳斯的责任观,我们需要解释“他者的脸”和“责任分类”两个概念,因为对“责任”的理解是从“脸”开始的。当看到“责任”这个词时,我们很自然地想到与其分享同一词根的“回应”(response)。“你对脸的反应就是一种回应,不仅仅是回应,而且是一种责任,这两个词密切相关。”[8]169列维纳斯通过“言谈”来解说他人之“脸”。“这个‘脸’并非一个人的外表,而是自我表达。这个“脸”意味着弱者向强者的恳求、穷人对富人的请求。他者展示出软弱和贫困以及一种依赖感,继而向我表达诉求以及提出要求。”[9]64-65与他者“面对面”时,“我”注视他人的“脸”,这不仅仅是一种“注视”,也是对他者的“回应”。
这种回应并非主体自由选择的,而是主体被动承受的不可避免的责任。它独立于主体的选择,是无法逃避的人生指令。可以说,被动性是责任主体的特点:“主体担负的为他者的责任是压在主体身上的,主体无法选择,在选择之前就已经承受了这份责任。”[10]40这是对他者负责的一种必要的伦理条件。主体在接近他者时,对他者的责任心使其无法拒绝他者的呼唤,由此主动替代他者的位置并为他者作出贡献甚至牺牲。
此外,主体被动承担的责任是对“他者”的责任。在列维纳斯所支持的主体间层面上,“责任”根据主体差异可以分为三种,即“对自我负责”“对社会负责”和“对他者负责”,列维纳斯所强调的是第三种。“为他的责任先于(我的)自由,甚至先于作为责任主体之我,并且正是这种责任界说了我的主体性。”[11]248在对“他者”的责任层面上,顾红亮根据列维纳斯伦理学框架区分出两类责任:“一类指伦理责任,这是比社会责任要求更高的责任,不仅包括我对自我的道德约束,也包括我对他人的言行负责。为他责任优先于为己责任,也优先于一般的道德规范。另一类是最高的责任,那是宗教或准宗教责任……按列维纳斯的说法,上帝就是他者,人为他者承担责任也是为上帝担责。”[10]38在“对他者负责”的范畴内,列维纳斯的主体性和责任性是一致的,即主体性的确立是通过对他者承担责任后确立起来的。他者是超越“我”的、与“我”完全陌生的主体。当主体接受他者的指令并给予回应的时候,主体的自觉性责任被唤醒,由此实现基于责任的主体性价值。
我们认为,仅凭几首描写战争残酷场面的诗歌就将欧文定义为反战诗人的确存在不妥之处,对于欧文的理解应该有更深的伦理认识。他的直接意图并不是利用战士经历宣传战争的残酷,也不是想利用诗歌讽刺虚伪的英雄主义,而是作为列维纳斯式的主体对战争中他者的“脸”给予回应,继而被动地去承担伦理责任。欧文不仅是在观察他者,更重要的是在回应他者的诉求。列维纳斯曾说过:“他者以他的超越性主宰我,他者是陌生人、寡妇和孤儿,我对他负有义务。”[7]215在欧文的诗歌以及书信中,他所给予责任的他者不仅仅包括并肩作战的友军战士,也包括双方交战中自己被迫杀死的敌军战士及陌生人,此外,参战的弱小男孩、被战争摧残的残疾人以及被战争夺去丈夫的柔弱寡妇也都成为欧文回应的对象。因此,我们可以从责任的角度探索欧文对“战士的他者”“非战士的他者”以及“作为他者的上帝”的审视。
(一)对“战士的他者”负责
欧文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年仅25岁就阵亡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从欧文的书信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战争中欧文并没有消极抗战。受炮弹轰炸负伤后,欧文被安排到克雷格洛克哈特医院疗伤。在得知医生突然禁止他从事军营作战的消息时,欧文愤怒地说道:“我根本没病,但是他(医生)却担心我的神经问题,将我诊断为神经衰弱。我虽然仍经受上次脑震荡的折磨,但我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问题。”[12]23我们可以猜想,如果欧文消极抗战,那么这次事故恰可以成为躲避战争、回归疗养生活的契机,但令人吃惊的是,他主动申请调回前线。“对他者世界的开放是对自我中心主义的瓦解,这种满足他者的责任将‘我’从平凡的自鸣得意中牵引出来,并将‘我’转化为具有更高要求的存在。‘我’发现自己绝对的被动,完全被他人的命令和需求左右。”[13]4战友们在前线的安危传达了他者的诉求,欧文瓦解了自我中心欲望下的享乐倾向,其参战动机与传统的“反战诗人”的定位相背离。在欧文看来,在军队严厉命令压迫下的战士属于他者。士兵在战争中的互相残杀不仅蒙蔽了彼此的人性,也将人的生命置于危险的边缘。欧文主体地位通过回应战士的需求和担负对“战士的他者”的责任而得到确立。
欧文对自己的士兵负责。在1917年1月16日的回忆录中,他写道:“这50个小时是我快乐生活中最痛苦的时刻。我不仅在前线,而且是在前线的最前方。我的任务是在‘无人区’,即两军交战的重点地带,带头挖出一条战壕。……我负责左方的战位,总体上我完成得很漂亮,但是我左边的哨所内一个排的力量被德军炸得尸骨无存。那里面有一个战士曾想当我的仆人,但那时我拒绝了。如果当时接受了他,他或许还活着,也就不用去做哨兵了。”[12]16-17此处字里行间都可以感受到欧文对战士生命逝去的惋惜。他没有将毁灭这个排的罪责归咎于德军,而是自己承担起对那位战士死亡的责任。在《残疾的人》这首诗中,受伤的战士的他者地位超越了欧文的主体地位,也将这首诗从普通的反战诗歌转化为欧文对他者的无限回应和被动言说:“他坐在轮椅上,等待黑夜降临,/穿灰色衣服的他在凄惨地颤抖。/失去了双腿,肘部开始缝合。/远处公园传来男孩们的声音,如圣歌一般/传来的是黄昏玩耍和快活的声音,/直到困倦哄他们入眠。”[12]57表面上描写伤员的诗却隐藏着深厚的负罪感。年轻的士兵因为疯狂的战争失去了双腿,他没有姓名却可以代表整整一代人。幼小的年纪与黄昏形成鲜明对比,诗中凄惨的颤抖不仅仅是伤员身体上的痛楚,也饱含着诗人的内疚。战士他者的形象在欧文心中不再是身体上有残缺的、哀惋美好过去的士兵,而是在战争中英勇战斗、拯救其他士兵生命的他者。在伦理关系中,这位战士要求自己冲锋在前并为他人作出牺牲,可以说欧文在创作这首诗时心怀负罪感,这是“战士的他者”对他有罪的宣判。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作为协约国的中坚力量对抗同盟国的德国。据此英国士兵的敌人必然是德国士兵。然而,欧文认为两国的士兵都是被迫卷入战争的他者。在《奇怪的会面》这首诗中,一位逃离战场厮杀的士兵走入了地狱,他充满怜惜地辨别着(piteous recognition)战士的尸体,抬起“悲痛的手”(distressful hands),好似在祈祷。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前一天杀死的敌人,这位死者回应道:“我是你杀死的敌人,我的朋友。/我在这黑暗中认出你,因为昨日/你刺穿我的时候紧皱着眉。/我躲开了,但我的双手已经冰冷。/我们睡觉吧……”[12]95本诗中读者没有看到敌人见面时的杀气,正如泰德·休斯(Ted Hughes)所言,“(欧文的)敌人不是德国人,唯一一位是来自于《奇怪的会面》中他被迫杀死的德国人,但却以朋友相称”[4]29。在这场荒谬的战争中,欧文没有看到狭义范围内的敌人,而是将敌人和战友都看作是拥有“战士的他者”身份,在战争中无辜牺牲的非主体。在回应“他者”的请求时,欧文一直都充满着内疚和歉意。
“战士的他者”这个群体既包括了与欧文并肩作战的英军战友,也包括了同盟国的德国士兵。在列维纳斯看来,这场战争本来就是同一性所带来的恶果,即传统西方哲学本体论下主体占有并统摄他者的方式。在这种本体论下,士兵就会为了实现总体性而互相厮杀。杀人就是同一性的极端表现,逃脱不了存在主义藩篱,也是西方不断陷入战争的根源。如果说欧文在这个群体内号召作为战士的他者认清战争的本质而停止杀戮,在“非战士的他者”中他则为他们肩负起了无限的被动的责任,而这类他者是经受战争摧残的不可同一的陌生人。
(二)责任与“非战士的他者”
如果说敌我士兵是距离欧文最近的他者,那么没有参战的第三方人群也给欧文施加了必须承受的责任。“根据列维纳斯,我们承受他人(autrui)的痛苦和失败的能力也属于被动性的范畴……在对他人无限的责任的名义下,我们也在关照我们自己。正义的基础与第三方也密切相关,我的邻居也是其他人的‘第三方’。换句话说,除了要对我的邻居负责,我也对除了邻居之外的他人担负责任。”[13]6欧文秉承这条原则,除了回应战士的“脸”,还帮助了间接参与战争的平民,这一点在他的回忆录中清晰可见。“在路上与一家流离失所的难民同住。这一家有三个男孩和两个小女儿……在那个24小时里,我从来没有收到过那么多的拥抱和亲吻祝福。”[12]21得到这家人的祝福后欧文收获的不仅是感动,更多的是看到同处于这个世界中这一个家庭的遭遇后所感到的愧疚和自责。在克雷格洛克哈特医院住院期间,他的言行体现了对他者的尊重,1917年8月8日,欧文感受到战争的影响比任何时候都深刻:“黑夜,我是医院中的病人;早餐后的一刻钟,我是诗人;在去往爱丁堡的火车上半小时的时间,我是我所遇见的任何人和事物——菜农、警察、导购的女士、送信的男孩、卖报男童、盲人、残疾人……下个时间段我成为诚恳的德国学生。”[12]26他无法逃离为他者负责的伦理思维,默默承受着战争给他者带来的痛苦,因为在接近他者时,对他者的责任心使得欧文无法拒绝他者的呼唤,由此主动替代他者的位置并为他者作出贡献甚至牺牲。在追忆欧文时,熟悉欧文的玛丽·格雷(Mary Gray)女士曾这样描述他:“让我们团结在一起的纽带是对悲惨人性的同情。无论在哪里都有一种减轻这种苦难的需求,不去设法躲避这份责任,即使有时候显得脆弱无力,这就是欧文。”[12]29在这里,欧文“不去设法躲避这份责任”,因为无论对难民还是负伤的战友,这份责任都是在他者优先于主体的原则下,主体对他者的责任,这种责任无法逃避。
《武器与男孩》是欧文广为传颂的诗歌:“让那个男孩来摸摸这刺刀刃,/钢刀凉飕飕,锋利得像要张开血口吃人;/透着恶意的蓝光,如疯子发作般的眼神;/吃不着肉饿得瘦骨嶙峋。/让他抚摸这些肆意、鲁钝的弹头/他们急于穿过小伙子的心口,/或给他光滑、尖齿般镀锌的子弹,/尖利的弹头,凝着多少悲痛和死难。”[12]88这首诗字面上投射出强烈的反战情绪,“锋利得像要张开血口吃人的刀刃、鲁钝的弹头”以及各种死亡意象。然而,诗中也反衬出一种强烈的对比:天性纯洁的男孩与目的肮脏的战争之间的反差使诗人对男孩产生强烈的责任心。在一战期间应征入伍的士兵们在参战之前都是秉承着保家卫国的纯洁心态,他们并不是像刺刀和子弹那般无情的魔鬼。诗人实际上是对男孩他者的身份负责,通过反战主题来表达对男孩参战的关心以及惋惜。无独有偶,在《更大的爱》这首诗中,欧文将寡妇对士兵的“爱”和士兵之间的“爱”对比:
更大的爱
红唇红不过
浸染英国死难者血液的石岩,
男女的友好比拟不了
士兵们之间纯洁的情感。
啊,爱人,你的眼失去了魅力,
当我看到那替代我而瞎的双眼!
你柔美的姿态比不上
被刀戳伤的躯体的痉挛,
他们在那里翻滚、翻滚,
上帝似乎毫不在意,
直到他们怀着强烈的爱,
抽搐着走向生命的衰竭。
你的歌喉没那么优美,
就连风儿也哼唱着飘过椽顶,
你可爱的声音也并不可爱,
并不温存,并不像夜一样纯粹,
可是,他们的歌声已经听不见,
泥土封住了他们可怜的喘息的嘴。
心肝呀!你从不热烈,
从不宽广,也不像那些被射穿的心那么伟大,
尽管你的手苍白,
那些拖着你的命运
穿过烈焰和冰雹的手却更加惨白:
哭吧,你可以哭泣,因为可能再摸不到他们的手。
(陈浩然 译)[12]42
诗中所提及的两种爱并不相同,即“士兵之间舍己救人的付出”比“男女之间的肉欲之欢”更为深切。“更大的爱”(greater love)这一标题出自《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五章的一句话:“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诗中充满了对比意象:性爱涉及的唇、眼、肢体、声音和手与战场上或死或伤的战士形成对比。女人的红唇和秋波同士兵鲜血染红的石头和士兵因营救战友致瞎的眼睛形成对照,还有爱人“苗条的身段”在高潮时的颤动同战士临死前肢体抽动的对比。但是“战士纯洁的情感”以及“为救战友而失明的双眼”恰恰说明了这些伤员战士都在被动地回应着他者的“脸”并为对方承担无限责任的事实。欧文在诗中表达出未能及时完成拯救他者的责任后的自责,更多的是歌颂在战争中牺牲个人情欲而奔赴前线为他者承担责任后牺牲的战士们。
(三)宗教责任:伪上帝与“无人地带”
用列维纳斯的责任观分析欧文时,我们不得不提及“上帝”这个概念。与宗教中的上帝观不同,列维纳斯的上帝是形而上学意义上无限的、绝对的他者。“上帝不是一般的他者,是他者之外的他者,是带着‘他性’的他者,他的这种‘他性’先于其他他者的‘他性’,因而是绝对的他者。”[14]87上帝创造人的两个过程都与责任关系密切。霍夫迈尔(Hofmeyr)认为:第一个从无到有的创造过程使人类暴露在全能的上帝面前,道德规范初具雏形。第二个创造过程中男女关系得以确立,责任才深化为绝对的责任:“被创造出来就意味着被赋予责任。人类是最后一个被创造的。人类得到了世界,意味着可以回应自己没有创造的存在,也对自己随后接受的存在负责。因此,人类确切来讲是对万物负责。男人和女人的真实人性包含了对所有负责的关系,性别差异也是次要的。”[13]9-10
从宗教角度来讲,被创造就需要承担责任。我们也可以说,生存在世界中就应该为自己创造的、与自己共生的万物负责。然而,在欧文看来,他心目中上帝的绝对他者身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利用并无限制地置换了。也就是说,在对他者负责的宗教责任范畴内,真正的上帝被隐没、被悬置,取而代之的是伪上帝。被移置在他者责任之外的宗教责任被所谓的“社会责任”所利用,进而被再定义为意在实现统治阶级利益和国家利益的“绞肉机”。社会责任从集体角度对个人施加约束力和规范力,要求个人履行良好公民应尽的责任。欧文心目中的“上帝”被代言,成为被神圣化的国家机器,而真正的上帝最终沦落为失语的存在。欧文在回忆录中清楚地写道:“耶稣看似就在‘两军交战的无人地带’,在那里战士们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一个人可以为朋友献出生命,世上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了。这只是英语和法语中的言说吗?我认为不是这样,所以你看纯粹的基督教和纯粹的爱国主义有多么的不搭配。”[12]25基督教宣称给予人类关爱,但是爱国主义却鼓励战士去屠杀一样血肉之躯的同类,这本身就是一对悖论。那么,在伪上帝化身为嗜血的体制时,个体是否应该以爱国之名去屠杀他者,或者以真正的上帝之名去为他者负责?如何避免自己的责任感被伪上帝利用来杀人作恶?在一战这个信仰缺失的年代,大多数士兵,或出于侵略或源于抵抗,被国家欲望蒙蔽而选择了屠杀,只有少数士兵在战争中秉承着减轻伤痛的责任,用主动的负责去挽救生命。欧文对这种悖论的剖析可谓一针见血,在《老人与青年的寓言》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圣经中上帝为了考验老来得子的亚伯拉罕,命令他将儿子当作祭品敬献给自己。结果正当亚伯拉罕拿起刀杀儿子的时候,上帝派来的天使降临并告诉他用羊充当祭品。由于忠诚,上帝许诺让亚伯拉罕世世代代繁荣昌盛,而他的子孙则会战胜前来冒犯的敌人。欧文为了突出真正上帝的无辜和伪上帝的可恨之处,他戏仿了这段经典:
老人与青年的寓言
因此亚伯拉罕起身砍柴走上路,
随身携带着火具以及匕首。
父亲和儿子以撒在路上休憩时,
长子以撒开口说:我的父亲,
且看准备的物品,火把和屠具,
那么可以祭拜的羊羔儿在哪里?
接着亚伯拉罕用腰带和皮绳将孩子捆住,
在那里筑起矮护墙,也挖成了壕沟,
抽出屠刀就去抹杀自己的儿子。
就在这时,从天堂降临的天使呼唤道:
别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放了这孩子,
也不要对孩子做任何事,你去看,
那只长了犄角的羊困在灌木丛里;
将那只骄傲的山羊祭献给我,放了孩子。
但是老家伙不愿去听,挥刀杀子,
欧洲一半的后裔也陆续在刀下死去。
(陈浩然 译)[12]43
对比中我们发现,《创世纪》和《老人与青年的寓言》中的亚伯拉罕和以撒都是在场的人类,困在灌木丛中的山羊皆为等待祭祀的牺牲品,上帝在两部作品中都及时提醒亚伯拉罕用山羊替代长子。然而,《创世纪》中的亚伯拉罕对于上帝赦免以撒的善行心怀感恩;而本诗结尾处欧文笔锋突转,用“老家伙”的谑称指代发动并怂恿青年人参战的指挥官们。在分析这首诗时,珍妮弗·布瑞恩(Janet Breen)称:“欧文没有设法理想化权威形象,相反,他揭露了父权制专政在孤傲和权势的影响下必将走向腐朽。”[15]176亨利·纽波特(Henry Newbolt)准确地指出:“欧文和其他伤痕累累的士兵怒斥那些将他们送到前线的老一辈人,他们也忍受着痛苦,但只是神经紧张,而不是心中的痛苦。”[2]50似乎可以看出,欧文承受的责任不是来自于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而是他在为自己父辈和同胞亵渎上帝旨意后所产生的恶果负责。这并不全是父权的专制,而是在战争背景下国家机器利用上帝的缺席而进行篡改和亵渎,是通过对社会责任的过度夸大而实现巩固政权的手段。诗中那个“老家伙”不顾上帝派遣的天使的警告断然将自己的骨肉作为祭品杀死,犯下了滔天大罪。天使是列维纳斯所言的“踪迹”,是不在场的上帝传达其主体意愿的途径,然而代表国家机器的“老家伙”肆意忽略这种言说,固执地行使权威的命令,最终导致了针对欧洲年轻一代的屠杀。
三、结语
利用列维纳斯的责任观分析欧文的诗歌和回忆录,可以更加清晰地掌握欧文对于战争的态度和高尚的伦理情操。他不再是叶芝所提到的“消极”作战,而是伦理学上所说的主体在强大责任心的掌控下被动地营救他人。在欧文营救他人的责任战役中,友军、敌军和平民都是他责任付出的对象:他不得不感激并帮助并肩作战的战士们,不得不同情同被卷入战争的敌军,不得不关怀并关爱被战争影响而流离失所的平民们。迪兰·托马斯(Dylan Thomas)曾这样预言:“如果欧文活着,英国诗歌将不会是这个样子。他是四位对当代诗人产生重大影响的诗人之一,其他的三位是杰拉德·霍普金斯、已故的叶芝还有艾略特。”[4]27在美国诗人雄踞现代诗坛的今天,读者已经习惯于庞德、弗罗斯特、桑德堡以及威廉斯等的美国诗风,我们可以推测,如果战争中的欧文没有逝世,必将在现代诗歌浪潮中为英国诗歌确立重要地位,因为他正是植根于诗歌传统的诗人。泰德·休斯也对欧文推崇备至:“欧文一方面在挽歌和纪念诗里表现出早熟的倾向,另一方面在仔细模仿济慈时也显露出对感觉放纵的自然兴趣。”[4]29欧文的诗歌和回忆录是对战争残酷场面的真实记录,除了表达从内心深处对他者负责的强烈情感,也通过被动的伦理责任向读者宣告人类战争的残酷。尤为重要的是,正如欧文对自己创作意图所解释的那样:“这些挽歌不为这代人而写,它本身根本不那么慰藉。它可能适合下一代人。当今诗人所能做的就是去警告,这就是为什么真正的诗人必须真实。”[2]68他扮演了预言家的角色,不但指责上一代对年轻人生命的挥霍,还抓住契机“警告”了下一代不要重蹈覆辙。一战中约有1000多万人死于战场,约2000万人受伤,受战祸波及的人口在13亿以上,约占当时世界总人口的75%。遗憾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普遍接受了战争的必要性后,人们欢庆普通士兵和市民的坚忍克己和英雄主义”[2]13。虽然萨逊和西特韦尔编纂的欧文诗集于1920年出版,随后布兰敦编注的欧文诗歌于1931年问世,但欧文的诗歌并未被叶芝接受。我们可以假设,如果在1936年出版的《牛津现代诗歌》中,叶芝接受并褒奖了欧文的诗歌,如果世人更多地接收到了欧文的“警告”,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部分“下一代”就有可能避免战争这个“绞肉机”的屠杀。
如果说欧文是反战诗人,那么他所反对的不是战争的残酷。通过真实描述残酷的战争,他完美诠释了诗人的“描述者”“教育家”“预言家”的身份,并将“对他者的责任”置于自己的主体之上,传播了伦理道德。试想,在战争那么残酷的条件下尚且如此,在和平年代的我们也绝对没有理由不为诸如流浪的乞丐、待哺的幼儿、无家可归的老人等他者负责了。在思考列维纳斯责任观的同时,我们不得不考虑自我的建立和自他的界限问题。如果整个社会只要求单一个体去承担本应为全体负责的重担,那必然瞬间将个体推向灭亡。然而,当具有一定规模的群体共同承担这种责任时,不难想象,诸如欧文这样的个体牺牲也必将是罕见的例子了。
注释:
①最早出版欧文诗集的是西格夫里·萨逊(Siegfried Sassoon)和伊迪丝·西特韦尔(Edith Sitwell)(1920)。随后评论家布兰敦(Edmund Blunden)在1931年出版了欧文的第二部诗集《欧文的诗歌》,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新增了35首诗歌,在参考欧文在前线的书信集后布兰敦又增补了欧文回忆录。目前最新的诗集来自于乔恩·斯托沃尔兹(Jon Stallworthy),他按时间先后顺序将欧文现存的诗歌、手稿以及笔记都包括进去,这对于全面了解欧文的诗歌以及生活经历有很大帮助。
②参见Campbell J. Combat gnosticism:The ideology of first world war poetry criticism[J]. New literary history,1999,30:203-215.
③参见Daniel Hipp:Wilfred Owen’s war poetry as psychological therapy[J]. 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2002,35(1):25-49.
[1]Stallworthy J. Wilfred Owen:The Complete Poems and Fragments[M]. New York:W. W. Norton,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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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ponsibilityandtheOther:ObservingWWIPoetWilfredOwen’sPassiveResponsibility
CHENHaoran
(SchoolofEnglishandInternationalStudies,BeijingForeignLanguages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WWI poet Wilfred Owen’s anti-war poems and memoirs demonstrate a concept of Lévinasian responsibility. By analyzing Owen’s ethics of passive responsibility to the Other based on Lévinas’ theory,this paper points out Owen’s responsibility to the Other,soldiers and civilians as well,and exposes the false religious responsibility hidden in the state mechanism,so as to readdress the traditional role of Owen as an anti-war poet,and publicize the importance of passive responsibility to the Other in not only the wartime urgency but also in today’s peace era.
passive responsibility;Levinas;Wilfred Owen;WWI poetry;the Other
I516.25
A
2095-2074(2015)05-0081-09
2015-08-31
陈浩然(1982-),男,河北秦皇岛人,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英美诗歌专业2014级博士研究生,首都师范大学英语教研部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