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辞赋援引《楚辞》语词祖述

张新伟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01)

一、汉赋与《楚辞》

“‘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1]P134从刘勰的这个论断，我们知道一个不争的事实，即汉赋与《楚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汉书·艺文志》中有关赋的分类，找到佐证。《汉书·艺文志》，“屈原赋之属，包括宋玉、贾谊、枚乘、司马相如、刘向等。”[2]P1747-1748就很好地说明了从汉初的贾谊《鵩鸟赋》、《吊屈原赋》开始，汉代赋家就一直受到屈赋的影响。或者说，我们可以从他们的赋作中看到屈赋的影子，正如刘勰所说，“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1]P672。从取材、词语祖述、用典等方面无不体现着楚风。所以刘勰曰：“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叙情怨，则而易感；述离居，则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1]P47-48从这段话，我们既知道屈赋“衣被词人，非一代也”的巨大影响，又了解到因个人禀赋不同，学习屈赋的成就也不同。

二、蔡邕辞赋援引《楚辞》语词祖述

汉末文坛领袖蔡邕“少博学，师事太傅胡广。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3]P1980，“覃思典籍，韞椟《六经》”[3]P1980，他不可能对骚赋视而不见，事实上，他的赋作援引了大量以屈赋为代表的《楚辞》作品的语词。为了更方便地论述，分为五类进行说明：

（一）骚怨类

在中国古代，臣子即使对君王怀有怨望，也不能直笔针砭，宣泄怨气，只能借曲笔讽谏。司马迁云:“《离骚》者，犹离忧也”[4]P2482，“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4]P2482游国恩先生说:“依人常语谓发泄不平之气为‘发牢骚’，盖本于此。‘牢愁’、‘牢骚’与‘离骚’古并以双声叠韵通转。”[5]P34-35可以作为“离骚”就是“牢骚”的一个有力佐证。这些话都表明了《离骚》的忧怨本质。然而忧怨归忧怨，屈原即使在流放时期也是在满心期待君王的回心转意，期盼楚王一心一意地改革，实现美政理想，没有对楚王的谩骂和抨击。蔡邕生活在动乱、大变革的年代，对屈子的“骚怨”之情作怎样的解读呢？

1.郁悒

《〈述行赋〉并序》：“心郁悒而愤思。”《楚辞·离骚》：“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6]P11“郁悒”同“郁邑”，苦闷的意思，形容愁苦之深。

2.并日夜

《〈述行赋〉并序》：“并日夜而遥思兮。”《楚辞·九章·抽思》“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6]P130即夜以继日，日夜不分，形容骚怨之深。

3.遥思

《〈述行赋〉并序》：“并日夜而遥思兮。”《楚辞·远游》：“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6]P168思念处在远方的人或相隔已久的事。

4.徙倚

《青衣赋》：“河上逍摇，徙倚庭阶。”《楚辞·远游》：“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6]P168心中苦闷，徘徊、逡巡。

5.雾露

《〈释诲〉并序》：“龟凤山翳，雾露不除，踊跃草莱，祇见其愚。”《楚辞·哀时命》：“雾露蒙蒙其晨降兮，云而承宇。”[6]289《楚辞》指自然界的雾，蔡邕赋作中比喻谗谄蔽明的人。

有感于五侯擅权，民不聊生，正直之士惨遭迫害，蔡邕的心情很是“郁悒”，日日夜夜为此伤神。这些谗佞之人“谣诼谓余以善淫”[6]P10，如“雾露”一般，遮蔽了帝王的视线，“骚怨”之情挥之不去。

（二）山水类

山的沉稳，水的灵动常常给人以慰藉，屈原生长于山水之地，得天独厚的资源给他以滋养。他的诸如《河伯》《山鬼》《涉江》《湘君》《湘夫人》等名篇便和山水结下了不解之缘。“赋兼才学”，相对于水，人们更易于涉足山，千奇百怪的山势，常令人想入非非，从而可以编出许多神奇古怪的故事。然而面对浩瀚缥缈的水，人们多数情况下只能望洋兴叹，更不要说去摹写鱼虾鼋鼉了。非有大手笔，是不敢轻易涉足的。蔡邕有着十余年亡命江海，远迹吴会的生活经历，对山水有着切身的体验和情感。这在他的笔下又将如何表现呢？

1.嵯峨

《〈述行赋〉并序》：“迫嵯峨以乖邪兮。”《楚辞·招隐士》：“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6]P248山势高峻的样子。

2.崝嵘

《〈述行赋〉并序》：“廓岩壑以崝嵘。”《楚辞·远游》：“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6]P178同“峥嵘”，《楚辞》中指深远、深邃的样子，赋中指山势高峻。

3.大河

《〈述行赋〉并序》：“顾大河于北垠兮。”《楚辞·九章·悲回风》：“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 徒之抗迹。”[6]P164指代黄河。

4.湍流

《〈述行赋〉并序》：“乘舫舟而溯湍流兮。”《楚辞·九章·抽思》：“长濑湍流，泝江潭兮。”[6]132急而回旋的水流。

5.清波

《〈述行赋〉并序》：“浮清波以横厉。”《楚辞·哀时命》：“知贪饵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6]P291清澈的水流。

6.江湘

《汉津赋》：“与江湘乎通灵。”《楚辞·九章·涉江》：“哀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6]P115长江和湘水。

7.清源

《汉津赋》：“嘉清源之体势兮。”《楚辞·远游》：“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6]P178《楚辞》中指清澈的水源，赋中形容江水清澈。

8.洞庭

《汉津赋》：“瞰洞庭之交会。”《楚辞·九歌·湘君》：“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6]P46湖泊名，即洞庭湖。

在蔡邕的笔下，山势险峻诸如“嵯峨”、“崝嵘”，水势既有“安流”也有“湍流”。浩瀚的洞庭湖等水里还有奇珍异物，令人充满无限遐想。

（三）名物类

《楚辞》中有很多的典故和名物，后世文人也争相模仿。诸如宓妃、望舒等，蔡邕深谙各家典籍，对于《楚辞》中的典故、名物了然于胸。

1.威灵

《〈述行赋〉并序》：“览太室之威灵。”《楚辞·九歌·国殇》：“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6]P75神灵的意思。

2.宓妃

《〈述行赋〉并序》：“想宓妃之灵光兮。”《楚辞·离骚》：“吾令丰隆椉云兮，求宓妃之所在。”[6]P22传说中的伏羲氏之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

3.夜光

《汉津赋》：“夜光潜乎玄洲。”《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6]P80《楚辞》中指月亮，赋中指传说中夜里能发光的明珠，即夜明珠。

4.阳侯

《汉津赋》：“阳侯沛以奔骛，洪涛涌以沸腾。”《楚辞·九章·哀郢》：“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6]P122化用语词，“阳侯”指传说中司波浪的神灵，具体指代其所掀起的波浪。

5.甯子、清商之歌

《〈释诲〉并序》：“甯子有清商之歌。”《楚辞·离骚》：“甯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6]P25《楚辞·九章·惜往日》“吕望屠于朝歌兮，甯戚歌而饭牛。”[6]P149化用甯戚讴歌的典故，来说明积极用世的思想。

6.驽骀、修路、骐骥

《〈释诲〉并序》：“骋驽骀于修路，慕骐骥而增驱。”《楚辞·》：“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6]P197《楚辞·九章·怀沙》：“脩路幽蔽，道远忽兮。”[6]P139《楚辞·离骚》：“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6]P3“驽骀”指劣马；“脩路”同“修路”，长路，远道的意思；“骐骥”指骏马。这句话的整体意思是“于是就像驱使着劣马踏上远程，因为企羡于骏马而拼命地驱赶”。蔡邕于此旨在说明“怨岂在明，患生不思。战战兢兢，必慎厥尤”[3]P1986的道理。

7.望舒

《〈释诲〉并序》：“元首宽则望舒朓，侯王肃则月侧匿。”《楚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6]P19指代月亮。这句话的意思是“君主心情宽畅时月亮在月末出现在西天，诸侯感到急躁时月亮在月初出现在东边。”旨在说明君子应当“推微达著，寻端见绪”[7]P916。

8.阊阖、华盖

《〈释诲〉并序》：“闿阊阖，乘天衢,拥华盖而奉皇枢,纳玄策于圣德。”《楚辞·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6]P19《楚辞·九怀·思忠》:“登华盖兮乘阳,聊逍遥兮播光。”[6]P313“阊阖”天门的意思。“华盖”指帝王或贵官车上的伞盖。这里在假设自己遇上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能够在帝王面前建言献策。表现了蔡邕积极用世的思想。

阳侯奔骛，洪涛沸腾，宓妃灵光，甯戚讴歌等等，无不在向我们展示蔡邕对屈赋的熟知。

（四）气象类

大自然风云变化，让人无法捉摸，然而《楚辞》依然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奇丽的世界。蔡邕的辞赋也有一些援引。

1.濛濛

《〈述行赋〉并序》：“雨濛濛而渐唐。”《楚辞·九辩》：“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6]P203“濛濛”同“蒙蒙”，《楚辞》中形容幽暗、模糊不清的样子，赋中是细雨迷蒙的样子。点明了当时的天气情况。

2.玄云

《〈述行赋〉并序》：“玄云黯以凝结兮。”《楚辞·九歌·大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6]P56黑云、浓云的意思。

3.晻晻

《霖雨赋》：“瞻玄云之晻晻兮。”《楚辞·九叹·惜贤》：“孰契契而委栋兮，日晻晻而下颓。”[6]P346黑暗的样子，无光。

4.炎气、景云

《〈释诲〉并序》：“属炎气于景云。”《楚辞·悲回风》：“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6]P162《楚辞·七谏·谬谏》：“虎啸而谷风至兮，龙举而景云往。”[6]P280“炎气”《楚辞》中指火焰与火气，此处具体指汉家社稷。因汉为火德王，故称。“景云”即庆云，预示太平盛世的祥瑞运气。“埽六合之秽慝，清宇宙之埃尘，连光芒于白日，属炎气于景云。”[3]P1981积极用世的思想在胸中升腾。

5.萧瑟

《汉津赋》：“既乃风飙萧瑟。”《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6]P191《楚辞》中指凋零、冷落的意思，赋中指风吹树木的声音。

“一切景语皆情语”[7]P225，蔡邕援引的这些描写气象的语词多数是属于灰色调的，恰恰也印证了蔡邕彼时郁郁不得志的心境。

三、结语

蔡邕赋作援引了大量《楚辞》中的语词，共计46处。蔡邕的多篇赋作带有《楚辞》标志的“兮”字，尤其是《〈述行赋〉并序》，结尾处还有“乱曰”这一小节。骚体写作技法高超，整篇赋作充满“郁悒而愤思”的骚怨之情。大量援引《楚辞》中的语词，归根结底是对以屈赋为代表的楚文化的认同。“自（屈原）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8]P587有感于与屈原共同的遭遇①屈子有一段放逐的经历，蔡邕也有徙朔方，亡命江海，远跡吴会的经历。，蔡邕赋作中对屈骚语词的援引也就不再无的放矢了。

[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游国恩.楚辞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6]林家骊译注.楚辞[M].北京：中华书局，2010.

[7]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8]严可均辑，许振生审订.全后汉文（卷五十七）[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