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女性意识的萌芽
2015-01-30林嘉欣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林嘉欣(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论张爱玲女性意识的萌芽
林嘉欣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由于传奇的人生经历,张爱玲是一个早熟的人,她的女性意识在很早就已经萌发了。因此,我们能在其未成名前的少年旧作《不幸的她》、《牛》和《霸王别姬》里看出她女性意识的萌芽。处女作《不幸的她》是张爱玲女性意识的开端,而《牛》和《霸王别姬》则是她女性意识萌芽阶段的增强与发展。可以说,张爱玲女性意识的成熟,与她在这三篇小说里所体现的女性意识的萌芽是紧密相连的。
张爱玲;女性意识;萌芽;《不幸的她》;《牛》;《霸王别姬》
一个传奇的家庭背景、一个传奇的历史年代、一个传奇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一个传奇的女人——张爱玲。张爱玲的一生都是一个传奇,她以特立独行的姿态,表达了一个女人的所思所想,在她的笔下,女性不再扁平,而是以一个丰满的姿态立于纸上。她们的性格都是立体的,有善良的时候,也有变态的时候,同一人身上既有脱俗之雅,也有狡猾之媚,二元性的女性形象表露无疑。女性意识在张爱玲的每一本小说里都得以呈现,她不再把“圣母”的光环强加在女性的头上,将女性应有的特质毫不忌讳地表现出来。“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
张爱玲的女性意识之强,并不是一蹴而就,那是她的个人经历与独立思考的结果。由于所有的传奇性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张爱玲的女性意识在很早就已经萌发了,所以她是一个早熟的人。因此,我们能在其未成名前的少年旧作《不幸的她》、《牛》和《霸王别姬》里看出她女性意识的萌芽。
一、早熟——张爱玲女性意识萌芽的养料
张爱玲的早熟来自于她特殊的家庭背景,“神”一般的祖父母,一个典型的遗少式父亲,一个“海归”新女性母亲,一个中国旧式的苛刻继母,还有一个与她一同长大的漂亮弟弟。可以说,张爱玲的女性意识都是从这些人中逐渐习得以及成长的。不过,让张爱玲的女性意识得以萌芽的关键人物有二,一是她的父母,二是她的弟弟。
张爱玲的父亲有一切遗少的恶习:吸鸦片、养女人、挥霍祖产等等。而她的母亲则是一个受西式教育的新女性,抛下丈夫和子女,出国留学。张爱玲的父母都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这种无爱婚姻所造成的恶果,她是深刻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所以“后来她提到父母的离异时带些幽默说:‘虽然他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怅,因为那红的蓝的家无法维持下去了。’”[1]她懂得了封建婚姻制度给人们带来的不幸,也深知爱情对于婚姻的重要性,所以张爱玲在前期的创作里,她对于婚恋的看法大多数都是来源她的父母。张爱玲就是这样,她认为,我就是我,自己的命运应该自己主宰,喜欢的爱情就应该勇于追求,强调与注重个人的自身感受,别人的看法她才不在乎,于是造就了后来她一段遭人诟病的爱情——与胡兰成相恋。她从母亲那里习得如何成为一个西式淑女。她那美丽的母亲很会打扮,小时候的张爱玲看见母亲这样妖娆多姿,她是十分羡慕的,所以年纪小小的她便脱口而出:“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2]因此在她长大后,她也很会打扮,并且成为了当时上海的潮流指标,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文章写作,她都更注重女人气质的表现。
张爱玲女性意识的萌芽跟她的家庭是密切相关的。她“这种独特的童年遭际,促成了她的早熟、偏执和阴暗心理。残缺不全的父母之爱是终生难忘的心灵创伤,后母的虐待、父亲的家庭暴力更使她体味了人性的险恶和亲情的虚伪”[34]。尤其是她受封建婚姻制度残害的父母,以及在家里拥有尊贵地位的弟弟,都是她思考女性命运、女性独立以及女性权利的触发点。我们能够在她以后的创作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人物和情节,如张干就很明显是《多少恨》中夏家女仆的原型。
二、处女作《不幸的她》——张爱玲女性意识萌芽期的开端
《不幸的她》刊于1932年上海圣玛利女校年刊《凤藻》总第十二期,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张爱玲第一篇小说。所以张爱玲女性意识的萌芽在其作品中的体现,最早应该要追溯到《不幸的她》 ,而她的处女作也代表了她在小说中呈现女性意识的开端。
在这篇小说里,张爱玲描写了“她”与雍姊之间的故事。她们俩是一对亲密的同学,在十岁的光景里,她们同样活泼与美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都长大了,“她”的母亲将“她”许给一个纨绔子弟,而“她”却愤然离家出走。相比之下,雍姊却过着幸福的婚姻生活。《不幸的她》确实如陈子善先生所言,“莺声初啼,难免不稚嫩,不免带着当时流行的新文艺腔,却同样清新可爱,《不幸的她》写年青、孤傲而爱自由的‘她’为追寻独立自主的生活四处漂泊,而‘她’对童年生活的怀念,对纯真友情的依恋,更是写得如泣如诉,忧郁缠绵的笔调中透露出少女张爱玲的早慧和敏感”[5]。
小说发表之时,张爱玲还只是一名初中一年级学生,正经历叛逆期的她,充满反叛与敏感。《不幸的她》中,“她”无疑折射着张爱玲的影子以及她对家庭的一些看法。从小与弟弟生活在一起,她感受到男女的不平等,所以她渴望有一个与她相互平等而且亲密的玩伴。于是张爱玲在小说中把“她”与雍姊写成了亲密的同学,大胆、活泼、漂亮。“她们才10岁光景,袒着胸,穿着紧紧的小游泳衣服,赤着4条粉腿,又常放在船沿上,让浪花来吻她们的脚。像这样大胆的举动,她俩一点儿也不怕,只紧紧地抱着,偎着,谈笑着,游戏着,她俩的眼珠中流露出生命的天真的诚挚的爱的光来。”[6]张爱玲将在现实无法完成的事情,用小说将自己的心声给流露出来,她渴望平等,渴望理解,也渴望有人与她作伴,好让自己觉得并不孤单。封建婚姻给予张爱玲的是一个深刻的烙印,她永远都会记住自己父母的不幸。现实中,她父母的行为,她无法干涉也无权提出自己的想法。所以,张爱玲为小说中的“她”提供了一条“娜拉式”的道路——“她要求自立——打破腐败的积习——她要维持一生的快乐,只能咬紧了牙齿,忍住了泪痕,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母亲”[7]。“娜拉”意象的呈现,表现出“她”对包办婚姻的痛恨,“她”不愿意自己再遭受这种落后旧制的控制,“她”宁可出走——这显然是张爱玲的看法。
夏志清在评论张爱玲时说过:“人的灵魂通常都是被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8]在《不幸的她》里,张爱玲开始描写女人的虚荣心与欲望,而把这些“支撑”拿走后女性心理的异化也开始显现。“她”与雍姊重遇后,童年那“天真的诚挚的爱的”友谊已不再。“她”看到雍姊家庭幸福,婚姻美满,再与自己的不幸遭遇相比,“她”并不替雍姊而感到快乐,反倒觉得雍姊的快乐,更形成了自己的凄清。“她”说:“一切和10年前一样——人却两样的!雍姊,她是依旧!我呢?怎么改得这样快!——只有我不幸!”[9]“她”的言语里面充斥着对雍姊的嫉妒、愤恨与埋怨的意思,仿佛倘若雍姐与“她”一样不幸就好了,“她”就心理平衡了。“她”孤傲要强的性格决定了“她”看不惯雍姊过得比自己好,所以“她”依旧怀念往日的时光,无忧无虑,不用被生存和生活所牵绊。那时的“她”与雍姊是一样的,没有高低之分,可现在的情况看来,“她”与雍姊生活得高下立见。在这里,张爱玲已经开始通过虚荣、欲望以及嫉妒来思考女性心理异化的问题,她不回避女性心理的异化问题。并且坦率地指出,女性不是神,在某些时候因为虚荣心与欲望的膨胀或丧失,就会产生嫉妒、愤恨、埋怨、看不得别人好的不良情绪。女性是人,而不是神,有贤良淑德的一面,也有刁蛮任性的一面,应该把女人理性地当作人去看待。也许,“她”并不算是女性心理异化的典型,但是“她”的确是张爱玲描写异化女性的开端,毕竟曹七巧的变态也是源于她内心的虚荣、欲望、嫉妒以及愤恨。
三、从《牛》到《霸王别姬》——张爱玲女性意识萌芽期的发展
在1932年发表完《不幸的她》之后,张爱玲直到1936年的时候才再发表小说《牛》。《不幸的她》还没被陈子善先生所发现时,人们一直以为《牛》就是张爱玲的处女作,陈子善先生的发现使张爱玲璀璨的文学生涯整整提前了四年,也为探讨张爱玲的女性意识提供了更丰富的佐证材料。
《牛》的创作,在女性意识上可谓比《不幸的她》更进一步。在这篇小说里,不仅女性拥有了反抗意识,张爱玲还开始借人物之口,朦胧地对男权提出了初次挑战,控诉男权对女性的压迫与凌辱,也开始从侧面呈现女性作为依附者存在的生存处境。
为了生计,禄兴要去别人家借牛,要把他娘子仅剩的两只小鸡给抓去。这次,娘子是死也不肯的,她说:“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10]娘子的呼喊是对男权的反抗与质问,从她的话语中,娘子一直受着禄兴的欺压,禄兴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职责,一直的生活都是靠压迫他娘子而取得生活来源。家庭生活出了问题,禄兴并不是去想办法解决,而是想办法在他娘子的身上压榨更多的东西。可惜,娘子的反抗与质问并不能警醒自己的丈夫,他还是继续我行我素,将娘子最后的财产——两只小鸡,也抢走了。张爱玲用两夫妻之间发生的日常事,表现了女性在婚姻地位中的不平等,以及表达了对无能丈夫的控诉与失望。禄兴娘子敢于冒险与丈夫顶嘴,这是张爱玲小说中,直接对男权提出质问与挑战的先声。也许娘子说的话并不是什么大道理,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她在这场婚姻中所受的痛苦,代表的不仅仅是她一人,代表的更加是千千万万的妇女。虽然不是直接的言语上的抨击,但的确是女性对男权的反抗与质问。男权被挑战,可惜这种反抗与质问并不能进行到最后。娘子发完她的怒气后,还是作为禄兴的依附者存在。当禄兴因在借牛途中意外身亡时,娘子的“第二性”特征便显露无疑。“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告诉:‘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11]张爱玲说过,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也是男人,而且是永远永远。她对女人依附地位的认识早在《牛》里面就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即使禄兴在他娘子眼里再如何坏,当他死了之后,他娘子并不会觉得自己解脱了,反而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无依无靠了,没人没物也没钱。张爱玲从侧面描写了女性命运的依附性与不独立,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思考。毕竟,解放女性在当时是前卫的思想,而张爱玲又还是一名年轻学生,无论是年龄还是阅历,她能有这样的思考是很难得的。同时,这也是她对女性命运更进一步的探讨,与《不幸的她》相比,思想的深度和思考的广度有一定的进步。
在之后一年,1937年里,张爱玲的小说《霸王别姬》在《国光》第九期发表,王宏生先生还在课堂指出,这篇小说比起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有过之而无不及。年纪小小的张爱玲得到如此高的评价不是毫无道理的。
张爱玲的《霸王别姬》用更准确的语言去形容应该是“姬别霸王”。在这篇小说里,虞姬不再是项羽的依附者,她有自我意识,有独立意识,她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思考自己的命运,最后用自己想要的方式来了断自己。《霸王别姬》的女性意识比《牛》更进一步的是,女性在小说里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以及自我反省的觉悟,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处境以及未来,思想不再被男权所遮蔽。虞姬的出现,可以说是张爱玲在女性意识萌芽期中质的飞越。张爱玲开始思考,也正是虞姬开始思考,“如果他是那炽热的,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随他……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12]虞姬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她已经在思考着自己对于项羽来说只是一个依附者的存在。张爱玲不再旁敲侧击,模模糊糊地讨论女性意识,而是“明目张胆”地用霸王别姬的典故来表达自己的心中所想。她改造了里面的人物虞姬,将主动权交到女性手上,重新叙写一出“姬别霸王”。同时,张爱玲还思考到了女性处境的问题,若女性再继续依附男性存在,那虞姬的未来将会是囚禁在项羽后宫中的一只金丝雀,为男人而活,为男人而存在,丧失了自己我。虞姬自己也说了:“——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13]由此可见,虞姬对她的未来已经思考得非常清楚。成为一只被困的金丝雀,并不是她想要的未来,她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人生,她要有她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作为附属品存在,这也正是张爱玲所想。《霸王别姬》最大的飞越在于,女性对自身的男性附庸地位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并且还敢于自省,从而做出自己的抉择。
可以说,张爱玲女性意识的成熟,与其在《不幸的她》、《牛》和《霸王别姬》中女性意识的萌芽是脱离不开的。从《不幸的她》开始,张爱玲就已经模糊地意识到封建婚姻的可怕以及女性异化的问题,继而做出反抗。到《牛》,女性开始对男权进行质问与挑战。接着后来的《霸王别姬》中,正面描写虞姬的自我意识觉醒以及对自身地位的自省,都是女性意识不断强化和完整的过程。也许,在这三篇小说中,张爱玲对女性意识的思考还比较青涩与稚嫩,但作为女性意识萌芽期的作品已是实属罕见,有一定的深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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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欣(1991-),广州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