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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后发型社会”与中国大国再造

2015-01-30杨建华

治理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国现代化国家

摘要:作为现代化的发展,中国是属于后发型的社会。为了强力推进现代化,“后发型”国家必须以国家的力量和权威强势进行深刻的社会变革,强势推进高速发展,并且还要能控制这种高速带来的紧张局面。这也形成了中国作为一个后发社会所独具的时空压缩、优势与劣势并存特点。中国后发优势除具有一般后发国家在学习模仿先发国家技术、经验、制度等客观的有利条件外,还有着强烈的民族复兴自觉、可以进行有效社会动员与整合的国家权威、以及允执厥中的中道理性精神。而后发的劣势主要有:陷于依附性发展和“后发优势陷阱”的可能,“中等收入陷阱”的风险,容易出现集权专制风险及社会问题并发症。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国家,大国再造是“后发型”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目标。大国再造是物质性再造与社会性再造的统一。它至少有着这样明显三个特点,即内生性、复合性和风险性。因此,后发型中国大国再造亟需大国视野、大国思维,需要集传统与创新于一身,需要根据我们的理性和不断试错的方式,寻找出尽可能的代价较低的办法与路径,实现民族复兴与大国再造。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007-9092( 2015) 04-0089-09

收稿日期:2015-04-08

作者简介:杨建华,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公共政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浙江省社会学会会长,主要研究方向为发展社会学。

作为文明的发展,中国是一个早熟型的社会,但作为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却是属于后发型的社会。世界现代化历史表明,起步较晚的国家在其早期现代化进程中,几乎总具有这样一条规律,即外来冲击导致“现代性”在社会内部的传播和渗透。这种“现代性”既表现为现代的物质和技术成就,也表现为现代的思想和制度。“现代性”渗透的后果,则是晚近现代化国家内部新型知识分子群体的形成和以现代化目标为取向的政治、经济、社会变革运动的高涨。同时,由于传统社会结构的瓦解和近代社会转型始终伴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而展开。

在19世纪,早期现代化国家凭藉自己的实力掀起了新的殖民浪潮,极其野蛮的方式出现在中国及其他处于后发展的国家面前。英帝国在中国大量倾销鸦片,并为保护这种肮脏的贸易而发动了战争,中国在对英国的两次鸦片战争中战败,然后是在与法、俄、荷、葡等其他西方国家的冲突中一再失利,结果导致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起初,中国人把这些失败主要归结为双方在军事手段和技术力量方面差距悬殊这一事实,因此把学习西方科学技术视为改变劣势和因应危机的有效途径。然而,1895年对日战争的失败使一些人不再相信这种策略的有效性。中国在这一系列战争中完全失败了,但是它却用血与火的文字铸刻了西方列强的虚伪和野蛮,同时客观上又为中国内部传统制度的迅速解体,为中国走向世界,融入世界现代化潮流而提供了加速器。并且,这种融入还在一个更深、更广的层面上拓展,那就是,在血与泪的痛苦搏击中,人们醒悟到,再也不能按传统方式生存下去,中国的问题不可能单凭技术改进来解决,还必须有国家组织的改造,社会制度的变革,必须独立、自主、繁荣和富强。

这样,救亡图存的民族意识也就必然会成为近代文化知识体系的一项重要内容。列文森在其著作《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和《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认为,在中国占统治地位的儒教与现代社会水火不相容,儒家传统已经死亡,它只是作为博物馆中的历史收藏物而存在,供人观赏,勾起人思古之幽情,却消失了其在现实的文化中的价值与作用,现代价值观念是西方冲击之结果。同时,传统中国社会凭借自身的力量难以实现现代化,它主要来自西方的冲击。中国只有摧毁传统秩序,才能够建立新的现代秩序。列文森依据的是费正清的冲击-回应模式和流行的传统-现代模式。在这样的框架下,中国是传统的、愚昧的、静态的,西方是现代的、文明的、动态的。静态的中国无力自己产生变化,它需要在西方这个外力的冲击下发生巨变①。

很显然,相对于欧美早期现代化国家来说,中国这种现代化的起步方式属于一种“外向型”,它主要是由外力促逼,基于雪耻心理而展开图强的现代化变迁。同时,这一变迁又是在欧美部分国家已具备相当工业化水平大背景下展开的、因而又是一种“后发型”的现代化。现代化变迁运动启迪我们,凡属于“外发型”与“后发型”的都有一重要的共同特征,即其现代化的主要推进力量来自国家或一个有着巨大影响力、凝聚力的政治集团。由于“外发型”的现代化是在其自身内部因素软弱或相对不足的情形下,对外来因素的强力或暴力侵入的一种仓促应变。在这突如其来的明显带有侵略意图的巨大挑战中,使民族矛盾急剧激化。同时,也使原来就存在的各种社会矛盾更加突出和尖锐,传统的权势集团的反抗也会愈加激烈,整个民族就有可能陷入巨大的混乱、分裂和动荡的旋涡之中。因此,为了强制而高速地实现现代化,“外发型”国家必须进行强烈的变革,必须“有更大程度的民族团结和控制,……必须在各个方面高速前进,并且一定要能控制这种高速度带来的紧张局面”②。这也就意味着必须要由国家或强有力的政治集团来加以组织。这也形成了中国作为一个后发社会所独具的一些特点。

一、时空压缩:优势与劣势并存

将“时空压缩”概念较早运用到社会变迁分析是20世纪80年代末美国社会学家戴维·哈维,他在《后现代状况》一书中提出,“发展中国家由于实行赶超战略和跨越式发展,会在比较短的时间里走过发达国家在很长历史时期里走过的路程,相对于发达国家而言,似乎时间和空间都被压缩了。” ③戴维·哈维认为自资本主义诞生以来,时间的不断加速、发展从直线式的前进到了一种内卷化的趋势,无限延伸的均质的时间图景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以现在取代过去和未来的时间图景。这种全新的时间空间经验是通过物质实践与生产过程被社会建构出来的,资本主义发展在时间上具有加速的特征,同时又克服了各种空间上的障碍。时间和空间“压缩”的结果是,我们在感受和表达时空方面面临着各种新的挑战和焦虑,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社会、文化和政治上的回应。这正是“时空压缩”所具有的双重效应。中国社会学者景天魁也借用这一概念用来描述当代中国在实现现代化过程中的基础场景,认为当代中国是传统性、现代性和后现代性这三个不同时代的东西集中压缩到了一个时空之中 ④。

(一)后发优势

中国现代化发展从1840年起步,但前一百年不时被连绵的战乱所打断,政局不稳,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来推行现代化。这正像罗荣渠先生所说的,“没有强有力的现代发展取向的国家权威的确立与导向,要在这样一个大国中成功地实现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变,看来是不大可能的,

③ 戴维·哈维:《后现代状况》,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30页。即使转变了也是不能巩固的。” ①中国在20世纪下半叶开始了大规模的工业化建设,启动了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渡。与欧洲等发达世界用了几百年时间实现了从传统社会转变为现代社会进而进入后现代社会不同,中国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社会现代化进程之中既有从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社会的问题,又有从传统封闭社会走向现代开放社会的问题。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中国实施了赶超型的发展,就是以发达国家为目标,政府确定经济发展战略、制定产业政策、实现经济的高速发展和质量的全面提升,用尽可能短的时间显著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其首要的任务就是以权威体制,把广大人民群众动员和组织起来,集中一切资源和力量办大事,进行有计划大规模的建设发展,创造和积累社会物质财富,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实施赶超战略。

这一“时空压缩”背景形成了“后发优势”和“后发劣势”。后发优势就是后发国家和地区在学习先发国家的技术、经验、制度等方面所具有的、与经济落后性共生的、内在的、客观的有利条件。美国经济史学家亚历山大·格申克龙在《经济落后的历史透视》一书对19世纪俄国、德国、意大利等欧洲较为落后国家的工业化过程进行了分析,提出了具有广泛影响的后发优势的理论。格申克龙说,“一个落后国家在开始大规模工业化进程之前的典型情况,可以说是以其实际的经济活动状态及现存的工业发展障碍与这种发展本身所固有的高期望值二者之间的紧张关系为特征的” ②。也就是说,这种实际经济活动及发展障碍与人们对发展本身所持有的高期望值之间的紧张关系成了工业化推进的动力。而且,落后程度越大,其紧张关系就越强,对经济发展的推动作用也就越大。在落后的后发国家,由于停滞的现实与国民要求富强的强烈愿望,会产生一种强大的社会压力。这种压力,正是后发劣势转变为后发优势的内在动力。

格申克龙的后发优势理论还包含“替代性”的优势和学习吸收模仿的优势。格申克龙认为,由于缺乏某些工业化的前提条件,后起国家可以、也只能创造性地寻求相应的替代物,我们研究一个国家工业化发展时需追问“落后国家将采用何种方式并通过使用何种工具来替代这些确实的前提条件” ③。替代性的“后发优势”告诉人们后起国家能够也必须根据自身的实际,选择最适合本国国情与特点的发展道路和发展模式。他强调了存在着多种途径达到工业化或追赶先发国家水平的可能性。他说,“在某一国家中可以作为一种前提而起作用的因素,从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工业化原因的东西,在另外一个国家中却表现为工业化的一种结果。” ④

学习吸收模仿优势是指后起国家可以通过引进先进国家的技术、设备和资金,学习先进国家知识、技术、管理,以推进国家工业化高速发展。后起国家引进先进国家的技术和设备可以在技术和装备上迅速赶上先发国家科技及装备水平,并可快速培养本国人才。资金的引进也可解决后起国家工业化中资本严重短缺的问题,借鉴先进国家的经验教训,避免或少走弯路,采取更为合理优化的发展战略与发展路径,更快进入现代化发展较高的阶段。

中国是一个后发国家,中国在现代化发展进程中也具有着一般后发型国家所有的一些优势,如人力、资本与技术等的后发优势。中国人口众多,人均资本拥有量很低,这是其不利之处。但劳动力资源丰富、劳动力成本低廉,可以在经济全球化过程中获取人口红利,为追赶发达国家奠定基础。还可学习先发国家的知识技术管理经验、制度成果来加速本国人才的培养,将更多的人力资源转化为人才资本。发展中国家资本稀缺、劳动力丰富,而发达国家却与其恰恰相反。在此情况下,发达国家的资本收益率低于发展中国家。在资本自由流动这一条件下发达国家的资本将向发展中国家流动。这就为中国吸引外资助推中国现代化提供了条件,中国可以依靠引进外资以解决本国现代化起步阶段的资本积累严重不足的问题。同时,在长期的工业化实践中,发达国家创造了众多先进的技术成果,中国可以直接学习、引入发达国家先进科学技术成果以及市场经济经验、制度,学习发达国家先进优秀文化,丰富自身技术、文化、知识的增量和存量,使经济社会快速发展,加速自身的现代化进程。这也提示我们,中国只要对外开放,并实现市场经济的制度变革,就可以让整个国家接受全球化带来的利好,这样就可以大大加快现代化进程。

除了以上这些一般后发国家所具有的优势之外,中国还有着本国、本民族所特有的一些后发优势,这主要表现在:

第一,强烈的民族复兴自觉。19至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万国衣冠拜冕旒”盛况的老大帝国,遭到亘古未有的挑战、产生了巨大深刻形变的世纪。对中国来说,这既是一个屈辱和失落的世纪,也是我们民族自觉最强烈和寻求富强、步入现代化的世纪。面临着强手如林、落后挨打的外部环境和巨大压力,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中华崛起,成为几代全体中国人的梦想。周虽旧邦,其命惟新,中华民族始终有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在外族入侵的挑战与压力下,变压力为动力,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民族归属感、向心力、凝聚力,诱导出了一种民族的超越精神,形成一种强大的现代化的推动力量。从这个角度说,中国的现代化又是一个自觉的进程,它表现出民族的自觉和时代的自觉。这是中国现代化发展的不竭动力,也是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型国家重要的后发优势。

第二,可以进行有效社会动员与整合的国家权威。这非常有利于中国的现代化发展。以中央政府为主导的国家权威保证了中央政府对社会资源的掌控,保证了民族的自主发展。它具备了集中进行控制和协调的能力,管理资源以支持经济稳定、均衡发展的能力,促进社会相互依赖的能力,减缓可能出现的社会发展与个人发展、物质进步与精神进步之间矛盾的能力,为现代化动员全社会资源的能力。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国家权威中轴承续了革命国家的强力机器,有较高的现代化动员能力以及抗击突发事件的能力,保证了国家在复杂的经济状况中可以迅速做出决定,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对社会的有效管控,维持高速经济发展,改善总体生活水平。在现代化快速发展及社会快速转型进程中,面对工业化时期频发的各种社会矛盾,国家具有权威整合的优势,能有效地调节社会矛盾,控制社会利益冲突,平衡社会利益关系。同时,它能够在现代化高速推进时,长期维护一种以满足全体人民基本需要的社会福利方式和稳定的社会环境。这样也就保证了能以全面的方式(效率与公平、稳定与发展、秩序与自主统一)、更短的时间、更快的速度实现现代化。

第三,允执厥中的中道理性精神。中华民族有着深厚绵长的优秀文化传统,这些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中华传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特征就是温良平和、允执厥中的中道理性精神。“允执厥中”意思是“恰当的行动”或“正确的行动”。《尚书·大禹谟》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①。《论语·尧曰》也记载说:“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 ②古代儒家把这看作尧舜禹心心相传的个人修养和治理国家的原则,名之曰“十六字心传”。这是中华文化思想密码,其中的“允执厥中”也是社会发展的重要模式。中国古代哲人对待自然、社会、生活、行动持有的“允执厥中”,看到矛盾对立的双方只有处在和谐的统一体中,每一方都不片面地突出而压倒另一方,双方的发展都有一个适当的限度而不致破坏统一。这样才能有生存,也才能谈得上发展。这种中道理性是人们在对各种现象的经验观察中得到证实而积淀形成。它提倡“尽物之性”、“利用厚生”,尽量与天地万物协调共存;提倡中正平和、睿智豁达,保持身心内外与群体的谐和;提倡国泰民安、万邦辑睦,努力推进人类和平与发展。我们发现,作为生活指引的这一传统精神仍在深深影响着当代的中国人,这一文化仍有着它巨大的合理性和先进性。这是因为对立双方的统一和基本存在中割裂的谐调正是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当今中国现代化建设更多的是采取温和的允执厥中方式,以试错与改良的、成本低、风险小的方式,以“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务实理性态度,批判左与右的激进主义,争取从传统体制向现代民主文明体制的转变。

(二)后发劣势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后发优势”确实存在,但优势的存在与优势的发挥是两回事。“后发优势”只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后发优势理论是建立在德国、意大利、日本等少数几个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历程基础上,二战以后除了东亚四小龙等几个国家和地区的现代化取得相当成就外,更多的其他发展中国家现代化进展却相当艰难,甚至遇到极大的挫折。因此,美国经济学家沃森提出了“后发劣势”(又称“对后来者的诅咒”)概念。中国学者杨小凯也提出了相应的观点。他认为后发国家在技术模仿方面有“后发优势”,在制度模仿方面则有“后发劣势” ①。

模仿有多种形式,如技术模仿,发展方式、发展模式、发展战略模仿,制度模仿等等。一般来说,后发国家对发达国家的学习模仿更多集中在技术模仿、生活方式模仿、以及发展方式、模式、战略的模仿,可以通过这些学习模仿实现经济快速发展。模仿制度也有,如日本、台湾、新加坡、菲律宾以及中国清末,这些模仿有的成功,有的却失败。因为制度模仿要改革制度,这会触犯一些既得利益,因此比较困难。这样有些后发国家会更倾向于技术模仿。如前苏联,在1930年代用集权专制和计划经济,通过模仿资本主义的工业化模式和技术实现了工业化。但现代政治制度却没稳固建立起来,短期成功的另一面是人民为此付出极高代价。从全球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历程看,后发的劣势主要有:

第一,陷于依附性发展和“后发优势陷阱”的可能。后发国家一般经济比较落后,资金缺乏,人才匮乏,技术、教育落后,人口、环境压力大,国际政治经济环境不利。在这时为了追赶发达国家,很容易盲目地运用发达国家经济发展思想和理论,也很容易不考虑本国本地区的需要程度和消化能力而盲目引进发达国家技术与建设项目,这些很有可能会造成本国本地区对于先发国家发展模式、发展战略以及经济与技术上的依赖,导致经济发展自主性以及技术创新势头的减弱,陷于依附性发展境地。

后发本身就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劣势。后发国家为了追求快速发展,往往在技术开发方面大量引进先发国家先进的技术和装备,但观念、管理、制度等文化却难以很快拿来。正如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教授杨小凯2002年4月在北京做《后发劣势》的主题演讲时所指出的,只注重技术模仿而没有制度等非物质文化的移植,是产生劣势的根源。在全球化发展大潮中,发展中国家利用后发优势,有可能实现跨越式发展。然而,利用后发优势并不必然能够解决后发国家的发展问题。相反,如果应用不好还会使后发国家陷入“后发优势陷阱”,不仅使本身潜在的后发优势难以正常发挥,还会使一些潜在的后发劣势扩大、膨胀,从而导致长期发展不能持续。同时,后发优势本身还具有递减性。在追赶的初始阶段,由于与先发国家差距较大,后发国家借助于后发优势获取较多益处。但随着后发国家与发达国家的发展差距逐渐缩小后,后发优势的潜力也逐步变小,呈现出边际收益递减状态。

第二,“中等收入陷阱”的风险。从世界经济发展进程来看,“中等收入陷阱”的确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20世纪70年代许多拉美国家和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的大部分东南亚国家,如巴西、阿根廷、墨西哥、智利、菲律宾和马来西亚等,都曾经,或至今还在遭受“中等收入陷阱”的痛苦折磨。而自18世纪中叶第一次工业革命至今两个半世纪以来,全球230多个经济体中只有60多个成为高收入国家,绝大部分国家至今还停留在中等收入阶段,也表明“中等收入陷阱”是一个广泛存在的现象。拉美和东南亚一些国家则是国际上公认的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典型代表,如巴西、阿根廷、墨西哥、菲律宾和马来西亚等。而拉丁美洲尤其被认为是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典型地区,也是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国家最密集的地区。在拉美33个经济体中,中等收入者高达28个,一些国家收入水平长期停滞不前。截至2011年,拉美国家在“中等收入陷阱”中已平均滞留37年,其中阿根廷长达49年,几乎为全球之最。从拉美和东南亚这些国家的情况来看,归结起来,他们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除经济上的错失发展模式转换时机,贻误了实现经济持续增长的历史机遇,宏观经济政策出现偏差等外,在社会方面主要还有以下几个方面:

对发展公平性重视不够,收入分配差距过大,中产阶层迟迟难以发育。如20世纪70年代,拉美国家基尼系数高达0.44~0.66,巴西到90年代末仍高达0.64。一些国家还由于贫富悬殊,社会严重分化,引发激烈的社会动荡,甚至政权更迭,对经济发展造成严重影响。城市化与工业化发展水平不相适应,“过度城市化”导致工业化难以为急剧增加的市民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城市贫困以及相伴而生的贫民窟等钱,成为整个社会难以治愈的顽疾。官僚资本侵蚀市场活力,利益集团势力日益强大,经济持续增长的内生动力遭到破坏和抑制。经济财富过度集中,利益集团势力强大,造成寻租、投机和腐败现象蔓延,市场配置资源的功能受到严重扭曲。人力资本积累方面投入不足,劳动生产率提高缓慢,技术创新瓶颈难以克服。如马来西亚研发投入占GDP的0.6%,只占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韩国的1/5、新加坡的1/6。每千人中的研发人员只有0.42人,而韩国则高达4.8人。

第三,容易出现集权专制风险及社会问题并发症。后发国家容易产生集权专制,后发国家现代化是在现代化障碍与现代化期望紧张中进行的,是在比较落后及不利的世界经济环境中展开的,它需要国家权威来推进现代化发展,保持社会的秩序与整合。这样的国家权威如果没有制度的约束,就会走向没有制约的集权甚至是专制。同时,历史也没有进步的捷径,后发国家和地区由于高度“时空压缩”,社会发展极不平衡,发达国家几百年间不断出现、不断解决的矛盾与问题高度集中到了几十年的时空中,使社会问题呈现出一种多样化并发的状态,如失业,住房,腐败,贫困、民工潮,劳资关系,通货膨胀,畸形消费,治安恶化,环境污染,发展不平衡,贫富差距过大,等等。这些社会问题是前现代、现代及后现代社会问题的高度叠加。

二、大国再造:内生、复合与风险共存

大国有自然意义上的大国,也有社会意义上的大国。中国是一个大国,但自1840年之后,它只成了一个自然意义上的大国,领土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具有巨大的经济发展潜力和未来社会影响力,但还不是社会意义上的大国。从社会意义上说,大国除了拥有众多人口和国土外,还应在国家综合实力、国际竞争力以及对国际社会的影响力等方面居世界前列,并拥有足够的国力来有效维护国家利益,能推动人类文明。大国成长的背后是综合国力的提升,而综合国力的关键性要素是国家的经济成功与社会转型的成功。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国家,大国再造是“后发型”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目标。大国再造是物质性再造与社会性再造的统一,它至少有着这样三个明显特点。

(一)大国再造的内生性

中国是一个大国,这是毫无疑义的。世界上国家有200多个,西蒙·库兹涅茨把人口超过1000万的称为大国,人口超过5000万称为真正的大国 ①。但这些大国不过中国的一个省而已。中国除了人口众多国土广袤外,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传统的中华政治文明共同体,是一个“多元一体”统一的超大型国家而不是碎片化的国家。

21世纪以来,以“金砖国家”为代表的发展中大国迅速发展,成为世界经济发展的引擎。为什么在世界经济增长趋缓的大背景下,发展中大国能取得相对快速的发展?这个问题引起很多学者的思考,有的学者提出“大国综合优势”。发展中大国具有“规模”和“转型”的双重特点,在参与国际分工合作中,具有分工优势和内生能力强优势,能更好地承接产业转移,为本国经济发展注入强劲的动力。以人力资源为例,多元化的现代经济结构,需要多元的人力资源结构与之相匹配,既要有高精尖人才,又要有操作熟练的蓝领工人。当多样化的人力资源需求与多元化的人力资源结构耦合时,就能达到效率最大化,而超大型统一国家就可充分利用人口红利与劳动力资源丰富优势实现快速长期发展。

这种“大国内生能力”就是指超大规模国家可以依靠国内资源与市场形成一种内生的发展能力。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揭示了这样一种能力,指出“分工起因于交换能力,分工的程度,因此总要受交换能力大小的限制,换言之,要受市场广狭的限制” ①。广阔的市场为分工和专业化创造条件,促进经济增长。西蒙·库兹涅茨分析了大国的经济增长机制,认为“经济的增长常常是随着经济活动从家庭转移到市场来” ②,“国家的大小也可能决定其合理的经济规模,从而形成国内的生产结构” ③。也就是说,对于大国来说,国内广袤的市场和丰富的资源有条件、有能力、有可能发展出专业化和规模经济,可以较好地推动经济自主内生发展。但这不是说,大国就不用融入国际体系。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国曾凭借大国优势多次创造了经济繁荣,但有较长一段时间中国闭关自守,没有利用国际资源和市场,导致其在近200年来远远落后于那些现代化的先发国家。1978年中国实行了改革开放,将中国的发展融入了全球化的世界体系中,很好的利用了全球资源与个市场,给中国社会发展注入了生机和活力,使得中国在民族复兴道路上迅速崛起。

改革开放30多年的快速发展,中国已经发展成为世界经济大国,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据统计,中国2012年国内生产总值达到51.9万亿元人民币(折合8.26万亿美元),与1978年相比,增长了142.5倍。1978年中国GDP只有1482亿美元,居世界第十位,2010年达到58786亿美元,首次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经济总量仅次于美国。但中国的大国再造,仍需要一个相当长期的艰苦努力的过程,是否能转型成长为真正的社会意义上的大国强国,还需要看她是否对人类文明发展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尽管中国在世界上的影响不断扩大,不过,这种影响还多集中在经济和贸易层面,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影响还很不大。世界历史进入现代化、全球化阶段后,已经涌现过英国、美国等全球性大国和一大批地区性大国。大国兴衰,有其规律可循。中国的大国再造,既要总结吸取世界大国的一般经验,又要体现中国的大国之道。

这一大国再造之道很重要的一个元素就是内生性。社会发展一个重要机制就是内生性发展。内生性是社会发展的一项基本法则。当前,全球化的浪潮正席卷世界的各个角落。但是,全球化并不否弃内生性,相反,它却激发了民族主义的复活以及本土认同的增强。这正如吉登斯所说:“全球化不仅仅是大规模体系的产生,还是社会体验的本土化以及个人环境的转变。我们日复一日的活动日益受到发生在世界另一端的事情的影响。相反,本土的生活方式习惯已经具有了全球性的影响。” ④一个国家现代化是否能够成功,关键要看是否能够找到适应本国历史-文化特点的发展道路,是否能够将传统的资源有效地转化为现代化的动力。内生性发展强调发展必须从本国社会的实际情况出发,包括本国所特有的历史、文化、社会结构、现有的人力、物力、技术、财政、资源及其国情所特有的限制,由此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发展径路、发展方式和发展战略,而不是过多的依赖外部条件,采取过多不合实际情况、难以实现的计划进行发展。内生性法则强调发展必须是内生性的,内生性原则还强调作为发展的重要元素制度也必须是内生的。一个国家社会经济制度的形成,是自己国家和民族特色长期演绎和变革的结果,即“内生性”,尽管它们也不乏吸纳、移植人类社会的文明、文化、政策和规则,但这种移植过来的制度终究要与本土性相融合。

(二)大国再造的复合性

尽管后发中国在大国再造过程中既具有较强的内生能力,又必须坚持内生型发展原则,但中国又正处于重大转型时期,这种转型是全方位的转

型。“社会转型”基本内涵就是指社会整体性、根本性变迁,是一种包括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结构的变迁。英国法学家梅恩曾说,“迄今为止,一切进步性的社会的运动,都是一场‘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 ①这句试图概括人类文明史的用语,比较深刻地说明了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用契约取代身份的实质是人的解放,是以每个人用后天的努力拼搏取代先赋的社会身份与地位。其很重要的体现就是社会资源的占有与分配以及身份地位和权力声望的社会构成的转变,是一个价值意识实现的人为的社会过程,是以社会整体结构和制度的转变更新为前提的,其根本成因在于社会整体结构和制度的转变与更新,在于各种社会关系和社会规则的协调和整合,它构成了辨别和判断一个国家和民族社会变迁与发展变革更新的走势和趋向。

在这种社会转型大背景下,后发型中国大国再造的另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复合性与高度重叠。这主要表现在:

第一,社会转型的复合型。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及知识经济社会转型,由乡村社会向城市社会转型,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由社会结构功能从高度总合向高度分化转型,社会阶层结构由封闭、等级身份向开放、平等契约转型,由同质单一性社会向异质多样性的转型,对外关系由封闭、脱轨向开放、接轨转型,由伦理社会向法理社会转型,社会精神文化生活由大一统向多样化转型,等等。同时,在经济上,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经济成份多元并存。在政治上,集中的传统权威政治与社会主义民主法制二元并存。在国家形态上可以“一国两制”,在文化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二元并存。在价值观念上,平等、自由、权利、竞争、契约等现代形态价值观念与尊卑、等级、身份、官本位、权力等传统价值观念并存,呈现出复合型叠加格局。

第二,进步与代价的复合型。中国在大国再造进程中,由于社会转型的巨大艰难,中国的现代化发展突显出成长与倒退、繁荣与凋敝、进步与代价、光明与黑暗、协调与失衡、希望与失望、欢欣与痛苦、智慧与愚昧、优化与弊病交织并存,再加上新旧结构、新旧体制、新旧观念、不同阶层群体利益的冲突,使得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更是艰难曲折,坎坷复杂,极大地增加了中国社会转型与大国再造的难度。大国转型不同于小国,小国治理因为内部的同质性高、复杂性低,公共事务具有单一性,公共事务与每一个选民的利益切身相关,选民具有足够的动力与信息去参与,国家治理能够比较顺利的进行。中国是个超大国家,大国有大国的优势,如有巨大的国内市场,有大国不同地区互惠互补,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国家权威。但大国也有大国的难处。中国不仅超大,而且超复杂。中国在快速社会转型中所涌现出的阶层问题、城乡问题、地区问题、民族问题、边界问题,相互交织,错综复杂。欧盟近30个国家,内部差别极大,但欧盟所有国家加起来,幅员和人口还不及中国的规模。国家规模的超大,所面临的问题不是线性地增加,而是几何级地增长。也正因为如此,中国的大国再造困难极大,面临的风险也极大。

(三)大国再造的风险性

这就形成了中国大国再造的第三个特点,即风险性。中国社会转型规模之大、速度之快和程度之深,是史无前例的,其中的矛盾和问题当然也是世所罕见的。西方的市场化转型是一个内生的自然演进过程,这一过程没有出现剧烈的对历史传承性的破坏和冲击相。而中国社会转型是一个多元复合叠加的过程,农业向工业,工业向信息、计划向市场、封闭向开放等社会转型都要在同一时空下完成。西方先发国家实现人均GDP从不足200美元到2500美元大约经过了140多年,而中国则在20多年里就实现了。这固然可喜,但然而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我们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也把西方发达国家近200年时间中不同阶段产生的问题集中压缩到了这一时空当中,使矛盾和问题更显尖锐和严峻。

由于社会转型的复合叠加,呈现出高度复杂性与巨大艰难性,引起了与原先社会结构相配套的规则和程序不同程度地失效,不仅现有的一些矛盾和问题有可能加剧,也有可能出现新的社会矛盾。比大量社会不同群体之间以及社会群体与政府之间工具性矛盾冲突很可能演化为不同群体以及百姓与政府间的价值性冲突。另外,在经济转型中还要同时完成经济形态的市场化和经济体制的市场化的双重任务,在社会转型动力中,既需要来自于政府力量又需要来自市场力量、社会力量的三重启动和三重推动,在社会转型进程方面既需要遵循现代化一般规律,又需要考虑中国基本国情。这些特征相互渗透、相互交织,使得中国大国再造显得异常复杂。这正如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所指出的,现代型孕育着稳定,现代化过程滋生着动乱,使得大国再造面临着社会的巨大风险。

这种社会风险包括社会解组风险、社会制度性风险和社会结构性风险。社会解组风险主要是指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由于丧失了社会联系纽带而出现的个人之间相互分裂的原子堆积状态。这种风险表现为社会焦虑加剧,社会隔阂加深,社会信任缺失,社会纽带松弛,社会道德危机。制度性风险是指制度自身被预期的功能缺失或发生偏差而导致社会不稳定的可能性 ①,它具体表现为制度的缺失,制度的不公,制度的失效,制度执行的偏离等,以致由此产生如贫富差距、社会保障滞后、社会腐败问题等。由社会制度所引发的社会风险是现阶段中国社会面临的诸多风险中较核心的因素。社会结构性风险更多是指不合理的社会结构引发的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这主要表现在社会阶层固化,中间阶层发育缓慢,精英群体结盟,社会流动凝滞。公正合理的社会结构是现代社会稳定与发展的重要条件,一个现代化国家不仅要有一个现代化的经济结构,而且要有一个现代化的社会结构,经济的现代化需要社会阶层结构的现代化,如果不形成现代化的社会阶层结构,那么,经济现代化是不巩固的、不稳定的,仍有倒退的危险。这样的例证已经不少,如巴西、阿根廷、秘鲁、墨西哥等拉美国家以及伊朗、伊拉克等亚洲国家,曾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取得世界上最快的经济发展速度,但是它们的社会阶层结构没有出现相应的现代化转变,结果城乡差别急剧扩大,规模最大的农民阶层利益受到损害,普遍处于贫困状态,而少数权势者阶层则大发横财,从而引发了许多社会问题,乃至社会动荡和暴动。

大国再造的这三个特点都在提示我们中国社会转型与大国再造亟需需大国视野,解决中国问题更需要大国思维。我们必须搞清楚,一个后发大国社会经济转型成功的原因是什么?决定和影响一个后发大国社会长期经济增长的因素是什么?虽然在不同的具体环境之下,影响社会长期经济增长的要素有千万之多,但理论的价值在于找到其中的关键性因素,由此,我们才有可能把握住战略重点,摆脱各种思想偏误,做出正确的政策选择。中国从近代开始,一直生存在一个适者生存、全球竞争世界,也一直在求索现代化之路。屡扑屡起,屡败屡战。中国大国再造也是一个脱胎于较低生产力水平、僵硬计划管理体制的经济体,快速形成市场和资本的现代化过程,它压缩了超过200年的坎坷血泪,是一个从积弱积贫到积累起飞、快速突进、追求人民最大幸福现代化过程。

“后发型”的中国大国再造需要集传统与创新于一身,中国文明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维新路径与传统的非断裂性。中国转型实践的特点是,强调并尊重中国历史的连续性,而不是与历史的断裂。曲折和奋斗,光荣和痛楚,机遇与风险,中国的大国再造仍需站在中华文明积淀基础上,摆脱先入为主模式的束缚,获得更广阔的视野,解决大国再造过程中所有困难与障碍的办法也需要根据我们的理性,通过不断试错的方式,寻找出尽可能的代价较低的办法与路径,实现民族复兴与大国再造。□

(责任编辑:石洪斌)

参见列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布莱克等:《日本和俄国的现代化》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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