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摘下面纱
2015-01-29施建
施建
“我的所有家人永远不会接这个班。” 6月16日,华为公司创始人、CEO任正非首次正式接受国内媒体采访。
任正非演讲时几乎脱稿,时不时举高双手。他43岁时创立的公司和他本人,长期以来藏身大众视野的“幕后”,尤其不愿面对媒体。确实,这是他继接受新西兰、法国和英国媒体采访后,第四次与媒体对话。
“大家都说华为很神秘,其实是我个人性格问题,而不是其他原因。因为我个人比较羞涩。”任正非说。几年前,他开始亲手拆“围墙”,鼓励华为高管与外界接触。如今,通过一场与国内媒体迟到27年的见面,他自己也跨出关键一步。
任正非被称为“商业思想家”,他自己也曾称是通过思想管理华为。他曾提出“以客户为中心”、“艰苦奋斗”等被华为人奉为圭臬的狼性文化。他几年前对未来管道会像太平洋一样粗的预判,让华为的销售收入在去年超过了爱立信。
将军易得,思想家难求。任正非之后,谁是华为下一个思想家?“(华为副董事长)徐直军已在媒体上说过了,华为接班人是太多了,不是太少了。”任正非回应关于接班人的提问时,没有直接触及思想接班问题,只是再次表态:“我的所有家人永远不会接这个班,为避免外界的猜测、舆论的猜测、内部的猜测搞乱了公司,我已经发文说明过了。”
管理:从语文走向数学
6月16日,作为学习西方管理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华为举行了“蓝血十杰”表彰大会。“蓝血十杰”的原型是美国二战时陆军航空队“统计管制处”的十位精英。战争结束后,他们被福特汽车招至麾下,掀起了一场以数据分析、市场导向,以及强调效率和管理控制为特征的管理变革,使得福特公司从低迷中重整旗鼓。这十位精英所抱持的对数字和事实的始终不渝的信仰,以及对效率和控制的崇拜,使之获得了“蓝血十杰”的称号,人们将他们尊称为美国现代企业管理的奠基者。
在中国企业界,任正非在十多年前写的《华为的冬天》是一篇传播面极广、影响力极大的文章。任正非对行业趋势和公司前途的预判,使外界开始称其为“商业思想家”。
华为的冬天,其实也是整个行业的冬天。不同的地方在于,由于任正非的预判,华为提前储备了过冬的粮食;同时,“冬天之后春天还会远吗”的追问,也让华为在乱作一团的业界中坚持练内功、抓管理。
过去10多年来,华为投入数十亿美元向西方学管理,邀请IBM等多家世界著名顾问公司,开展管理变革,先后开展了一个个“削足适履”的项目,如IT S&P、IPD、ISC、IFS和CRM等等。
一位在华为工作到退休的IBM顾问说,全世界有很多公司开展IPD(集成产品开发:是一套产品开发的模式、理念与方法)管理项目,很多都不成功,华为的成功离不开团队和任正非的坚持。
面对实施中的困难,任正非曾提出“先僵化,再固化,后优化”的思路,僵化是让流程先跑起来,固化是在跑的过程中理解和学习流程,优化则是在理解的基础上持续优化。
“我们要防止在没有对流程深刻理解时的优化。”任正非说,经过十几年的持续努力,华为基本上建立起了一个集中统一的管理平台和较完整的流程体系,支撑公司进入了ICT领域的领先行列。
任正非表示,“蓝血十杰”对现代企业管理的主要贡献,可以概括为:基于数据和事实的理性分析和科学管理,建立在计划和流程基础上的规范的管理控制系统,以及客户导向和力求简单的产品开发策略。而在他看来,学习“蓝血十杰”,让华为的管理从定性走向了定量,“从语文走向了数学”。
谁来呼唤炮火?
然而,在已获得的管理绩效面前,任正非“商业思想家”的敏感再次显现。
“如果你注意到我今天讲演的主题,其实我是在批判不要片面地理解‘蓝血十杰。”任正非表示,“我们要避免管理者的孤芳自赏,自我膨胀,管理的目的就是多产粮食”。
任正非表示,在上世纪70年代,由“蓝血十杰”所倡导的现代企业管理也开始暴露出弊端。对数字的过度崇拜,对成本的过度控制,对企业集团规模的过度追求,对创造力的遏制,事实上的管理过度,使得福特等一批美国大企业遭遇困境。
当下,这种困境体现到华为,用任正非的话来说就是“九龙戏水”,跨领域、跨部门的流程集成和贯通存在短板,包括管理的复杂性和大企业病。如果不能多产粮食,管理也就失去了意义。
“谁来呼唤炮火?应该让听得见炮声的人来决策。”任正非说。
任正非高度肯定西方管理,今后还要继续学习,但他也强调,“蓝血十杰”只是一批职业经理人,是将军。“我们也需要一批各方面的统帅人物,需要在管理、研发等领域造就出一批战略家”。这些战略家的目标永远践行华为的生存原则,即“以客户服务为中心”。与此同时,也要一批仰望星空的思想家,他们要能假设未来。
在任正非看来,只有有正确的假设,才有正确的思想;只有有正确的思想,才有正确的方向;只有有正确的方向,才有正确的理论;只有有正确的理论,才有正确的战略……
“未来10-20年内一定会爆发一场技术革命,从硅时代跃进到石墨时代。”任正非表示,华为要用五年的时间走通端到端的管理流程,在下一场技术革命中占据有利位置。
轮值CEO制度
“我们要走向世界级,现在我们缺思想家和战略家,只停留在将军层面。”任正非表示,“如果我们都只会英勇奋战,思想错了,方向错了,我们越厉害就越有问题。”
任正非希望员工和高管中间能产生思想家,不光是技术专家,构筑未来的世界,“我们已经等不了这么多时间,我们三五年内一定要决策我们的战略是什么”。
为了在华为内部呼唤思想家,任正非曾提出“一杯咖啡吸收宇宙的能量”,让华为的专家,不要只守在土围子里面守碉堡,而是要走出来和大家喝咖啡,从战略格局构建华为未来基本技术理论和思想。endprint
为了说明思想家的重要性,任正非又举了一个例子,“我们公司前段时间挺骄傲的,大家以为我们是处在行业领先位置。但是他们用了半年时间做了战略沙盘,才发现华为在全世界市场的重大机会点我们占不到10%,弟兄们的优越感就没有了,知道如何努力了,这就是假设的作用”。
华为需要将军,更需要战略家、思想家。但正是思想家的稀缺,让华为和其他大企业一样,面临接班人问题的追问。
轮值CEO制度是任正非到目前为止给出的初步解答。
任正非曾对外表示,传统接班有一个缺点:人都有局限性,每个人对干部的认识都有偏好,如果他偏好重用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就会离开公司,这些人可是公司用几十年的失败培养起来的,走了对公司是损失。如果这个CEO上来,不能担负起公司董事会所赋予的使命,董事会免掉他的职务,再换一个新的CEO上来,他走的时候又会带走一批干部,如此循环换几次以后,公司就有可能走向消亡。
“是强调把公司交给一个人,还是交给一个团队,哪一个的贡献要大?”任正非反问道。
目前,华为有徐直军、郭平、胡厚崑三位轮值CEO,每一个轮值CEO在独立执政期间,是公司的一把手,有很大的独立承担能力。任正非表示,华为实施轮值CEO制度以来,干部要集体评议,没有流失多少干部,公司利润一直在增长,而且比预期还要好。
更重要的是,在任正非看来,包括轮值CEO在内的制度,是要让部分管理者解放出来,“不再是来自上甘岭的将军,一手拿枪,一手拿刀,而是两手空空”,这样一来,他们才有机会仰望星空,进行思考。
对话:
“华为管理并非完美,避免孤芳自赏”
记者:您也经常讲华为管理问题上的不足,但媒体心目中,管理还是华为的法宝,支撑华为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您认为华为管理不如西方的地方,以及华为管理的特色是什么?或者说,您认为华为管理的优劣势是什么?
任正非:你没注意到我今天讲演的主题,是在批判不要片面地理解“蓝血十杰”,我们要避免管理者的孤芳自赏,自我膨胀,管理之神要向经营之神迈进,经营之神的价值观就是以客户为中心,管理的目的就是多产粮食。
“经营之神”的目标是为客户产生价值,客户才会从口袋里拿出钱来。
我们一定要把所有的改进对准为客户服务,哪个部门报告说他们哪里做得怎么好,我要问粮食有没有增产,如果粮食没有增产,怎么能说做得好呢?我们的内部管理从混乱走向有序,不管走向哪一点,都是要赚钱。我担心我们的管理若陷入了孤芳自赏,结果就会是呆滞。我并没有说我们已超越了西方,还是依托西方的管理。
记者:第一,机场有很多书,最多的就是华为和阿里巴巴。书里总结了很多华为的成功经验,但也是雾里看花,总结的成功经验放在任何一个企业也是适用,你说的无论是仰望星空还是打仗,最终还是要打粮食,除了这么质朴的管理思想还有没有其他的管理思想?第二,华为面临什么挑战?
任正非:第一,社会上有很多写华为的书,我没有看过。这些书只要有人看、有人买,他们能赚点钱,也是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哪怕是骂我们的书。人们的思想是一点点被影响的,如果能影响一部分人也没什么坏处。就像互联网,我们要看到这些年文化的进步,互联网的正能量还是很大的,不要总看它负面。这些书多数还是正能量,我们是要肯定的。但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赚的钱也没有分给我们。
我希望通过你们向媒体们转述我们的观点:无论媒体是否理解我们所写的文章,别改动我们的原文,可以评论和批评。有些对我们批评很厉害的文章,我们在公司内部都会转发,让大家听听正面和负面的声音。
我想讲两篇文章为例子:
一篇是《进攻是最好的防御》。这是在无线部门的讲话,是指我们要进攻自己,批判无线。他们认为自己的产品有层层防线,可以防止别人超越。我说故宫的门槛是最低的,但当年你敢随便跨吗?简单不等于没门槛。未来网络也许会简单化,我们要构筑简单化时的优势。结果媒体把意思改成我们要反攻美国,曲解了文章本意,那学啥呢?
还有一篇文章是《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我们是给高端专家、干部讲的,要仰望星空,却被媒体改为华为说自己怎么崩溃、怎么灭亡,以吸引眼球。
高端专家、干部要多参加国际会议,多与别人喝咖啡交流,在宽松的环境下,可能听到世界最高层的人讲话的真谛。向上是大喇叭口望星空,吸收宇宙能量;向下喇叭口传达到博士、准博士……培育未来的土壤。这两个锥形体连接在一起就是一个拉法尔喷管,拉法尔喷管就是火箭的发动机,产生强大的动力,火箭就上天了。这样,华为的未来才会像火箭发射器一样。而现在华为很多高级干部还是关在家里做具体工作,守着时间打卡。参加国际组织不够多,参加组织不敢当主席,参加国际大会也不敢发言。我们现在也要走向世界,叱咤风云要到宇宙去叱咤,所以叫“一杯咖啡吸引宇宙能量”,这是传递给大家一个工作方法。媒体就改成华为崩溃,因为我们讲到华为怎么崩溃,目的是说如何面向未来。
我们内部也是很开放的,我们的网上也有很多批判性的文章。最近人力资源部做了个决定,大概有70万次点击批评。就给去年评A的员工多发点奖金,结果网络一片批评,说你们这个决定是有没有规律,做决定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你们以后还会不会这样,没有规律员工就不知如何遵从。
我们不怕批判,不怕反对,但是不要曲解我的意思,万一改错了,责任是你的还是我的?你又不承担管理责任,怎么能改我的文章呢。所以媒体可以批判、评价,我们都可以接受。
记者:今天您70岁,虽然还不老,但世界很多比您年轻的企业家,已经在未来接班人上布局。我们关心的不是未来谁坐您的CEO位置,您在外界看来是商业思想家,用思想管理公司,未来谁能接过来您精神领袖的接力棒。endprint
任正非:先讲我两个朋友的故事。
一个朋友是AIG创始人柏林伯格,88岁,每天早上做50个俯卧撑,晚上做50个俯卧撑。他88岁到深圳来,跟我谈到三年以后他就退休了,他把公司交给谁。其实钱伯斯找接班人的时候,他本人也征求过我的意见,虽然我们是竞争对手,还是有有益的交流的,当然,我不知道他们谁接班更好。
另一个朋友是马世民,现在应该是78岁了。大前年9月7日,在他伦敦办公室请我吃饭,让我伸头出去看碎片大厦。那个碎片大厦有1680英尺,老头子三天前沿着绳子,从上面顶上溜下来。我们出国,经常遇到七八十岁的老头亲自开飞机来接我们,也许是为了证明他们不老。在国外来,很多人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息。我是中国人,不会像他们一样,是会老的。
华为公司接班机制已经在网上讲很多了,徐直军已在媒体上说过了,华为接班人是太多了,不是太少了。但有一点明确,我的所有家人永远不会接这个班,为避免外界的猜测、舆论的猜测、内部的猜测,搞乱了公司,我已经发文说明过了。
记者:您有信仰吗?
任正非:我有信仰,就是信仰现在我们的国家。我们曾经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可以极大地解放生产力,但是我们发现,社会差距扩大以后,出现的问题,也使发展停滞。中国三中全会正在走一条正确的路。美国、欧洲、中国三大板块谁先崛起,以前我们也想不清楚。现在想清楚了,中国一定会先崛起。中国最近遇到的是中短期转型困难,长时间一定会解决的,后面会越来越发展强劲。
社会一定要发展,发展需要差距,火车头需要动力。但发展的目的是社会共同进步。
记者:华为在收入规模上是最大的设备商,企业管理和文化管理与腾讯都有相同点,都会以客户的实际需求为导向,您提到互联网思维,当下很多行业都在引入互联网思维,您如何看待这种浮躁的现象?
任正非:互联网思维也不是浮躁。对我们公司而言,要通过互联网思维,使自己内部的电子平台结构调整好。与爱立信对比,爱立信管理一万人,而我们是三万人,多出两万人,就多了三十亿美金的消耗。如果我们通过管理改进,这两年就可以节约出两万人去上战场改善为客户的服务。我们改革就是坚持端到端。互联网时代被认为是网络公司,有可能是一种误解,因为真正的互联网时代是网络支持和工具改变了实业。
我们也并没有批判社会上的互联网,是应对我们内部的浮躁情绪,仅此而已。
记者:关于颠覆的问题,知道您对这个问题的基本观点,但有些地方不是太明白,现在比较流行说新技术或商业模式出来之后,会对传统的一些生产方式产生颠覆式的效果,最明显被大家举例最多的就是苹果对诺基亚的颠覆,包括新的数码技术对柯达数码的颠覆。您的观点是说没有改变社会本质,您如何理解这些公司这么快的速度死亡,看起来是毫无征兆的死亡,如果您不认为这是颠覆的话,那是什么?
任正非:首先我认为这个时代将来最大的颠覆,是石墨烯时代颠覆硅时代,但是颠覆需要有继承性发展,在硅时代的成功佼佼者最有希望成为石墨烯时代中的佼佼者。因为现在芯片有极限宽度,硅的极限是七纳米,已经临近边界了,石墨已经是技术革命前沿了。但边沿机会还是硅时代的领先公司。不可能完全凭空出来一个小公司,然后就领导了时代脉搏,而且石墨烯这个新技术在世界上的发展也不是小公司能做到的。
诺基亚所犯的错误是还停留在工业时代,工业时代讲究的是成本和质量,世界上能唯一还用二十年的手机就是诺基亚的手机。因为它忘却了,这个时代苹果所推动的 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进步,这点不等于别人颠覆了它,而是它自己颠覆了自己。还有关于数码相机的颠覆,数码相机就是柯达发明的,但它在机会上重视不够,也不是别人颠覆了它,还是它自己的。
记者:您仅仅持有1.4%的股份,您是如何控制这个公司的?
任正非:我不可能按法律形式来控制公司,不是靠股权来控制公司。我就是讲话,你认为讲得对,你就听,认为不对,你就提出反对意见。我常常也被我们内部反对。我也不坚持必须按我的办,协商着,而不是靠表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