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上去还有少年心气
2015-01-29戴舒华
戴舒华
主唱科特·柯本举枪自尽20年后,涅槃乐队(Nirvana)众望所归地入主摇滚名人堂。惟一有争议的是,在2014年4月11日举行的颁奖礼上,谁有资格和他们同台演唱。
经过一系列猜测和变动后,最终站在舞台上的是鼓手戴夫·格罗尔、贝斯手奎斯·诺沃瑟里克、吉他手帕特·斯密尔和摇滚女星琼·杰特(填补本属于科特·柯本的位置)。一曲无人不知的《Smell Like Teen Spirit》后,“后朋克女神”金·戈登接着登台献唱《Aneurysm》,随后是创作型女歌手安妮·克拉克演绎《Lithium》。最后,年仅17岁的新西兰年轻女歌手洛德加入进来,和这几位女歌手一同演唱了《All Apologies》。
这一精心安排立刻遭到呛声。“如果要纪念科特·柯本,”以直言快语著称的澳大利亚说唱女歌手Iggy Azalea对《告示牌》杂志抱怨说,“至少应该找和他匹配的人,而不是洛德这样的年轻后辈。”
但除了科特·柯本本人外,也许无人能和他匹配。
这个涅槃乐队的创建者兼灵魂人物从不掩饰自己的无助、虚妄、愤怒和痛楚。舞台上,他狂乱迷醉,呐喊嘶吼,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缄默,也没有任何规则能将他束缚。他说:“我宁愿让人憎恨真实的我,也不愿让人喜欢虚假的我。”
还是无名小卒时,在8月的波克夏舞台,科特背对着观众高高跃起,重重落在鼓架上。此后一个月,他都吊着胳膊在后台喝酒,任由路过的人悄悄探问:“看到那个自残的人了吗?”
他曾经突然蹲坐在西雅图后台的音箱旁抱头痛哭,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和摄像头。照片中的他穿着脏兮兮的板鞋和牛仔裤,犹如在荒野中迷路的小孩,脸因痛苦而皱缩,布满一道道泪痕。
这张照片成为摇滚史上最著名的人物照之一,凭此一举成名的英国摄影师伊恩·蒂尔顿在2006年回忆说:“我所知道的科特·柯本只是个羞涩的年轻人,羞涩而幽默。他有一种自信,却又害怕人群。拍这张照片时,他刚刚结束一场精彩的演出。他在舞台上砸烂了吉他,然后快步走到后台,失声痛哭。我拍了三张照,他没有拒绝。第一张,他在哭;第二张,他略略恢复平静;第三张,他冲着镜头笑了一下。”
科特曾经在英国圣诞晚会上拒绝假唱。获得真唱许可后,他当着几千万观众的面和主办方开了个玩笑—用低级酒吧驻场歌手的流里流气的假音在直播舞台上唱道:“快来嗑药吧,谋杀你的朋友吧。”涅槃乐队从此和巨星云集的英国圣诞晚会绝缘。
他还曾搞砸名声更隆的MTV音乐盛典。主办方想让他唱《Smell Like Teen Spirit》,但涅槃乐队想唱《Rape Me》,最后双方妥协为《Lithium》。到了现场表演时,从科特·柯本嘴里唱出的竟然还是《Rape Me》的开头。就在MTV大惊失色地要紧急中断节目时,乐队又若无其事地唱回《Lithium》—不可一世的商业巨头们就这样被他戏耍于股掌之中。
但今时今夜,在这场盛大的摇滚名人堂颁奖礼上,这个天生具有超凡魅力、摇滚异禀和自我毁灭欲望的科特·柯本,只能出现在无声的背景屏幕上。他在音乐日益被商人控制的时代横空出世,打翻一切游戏规则;他又在百万销量的事业巅峰,以一支“雷明顿”MII型20mm口径猎枪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样也许是最好的。
他摆脱了世间无谓的评价和盲目的狂热,不必继续在真实和虚伪的罅隙中痛苦地迷惘,不必继续忍受名声、病痛、毒品和抑郁症的折磨。
问题少年
颁奖礼上,49岁的奎斯用一顶礼帽遮挡着已经秃顶的脑袋。这个现在大腹便便的贝斯手蓄着花白的络腮胡子,像在柯特的葬礼上致辞时那样一脸冷峻。“直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每天都会对我说,谢谢你们的音乐,这些话让我想到科特·柯本。我只想说,谢谢你,科特·柯本,我希望今晚你在这里。”
27年前,在华盛顿州的阿伯丁,奎斯遇到了将影响他一生的科特·柯本。在此之前,这里只是个距西雅图不到100公里的不起眼小镇,惟一能让人记住的只有在美国名列前茅的自杀率。
1967年,科特·柯本出生在这里。他说自己“曾是个快乐的小孩”,被家族成员的音乐才华包围着—他的舅舅是乐队主唱,叔叔是全国巡演的吉他手,大伯是爱尔兰男高音歌手,祖母则是一个艺术家。2岁时,柯本就会唱歌;4岁时,他就能够边弹钢琴边演唱,还为家庭旅行写了一首歌。那时候,他最喜欢Ramones乐队和英国老牌流行摇滚乐队Electric Light Orchestra,常挂在嘴边的歌曲包括美国乡村歌手阿洛·古瑟瑞的《摩托车之歌》、加拿大摇滚歌手特里·杰克斯的《阳光季节》以及披头士的《Hey Jude》。
7岁是柯本的命运转折点。这一年,他的父母在争吵中离异。他的母亲后来回忆,这次离异对柯本造成致命打击,他变得叛逆而孤僻。在1993年的一次采访中,柯本亲口承认:“我记得我感到羞耻,为我的父母感到羞耻。我无法再面对学校里的任何朋友,因为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你知道,正常的家庭。父亲,母亲。我需要那种安全感。我为此仇恨我的父母很长时间。”
青春期时代的柯本已经成为一个潦倒破落、长发纷乱、四处惹是生非的问题少年。他的母亲放弃了监护权,父亲则因为无法应付他的叛逆,而常常将他寄放在朋友家中或者送进少管所。在孤独和抑郁中,柯本一度成为虔诚的基督徒,接着又转而皈依佛教。在学校里,他和同性恋者成为朋友,因此被仇视和欺负。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拳击手,却宁愿挨打而不还手,目的是为了让他的父亲感到痛苦。在后来的访谈中,他还坦陈自己“喜欢被当成同性恋,希望成为同性恋,因为这样可以远离那些讨厌的人们”。
柯本的心灵被外界也被他自己折磨得千疮百孔,身体健康长期处于崩溃边缘。他还没有长大,就随时随地活在死亡的阴影中。endprint
只有摇滚是他的避难所。
先锋
14岁那年,柯本从叔叔那里得到自己的第一把吉他,从此沉醉于音乐世界。3年后,他在高中校园里遇到了一生的伙伴奎斯·诺沃瑟里克。身材瘦长的奎斯是个忠实的朋克迷,母亲经营一家发廊,两人便常常在发廊的二楼进行练习。柯本最先产生组建乐队的想法,并花了几个月时间说服奎斯。1987年,将要震动整个音乐界的涅槃乐队在一家小发廊里诞生了。
但事情并非一帆风顺。19世纪80年代末,朋克已经辉煌过,又熄灭了。涅槃乐队在无孔不入的逐利气氛和主流音乐人的冷嘲热讽中艰难生存。当他们发行第一张专辑《Bleach》时,有乐评人撰文说:“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傻瓜,粗鲁邋遢,荒诞可笑。他们永远不会被大众知道,只能在校园里进行露天表演,睡在粉丝提供的沙发上,在电话亭张贴巴掌大的宣传海报,在无人问津的杂志上读到有关自己的报道。”
柯本自己也对狼狈拮据的现状感到不满。1989年底,他透露乐队正在调整曲风:“(《Bleach》里的)早期歌曲里充满愤怒……但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歌曲在变得越来越轻松,我也变得越来越高兴。现在,我们的歌曲更多关注恋爱中的矛盾、人与人相处时引发的情绪起伏。”
随着1990年天才鼓手戴夫·格罗尔的加入,不朽的唱片《Nevermind》横空出世。专辑中的大部分歌曲源自柯本与女友托比·韦尔分手后产生的创作灵感。在绝望、痛苦和孤独之中,柯本一口气写了6首歌。他原本想把这张专辑分成两个部分:记录他童年和早年经历的“男孩篇”和讲述这段失败恋情的“女孩篇”。他对《音乐家》杂志说,“这里面有我真实的情感。分离、让人痛苦的恋情、死一般的空虚。非常孤独,病态。”
但事实上,柯本自己对这张专辑并不满意,认为后期制作中加了太多修饰性混音。不少忠实粉丝也感到失望,觉得涅槃乐队在向主流市场妥协。但唱片行对其寄予厚望,希望能卖到25万张,这在当时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
出乎意料的是,专辑中的第一支单曲《Smell Like Teen Spirit》迅速蹿红,短短几天内便占据各大电台和音乐频道。乐队成员有点惊恐地发现,即将在英国举办的所有演唱会门票都被一抢而空,请求专访的媒体人士也在家门口排成长龙。
一个星期后,《Nevermind》取代迈克尔·杰克逊的《Dangerous》登上销量榜首,《告示牌》杂志发出惊呼,“涅槃乐队是罕见的拥有一切的乐队—评论家的喝彩、唱片业的推崇、流行电台的青睐和年轻摇滚迷的追逐!”这张专辑最终在美国本土售出700万张,在全球售出3000万张。
一夜之间,柯本的音乐天赋大放华彩。他身上既有偶像披头士的基因,又长年浸淫于硬摇滚、重金属和朋克摇滚,深得齐柏林飞船、黑色安息日、Aerosmith、皇后、Kiss、性手枪、黑旗等经典乐队的精髓。而另类摇滚乐队Pixies更是直接塑造了柯本的音乐创作风格。
柯本在后来的采访中说,“正是Pixies让我逐渐摆脱黑旗的影响,转而走上Iggy Pop和Aerosmith的风格之路,《Nevermind》正是在这种变化中产生的。”
柯本最终走上的路就是Grunge,又称垃圾摇滚。这种原始颓废的乐风与柯本天生匹配。邋遢潦倒的穿着,加上一把脏兮兮的破吉他,弹奏出扭曲、混乱、嘈杂和带有回音震颤的尖锐声效。
柯本改变了整个音乐产业。他不仅让原本小众的“垃圾摇滚”变成人人追捧的主流音乐,而且展现出另类摇滚在文化和商业上的蓬勃生命力。著名乐评人阿泽·拉德将《Nevermind》称为“摇滚乐史上一次翻天覆地的革命”。它让过去对独立音乐不屑一顾的大唱片公司认识到不管多么激进甚至多么“垃圾”的创作,都有可能被大众接受并喜爱。音乐界因此变得更加开放而多元,并从中孕育出无数个人化、风格化的亚文化。
柯本也改变了现实中的音乐版图。作为“垃圾摇滚”发源地的西雅图开始受到广泛关注,在这座城市中蛰伏多年的各种音乐风格被相继发掘。突然间,人们发现音乐不仅仅存在于洛杉矶和纽约这两个大城市,音乐的天地比想象中更加广阔。
病人
涅槃乐队成了音乐界的宠儿、大众崇拜的偶像。与此同时,柯本的痛苦与日俱增。
垃圾摇滚的精髓是原始粗野和拒绝主流的边缘化态度,突如其来的巨大名利让柯本感到身心撕裂。他曾私下对朋友说:“名利是我最不想要的东西……如果我继续唱下去,就是一种欺骗行为……而我能想起的最大罪恶就是欺骗……”
为了寻求内心平衡,柯本开始不遗余力地推广独立音乐。他翻唱凡士林乐队和肉偶乐队的歌曲,穿丹尼尔·约翰斯顿T恤,把独立唱片Logo纹在胳膊上,并在巡回演出时尽可能多地安排独立乐队同台表演。
但他的痛苦无法化解,长年的疾病也变本加厉。终其一生,柯本都受到慢性支气管炎和不知名的阵发性剧烈胃痛折磨。他认为自己狂热呐喊的根源就在于病痛:“很多时候,当我坐着吃饭时,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别人当然不会意识到,而我也早就厌烦了抱怨……我强迫自己吃东西,咽一点,再喝点水,一会儿又弯着身子呕吐……我曾说过再这样我就会自杀……我再也不想像这样活下去,这让我精神错乱,我在心理上已经垮了。”endprint
为了缓解疼痛,柯本不得不求助于毒品。据查尔斯·克鲁斯所著的《比天堂更沉重—柯本传》一书中记载,柯本在13岁时就初尝大麻,之后一直依赖各种止痛药和麻醉剂生活。1986年他接触到海洛因,从此再也无法摆脱。
柯本的心理疾病也极为严重。他的表姐贝弗丽向媒体证实,柯本在儿童时期就被诊断出患有妄想症和注意力集中障碍型多动症,成年后又患上躁郁症,甚至连自杀现象也早有家族历史—柯本的两个叔叔都是饮弹自尽。
到了1993年,柯本已经变得形销骨立。在纽约录制MTV不插电音乐现场时,柯特在最后一首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的结尾发出了那声全世界都无法逃避的叹息。在这个代表着成功的舞台上,兴奋欢呼的人群没有注意到这声令人心碎的叹息,和它背后的忧郁与内心的烦乱。
在1994年3月的欧洲巡演中,柯特罕见地两度失声,不得不中断演出,返回美国治疗。之后,他因吞服近50粒安眠药而陷入昏迷,抢救20个小时候才苏醒。他的妻子科特妮·洛芙痛苦地承认,这是柯本第一次企图自杀。
很快,柯本和身边的人通通闹翻。妻子威胁和他离婚,而乐队其他成员则表示要解散。虽然他们的出发点是用激烈手段将柯本拉回正轨,但结果适得其反。
4月8日,一名电工在柯本位于西雅图的住所中发现了他的尸体,一旁的音箱正在播放R.E.M乐队的《Automatic for the People》专辑。葬礼上,他的养父戴夫·瑞德说:“尽管有无数人爱着他,但对科特来说都没有意义;因为,他不爱他自己。”
拯救了无数人心灵的柯本却无法拯救自己的心灵。他横空出世,又轰然坠落,正如他在遗书中所写:“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
赤子
著名主持人Rooney曾在脱口秀节目“60分钟”中对科特·柯本不屑一顾:“其实他的音乐也许并没有那么大的意义。”
但正如乐评人郝舫在他那本著名的《灿烂涅槃》中所写的那样:“柯本所留下的是一笔极其含糊的遗产,尚需无数时日才能真正得以清算。”在柯本离开后的20年中,涅槃乐队的影响力始终在不断发酵。
柯本死后,他们在MTV现场录制的不插电原声专辑为他们赢得艾美奖最佳另类摇滚专辑奖。1996年发行的现场演出合辑《来自维斯卡的泥泞河岸》则再次登上销量榜首。2002年,柯本遗孀科特妮·洛芙和乐队两位核心成员格戴夫、奎斯在经过一系列争吵与和解后,共同推出同名专辑《Nirvana》,其中首次收录了柯本死前录制的最后一首歌《You Know You're Right》,这张专辑登上销量榜第三位。
此后,他们依然稳定地推出专辑,包括2006年的《Live! Tonight! Sold Out!!》、2007年的完整版《MTV纽约不插电》、2009年的《Live At Reading》、2011年的《Nevermind》豪华版等。
如今,涅槃乐队已被公认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乐队之一,《Nevermind》名列最伟大的专辑之一,摇滚名人堂将《Smell Like Teen Spirit》和《All Apologies》列入“改变摇滚史的歌曲”榜,音乐杂志们则通通将柯本选入最伟大的吉他手和最伟大的歌手行列。
但科特·柯本和涅槃乐队改变的不仅仅是音乐。
尽管柯本自己拒绝一切标签,多次表示自己不能代表任何人,但这无法阻挡人们将他视为“X一代”的精神领袖。“X一代”是指出生于1961年到1981年间的美国人,这代人拥有比前代更多元的价值观,对社会发展有着更深刻的思考,对政府权力抱有更大的质疑和批判,也因此更容易对现实感到失望和迷茫。而柯本出身卑微,既抑郁又古怪,却敢于对权威进行公开蔑视和挑战,并最终以此登上万人敬仰的位置。他的经历让无数彷徨无助的年轻人看到希望,激励着他们站出来,发出真实的声音。
涅槃乐队还推动了草根运动。邋遢的服装、粗鲁的语言、不修边幅的举止,这些原本被精英阶层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元素通过柯本的发扬光大,转而成为时尚标识。他让底层劳动人民找到与上层社会相抗衡的语言,让出身贫寒的孩子得以树立自己的风格,寻找自己的信念。
柯本为边缘化的人群提供了一条出路。在他之前,美国社会鲜少讨论精神疾病,对因病痛产生的药物依赖也讳莫如深。正常,似乎是评判一切的标准。但柯本撕下这层虚伪的面纱。他告诉人们,即使你不正常、即使你被归为异类,你依然可以有梦想。
同时,和众多伟大的摇滚乐手一样,涅槃乐队有着强烈的政治批判性。柯本去世后,奎斯建立了自己的政治平台,并当选为华盛顿州的国务委员。2004年,他出版《垃圾摇滚和政府:让我们重建崩坏的民主》一书,探讨了草根运动如何推动民主进程。
“年轻人的责任是挑战腐败。”科特·柯本曾以这句话道出了涅槃乐队最大的精神遗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