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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无所不能的错觉

2015-01-29汤涌

博客天下 2014年16期
关键词:袁世凯孙中山

汤涌

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饮食有一种程式感。天气凉起来之后,他常吃清蒸鸭子,这是一种美味多汁,以甘肥为美的饮食。

如今的保定官府菜中,保留了袁世凯清蒸炉鸭这一菜品,蒸的是更香的烤鸭,烤鸭有鲜艳的红色脆皮,在袁世凯称帝之前,曾经对一切红色的食物情有独钟,据说是因为『洪宪』二字的缘故。碰巧的是,从1908年以来,『鸭汤(duck soup)』就被当做『容易解决的人或者事物』存在于美国俚语当中。

在袁世凯的食桌版图上,清蒸鸭子放在中央,韭黄炒肉和红烧肉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或东或西。

袁世凯嗜食鸭肫和鸭皮,根据曾经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的回忆,他吃饭时用象牙筷子『把鸭皮一掀,一转两转,就把鸭皮掀下一大块来。』

这和袁世凯的政治手腕如出一辙—这个出手如电的人,对待政敌如鸭一般稳准狠,出手之时,对手就像鸭子一样被掀下一块皮肉,元气大伤。

1914年的大总统,位子已经相当稳定,一如袁世凯的饮食口味一样稳定,他的早饭总是吃四色包子和大海碗装的鸡丝汤面,碳水化合物能让他保持早间的思考能力和精力,他惯于早起,这和大清国的早朝时间相匹配。这个大多数皇帝都勤政努力,延续了快三百年的朝代被三年前的辛亥革命冲击,又最终由袁世凯这位末代宰相完成了最后一击。

袁世凯对大清的瓦解巧妙得带有艺术色彩,近乎他吃鸭时的那种稔熟,但他并非天生的政治神人。

野蛮生长的色彩

1882年,袁世凯24岁,他曾经因为带领清军介入朝鲜内乱『壬午事变』,表现出众而成为少年英雄。

当时他的领导和义父、淮军将领吴长庆以『治军严肃,调度有方,争先攻剿,尤为奋勇』来评价他,他获得了同知的官职,这是一个辅助性官职,可以做知府的副手或者盐政钱粮的负责人—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厅级。

这是他政治军事生涯进步加速的关键一刻。

袁世凯生长在河南中原地区的一个官宦家庭,出生那天,家里接到了袁世凯叔祖袁甲三(他们家当时职位最高的人)攻下捻军重镇的喜报,所以名字里用了代表胜利的『凯』字。

他幼时赶上了捻军的活动期,袁家构筑了围墙,让自己的村镇成为碉堡,捻军的马队来去如风,甚至敢于和英法联军死战的蒙古亲王僧格林沁也死在捻军手上,但坚实的堡垒和充沛的钱粮让袁家守住了自己的村子。

据说捻军攻击围墙时,五岁的袁世凯曾经淡定地看着自己的叔叔大爷们带着家丁仆人和敌人交战,对死人这件事一点没有恐惧。不怕看见别人死往往是大将的基本素质。而滴水不漏的坚守和强大的钱粮物力,则成为后来袁世凯军事和政治行动遵循的标准。

袁世凯被过继给叔父收养,而后跟养父去了济南,在那里他参观过铁公祠,据说曾经为这位忠于建文帝不肯投降朱棣的官员流泪,这位名叫铁铉的大臣被朱棣强迫吃着自己的肉大叫『忠臣孝子肉岂能不甘』。

那个时代也有活的偶像,曾国藩是当时的『中兴名臣』,他通过功业获得了权势,却并不因此而把权柄抓在手里不放,或者对清政权取而代之,名士王闿运曾经评价曾国藩:『汲汲皇皇有侠动之志。』汲汲皇皇,是那种着急忙慌的样子。侠动二字,代表的则是一个人建功立业的急切。

袁世凯一直没有能够在功名上有任何进步,此前的大清名臣往往是进士出身,但袁世凯连一个举人都没有考上,即使是李鸿章、郭嵩焘这样进士出身的洋务名臣,也都要受那些科举考试优等生的挤对和弹劾,袁世凯的出身只会让他更多受辱,所以他也越来越多地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武将,一个马弁假装措大只会遭致羞辱,而明目张胆地把自己认定为一个武夫,反倒可能被对方尊重。后来评论人物时,袁世凯往往被称作『不学有术』。不过这种出身让他和探花出身的张之洞彼此互相瞧不上,虽然也合作过很多年,但是始终无法真正彼此信任—张之洞清流出身,后来放到地方开始办理洋务,正是袁世凯眼中的书呆子。张之洞好晚睡办事,袁世凯早睡早起,张之洞好拿古物给袁世凯品鉴、约他出门游玩,袁世凯则认为纯粹是浪费时间。

袁世凯甚至对德国公使评价道:『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不讲学问,我是讲办事的。』他以高效和直接自诩,在饮食上也透着一股武夫气息,面条包子都是呼噜呼噜尽快吃下的食物,正餐也以四菜一汤为主,累死烦死厨子倒无所谓,但吃的时候一般不会多耗时间。

民国时曾经有议员赞扬说大总统吃得简单,两条小鱼,稀粥撒点胡椒面就是一顿,建议全国人民学习,后来有人解释,那鱼是黄河里才有的,要用猪油保存送来,至于稀粥上撒的那不是调料,而是鹿茸粉……

随着李鸿章、张之洞等老一辈名臣的凋谢,袁世凯成为清政府可以倚重的力量。但是此时袁世凯因为练兵而获得了北洋六镇新军的实际控制权,而且和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样带兵的进士不同,他从来不是官僚体制当中最亲近可靠的一员,相反带着浓厚的野蛮生长色彩。

袁世凯喜欢被人称作『宫保』(太子少保),但一度被溥仪的生父、摄政王载沣贬官,但仍然悄悄和老部下保持联系,在武昌起义之后,他用革命党的强大和金钱的匮乏来要吓唬朝廷和隆裕太后,最终成功地造成了清廷逊位的事实。

最为辉煌的时刻

这是袁世凯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刻,隆裕太后把他当作孤儿寡母的保护者,是他帮助争取了一笔优待金,革命党人则把袁世凯尊为共和的缔造者,答应让他成为第二任临时大总统。但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倘若可以兵贵神速,太后早点直接逊位于他,而后和武汉革命党人商讨就更好了。孙中山成为临时大总统,让袁世凯有了一个前任。他尽可能地防止孙文、黄兴和宋教仁先立约法,把他变成一个虚位元首—内阁制当中的大总统。endprint

革命党人还试图让他迁都南京,以离开他权力的根基。为此,袁世凯不惜纵容士兵在北京抢掠,哗变的乱军把包括蔡元培在内的特使队伍吓得逃进了使馆区的六国饭店,袁以自残北京的方式证明自己不能离开北京。

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使用赤裸裸的阴谋,但孙、黄、宋和其他革命党人没有太好的办法,内战不是革命党人的强项,他们惟有以退让来应对,安插一个新加入同盟会的内阁总理唐绍仪(也是袁世凯的老部下)用一副纸面上的枷锁对这个政治硬汉加以制衡。

在中国的大多数地区,袁世凯的人望高过孙中山,皇帝没了,总理大臣当了总统显得顺理成章,而孙中山的革命党,在多数普通人眼中只是习惯于使用暗杀和爆炸,用来吓唬小儿的极端势力。

开明人士也对袁世凯期待颇高,毕竟『解除党禁』这样进步性的话,是在清廷准备起用袁世凯时,他所提出的条件。袁世凯是一个实力派,除了他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统御全国的能力。

当时的报刊和民议,都以中国的华盛顿来称赞袁世凯,他那富有的家族,被称为『第一家族』,像那个时代大多数的高级官员一样,他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就如今天的各国元首,他的儿女成为舆论的焦点,他的生活和出行引起人们的关注和议论。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膀阔腰粗的汉子,上身很长—在中国传统观念中,身长腿短是典型的贵相,这样的身材在马上特别显威武。他性格强硬,身体结实,每天骑马或划船。这和满清朝廷的气质完全不同,光绪皇帝是一个病弱的人,溥仪则还是一个小孩子,即使成年之后,溥仪也是一副病瘦的模样—壮实的民国大总统,在各国面前都不会是一个病夫形象。

袁世凯的相貌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他的眼睛,这对外国记者和外交官来说充满魅力。在保罗.S.芮恩斯所著的《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当中提到:『他(袁世凯)的两只眼睛长得优雅而明亮,敏感而灵活,经常带着机警的神情。他锐利地盯着来访的客人,但并不显露敌意,而老是那样充满着强烈的兴趣。他的两只眼睛显示他多么敏捷地领悟(或者通常是料到)谈话的趋向,虽然,他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对每一个新的细节都能作出判断。』

以貌取人不是一个老练的政治家的做法,但对孙中山这样热情似火的革命者来说,他又很容易凭这种面对面的信任感来下判断。

两人是多年宿敌,如今却要坐在一起,孙中山曾接触了一些和袁世凯见面比较多的外国记者,都是正面评价居多。他曾经把面见袁世凯称为『一试吾目光』,但当袁世凯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自己对共和的爱之后,孙文的心都融化了。在晚宴上他喊过袁大总统万岁的口号,希望袁世凯好好练兵,自己去执行修铁路『20万里』的计划。

这个目标,中国大陆地区要在100年后的2013年才实现。但当时的袁世凯把惊讶藏在了心里,没有当场说破,却认定孙中山是一个理想高于能力的人,据说『孙大炮』的外号就是此后袁世凯叫起来的。

袁世凯干脆把慈禧太后送给自己的花车送给了孙中山,邀请孙中山管理铁路公司,去各地考察,这一招还存有后手,宋教仁被暗杀之后,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袁世凯立刻查铁路公司的账,发现革命党人只去各地考察,花了不少钱,一公里的铁路都没建,当时以经济问题来通缉孙中山。

袁世凯是清朝最早使用军乐的人,他一度在三大殿办公,出行、吃饭的时候还会奏军乐,溥仪身边的老太监曾经为军乐和乐队的耀武扬威愤愤不平。他把满清的袍套靴帽改成了西式军服,军帽上的苍蝇刷头饰成为民国戏里常见的『司令』标志。

扮演全能偶像

民国三年(1914年)的袁世凯面临着的危机基本上已经过去,更大的危机还没有到来。宋教仁被刺虽然有很多证据显示和袁世凯有关,但也有不少并非袁世凯直接下令的证据,革命党人的二次革命在军事上算不上成功,孙中山又一次流亡海外,袁世凯仍然受到大多数的支持,有改革的机会。对真正有能力带兵的人和有声望的人,袁世凯尽量维持着他们优渥的生活,真的跟钱过不去的人很少。最终发动护国运动击垮他的蔡锷将军也还在他北京的『彀中』,被他所控制。

这一年中华民国加入了国际组织万国邮政联盟,这在当年是近乎于接入互联网一样的大事。很多人也相信,这个东方大国会在其他的国际组织当中扮演一个角色。同样是在1914年,一位无锡市民写了一封明信片邮寄给常熟的好友,这一年除了白朗叛军之外,全国的统一让邮路保持着基本畅通,这和几年后的各派系军阀大混战时很不一样。

袁世凯在这一年的2月7日以大总统令的方式命令发行铸有他自己的头像的银元,含纯银六钱四分八厘,银九铜一的比例铸造,此前中国的银元,包括北洋政府支付给溥仪的皇室优待费,所用的银元都是墨西哥鹰洋,不是真正的本国铸币。

『袁大头』随着资本的力量流入全国各地,一直到后来的国民政府发行法币才逐步退出流通,但仍能在民间成为硬通货。

袁世凯的健康似乎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尽管他一直担忧一件事,袁家的男人命短,他的父亲和叔叔们大多数都在60岁之前离世,这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小的心病,他正在逼近这个坎儿,为此他服用了一些自己调配的补药(可能加速了他的死亡)。后来他曾经用袁家的男人命短来劝慰手下,告诉大家自己称帝也不会太久。

和『短命魔咒』所带来的不快相比,袁世凯面临着人生当中最好的时期,引发无数咒骂的《二十一条》还没有签订,人望达到了顶峰,宋教仁的国民党被袁世凯解散,孙中山把旧部重组为中华革命党,却要求党员忠于自己而和黄兴发生了直接冲突。

但是一些不和谐也在越来越明显,袁世凯『无学有术』的困扰,于他是当总理大臣时或许是可以得意一谈的事,但是当他已经决定成为一国的领袖或者君父(无论是大总统还是大皇帝)之时,他就特别地渴望完美和圆满地扮演一个偶像、全能的角色。他希望除了夸耀他的眼睛之外,臣工和黎民们可以夸赞他的讲演、他打的比方,他的棋、他的字、他的马术、他的哲学以及其他的一切一切。

孙中山有三民主义,自从进入民国之后,他多次在公开场合演讲自己的三民主义,孙中山在演讲技术和一腔热情上,要远比昔日的直隶武夫总督强得多,一个行政效率高的聪明人未必适合鼓舞人们的热情。endprint

袁世凯对现代政治毫无见识,而且也并无太合适的西方政治理论能够支持帝制。于是决定扭身寻找帝王家最熟悉的也是最强大的助手—儒学的支持,昔日自己不善于做四书八股,而今却要尽量把自己扮演成一个重视义理辞章的儒者,或者说至少是儒家的支持者。他逐步展开了祭孔等活动,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

民国三年的全能君显得强大,内阁总理唐绍仪早就不堪挤对和架空挂冠而去,他实现了事实上的总统制,直接管理政府的一切事务,他找到了政治哲学上的支持,最富有才华的政治家宋教仁已死,国民党被取缔,孙中山和黄兴又都在流亡,6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又给了中国绝好的机会—列强无法东顾,沙俄顾不上惦记新疆,杨增新将军服从民国,局势比较稳定,西藏出现有麦克马洪和地方政府的接触,但尚未成气候。在1914年,中国只要不和日本直接发生冲突,就没有太多可以担心的事。民营资本正在飞速发展,抢占西方列强因为战争而放弃掉的市场,而且成绩不错—这本是一个国家走向强大的绝好机会。

遗憾的是在这时节,袁世凯正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他对华盛顿的称呼已不满意,他渴望过的是拿破仑的皇帝瘾。一次次的胜利让他对自己有了『无所不能』的快感。

他眼中的这几年,是排除异己,剪除地方势力,抓控权力的最好机会,追求帝制需要的大量的金钱,收买、贿赂、对反对一方用兵,给手下人升官晋爵,这些都需要金钱,这些钱造成了政权的极大困难,并最终导致了政权的崩溃。而日本对《二十一条》给他施加的压力,也给了他极大的困扰和更大反对声,无论是中华民国还是中华帝国,即使有欧西列强内斗之时,也因为积弱而无力抗拒日本的压力,这是对幻想着无所不能的大总统、大皇帝的沉重一击,但他仍然相信一点,在强敌面前,更强大的皇帝可能比总统更方便干事,所以并没有真正停止自己追求帝制的脚步。

突然的惊讶与挫败

他又一次错估了自己,这次是民意和舆论,人们过去会因为他是个强有力的保护者、富有声望又讲求实际的人而支持他,但在他想要成为皇帝的时候,人们感受到了一种恐慌。几乎没有人对他的儿子袁克定有任何期待,而他自己也并无更合适的儿子可以继承皇位。他昔日提拔起来的手下在和云南蔡锷将军的护国军的对垒中动作迟缓,袁世凯又一次重温了『把革命党养一养,用革命党来吓唬皇上』的策略,只是这一次,他是皇上。

洪宪皇帝最终在骂声中死去,死前多次提到有人『误他』。和大多数的皇帝一样,袁世凯没有反思自己,时隔多年之后,历史学者唐德刚曾经对孙和袁有这样的一段评论:孙专好搞理想;袁则要抓实权,袁的错是他贪得无厌,做了终身总统还要做皇帝,这就不是个政治家了,他搞人也要搞到底,睚眦必报,绝不中途罢手,与人为善,这就是流氓了。

袁世凯自己也有一番练兵的高论,当年曾经在张之洞请教练兵时,他这样说道:『练兵的事情,看起来似乎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主要的是要练成「绝对服从命令」。我们一手拿着官和钱,一手拿着刀,服从就有官和钱,不服从就吃刀。』

这一套西方称作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非常质朴,但是刚硬有效,从对付隆裕太后到孙中山、黄兴,都是一路收割过去,砍瓜切菜拔苗刈草一般,造成了袁世凯对自己一种近乎万能的错觉,觉得天下就是一碗清蒸鸭,政治手腕就是那一双象牙筷子。

这也是为什么真正的大问题,面对共和、政体和国际局势的时候,袁世凯迎接的只有突然的惊讶和挫败—原来他们不是那么爱朕啊,原来朕对自己的力量过分自信了。

1914年是处在无所不能错觉中的袁世凯权力巨手逐渐攥紧的关键一年。这年1月,他将国会解散。3月31日,颁布了《平政院编制令》。5月,公布《中华民国约法》,改责任内阁制为总统制。这一年的12月29日,袁公布《修正大总统选举法》,规定总统任期十年,可以连选连任。

他最终也没能做完这一届总统。

1916年6月6日,这位昔日的『中国华盛顿』,现时的洪宪皇帝,在这种绝望情绪中,等来了垮台和死亡。

(参考书目:《武夫当国: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陶菊隐;《袁氏当国》唐德刚;《袁世凯与张之洞的恩恩怨怨》鲍牧松;《义理与事功之间的彷徨》杨国强;《革命逸史》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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