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泉学院的中国人
2015-01-29黄旻旻郑惠文
黄旻旻+郑惠文
加州东部的沙漠和灌木丛包裹着一片荒漠。这里没有人家,没有繁茂的高树、青草,气候在干燥炎热和劲风寒冷间徘徊。荒山、灰土、样貌古怪的约书亚树是汽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
内华达和加州交界的荒漠里,铁丝网将距离“死亡谷”25英里外的一个2500英亩的农场和荒野隔离成两个世界。大大的、倒挂的字母T挂在三根圆木支起的“农场”大门中间,门上已经斑驳的白漆告诉旅客,这里是Deep Spring College。
欢迎来到深泉学院。
1989年到达这里的中国学生刘海云走的路曲折得多。他需要在深圳罗湖桥过关,在香港停留两天,接着搭韩国航空通过汉城的飞机飞往洛杉矶。在洛杉矶停留了一个晚上,换乘灰狗巴士(美国跨城市长途巴士)花6个多小时,穿过几乎无人的荒野公路,最后,在第六天深夜到达距离这里最近的较大城市—毕晓普(Bishop)。之后,他还需要坐上大越野车,开过一个多小时穿行在荒山里的颠簸山路。
在重庆南开中学的学生彭书涵被深泉学院录取后,这个在荒漠深处沉寂了近100年的私立“男校”突然间暴得大名,成为神话—学校只有2个年级,总共26个学生,老师都是顶尖教授,学生的SAT平均成绩高过哈佛,学术质量得分与哈佛并列第一,甚至录取率比哈佛还低……
在出路不多的1970和1980年代,出国被认为是极有出息的。已经在厦门大学英语系读了3年的刘海云想在1989年去大洋彼岸找找机会。深泉是他落脚的第一站。
迄今为止,中国内地只有5位学生被深泉录取过,但现在它吸引了甚至超过顶尖院校的关注度。“可以说,今天深泉在中国的知名度很可能已经超过了在美国。”刘海云说。
刘海云在英语泛读课的老师埃里克的推荐下收到了来自荒漠的召唤。埃里克也是深泉学生,他的专著使他得到了美国的迈克阿瑟奖,一个相当有含金量的美国文科奖项。
老师推荐给刘海云的深泉学院是一所两年制的文科院校,免学费和生活费。这里的学生每周必须劳动至少20小时:做饭、运泔水、挤牛奶、做冰淇淋、放牛、搬牧草、整理图书馆、修汽车等等。
《博客天下》第一次与来自香港的大二学生卢卡斯(Lucas Tse)取得联系是在太平洋时间中午12点,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农活还在等着他。
学生们还需要对学校可能发生的一切决定作出民主决策:比如,设置什么课程、雇佣哪位老师和校工、筛选下年新生入学申请、是否允许访问者的进入……
这是一所学生说了算的学校,“学术、劳动、自治”—创始人卢西恩·卢修斯·纳恩把自我管理写进了校训里。
深泉学院由电力大亨卢西恩·卢修斯·纳恩创办,这位创始人当年以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的水电站而名满天下。因为希望借由这种把男生与物质世界隔离的方式,来培养自己心目中的“少数精英”,深泉学院由此创立。纳恩把他的乌托邦建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沙漠山谷,紧邻着加州和内华达州边界1英里处的怀特山和隐由山脚下,最近的城镇都距离这里1小时路程。
所有深泉学生会在两年中学习一些通识课程,哲学、历史、文学、数学。这里禁酒、禁毒品,没有party,允许抽烟,连网络也是近几年刚接入的。
美国加州深泉学院颇具特色,在与世隔绝的沙漠深处,学生一边放牧,一边进行超强度的学术训练。
刘海云认为,最初选择深泉,是这里的生活让他想起了中国“文革”时的“上山下乡”。深泉学院最初吸引他,正是因为自己希望“走我所景仰的大哥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老路,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刘海云曾一度把这里的劳动想象成中学生到田里种黄豆那样用锄头挖地、挑水。但深泉有繁重的学术任务。到了深泉,刘海云才发现,“物质生活条件、体力劳动并不艰难,学习最难。”
在深泉,纳恩无处不在。每个入校新生都会得到一本纳恩语录,学生们称之为“灰宝书”(Little Gray Book)。学生宿舍里只有2个人的肖像,一幅卢西恩·卢修斯·纳恩,另一幅是玛丽莲·梦露。
纳恩的性取向也是学生乐于讨论的话题。“物质世界是一个邪恶的系统,感官上享受在拖累人们,比如女孩。”按照纳恩的要求,深泉的学生需要在18到21岁之间,男性。这里远离狂欢、酒精、姑娘……据《ELLE MAN》杂志报道,学校曾印制过一件T恤,上面并列印着列宁和纳恩的头像:“1917年,两个激进的社会乌托邦诞生了,但只有一个活了下来。”深泉学院创立的1917年,苏维埃的工人和士兵占领了冬宫。
这里确实弥漫着一种“共产”的生活氛围。地下室洗衣区,有一块被学生们称为“骨头堆”(Bone Pile)的旧衣物堆放处,大都是毕业生留下的衣服、靴子。这给家境不宽裕的学生提供了便利,刘海云劳动的靴子就是从骨头堆里找来的,他觉得“非常舒服”。
即使对最向往和享受这里生活的学生来说,深泉的生活也不全是简单的快乐。“孤立的与世隔绝,其难熬程度有点像中国大学一年级开始时一个月的军训,只是深泉,年限是两年。”刘海云说。
把年轻的男孩子们封闭起来不是一劳永逸的事儿,这里发生过老师和学生恋爱的故事,校工怀疑自己的妻子和学生私通而发生打斗的桥段。繁重的劳动和学业让学生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尽管如此并不能耗尽男生们的“力比多”。2006级的中国学生李栋说,大部分情况下,大家会“自己解决一下”。
这里原本只是隐匿在沙漠荒原里的一所“男校”,却吸引了中国太多好奇的目光,也裹挟了质疑。
“深泉学院不要说跟哈佛比,跟威廉姆斯学院、阿默斯特学院、威斯里女子学院这些顶尖通识学院也没法相提并论。在美国它被认为是另类学院,不属于主流的高等教育……该校的学制只有两年,所以没有颁发学士学位的资格,学生毕业时只是获得副学士学位。”科普作家方舟子说。endprint
“从来没有人太在乎那个副学士文凭,”刘海云解释道,“事实上,我从来没有看过或知道有谁去向学校拿过那个文凭,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不是为了那个文凭去深泉的。”
“不要把苹果和橘子相比。深泉是唯一的,不是之一。”刘海云认为,常规学校没有办法和深泉惨烈的学习、生活和劳动程度相比。而几十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学习方式与三四个学生围着教授、和他们在一起吃饭、晚上一起讨论的方式,在教学质量上的差别也是不言自明的。
“深泉不适合大部分人,只适合一小部分与它气质相符的人。”2011年被深泉学院录取的南京学生万欣对此很有体会。在他收到的录取通知书里,夹带了一封给家长的信,上面写着:这里并不适合所有人。
这在更早一位进入深泉的学生李栋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2006年,李栋进入深泉学院。3年前,他从苏州考入北京语言大学学习英语。大一拿到了一等奖学金。但很快,李栋就发现,自己与学校有些不能调和的冲突—他学不到想要的东西,也不知道如何获得认可。在结识了一位美国老师并得到鼓励后,他坚定了出国的想法。
他被深泉主页上的介绍吸引,创始人纳恩说:“在荒野深处存在着振聋发聩的声音,那是在熙熙攘攘、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所缺乏的,只有最卓然不群的、真正的领袖人物才会试着去亲近孤独,寻找并倾听到这个声音……你们来到最狂野的西部沙漠深处,不仅仅为了传统的书本知识学习,不仅仅为了体验牛仔生活……你们要明白,在这里,你们将获得的不仅是最顶尖的能力,也承载了最宏伟的志向……”李栋说,自己被打动了。“沙漠是一种平静,苏州、北京嘈杂的东西太多。深泉这种很理想国的制度,让我好奇甚至惊喜。深泉确实有跟沙漠相称的包容,别看沙漠光秃秃的,里面的生命很顽强。”
更重要的是,免除一切学费使家庭条件并不好的李栋看到了走出去的希望。万欣也承认,因为提供全奖,所以深泉对自己的吸引力和哈佛、耶鲁平级。
意外扬名后,深泉的中国学生开始不安。
“深泉受到了它不应得到的关注量。”万欣认为,深泉的理念中的一部分,是用沙漠的宁静和自然的声音让学生探索内心的平和。“深泉是一所独特的学校,适合它的人远没有我们想象的多。”
这得到了其他几位校友的印证。“沙漠里的深泉,或者说深泉的沙漠哲学,正是我向往深泉的理由。这里虽然条件艰苦,需要重体力劳动,但有自由的学术。大城市有时更像荒漠,而在深泉,我们彼此间的联系非常紧密。”卢卡斯告诉《博客天下》。
从深泉毕业后,刘海云也没有直接进入名校,“确实没有钱上学了,也不敢贷款。”通过深泉学院校长的帮助,他在联合航空公司旧金山维修中心谋得一份与电脑有关的工作,现在则是一家太阳能公司的老板。
在接到录取通知后,万欣最后放弃了深泉,他选择了宾夕法尼亚大学。考虑到进入深泉2年后,他还需要再申请一次大学,万欣觉得,“太麻烦了”。他希望可以先去宾大,再去深泉,接着回到宾大。但他第二年的申请没有被深泉通过。
李栋毕业后进入了布朗大学。他喜欢这里的人文气息,他准备靠写诗养活自己。
“现在中国有很多学生,恐怕是因为大量对深泉的神化报道,才会去申请。每年向我咨询的同学就有数十个,在我之前将近100年里,只有两个来自中国的申请人。”万欣说,自己与卢卡斯有邮件往来,但讳于和他交流这股深泉在中国的热潮。“以他们的学生管理程度,如果我和Lucas说起这个问题,其他人也会知道,这会对中国学生的申请造成非常大的影响,他们会觉得这帮人都是跟风的。”
“如果人生再来一次,我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申请深泉。”刘海云毫不掩饰自己对深泉的感情,“只是现在经过大陆媒体的渲染,也许我根本就没机会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