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空”较量二十载,追讨鸿胪井碑
2015-01-29张鑫明
张鑫明
吉林省白城市洮北区革命公墓,一处夫妻合墓。黑色大理石,描金字刻着一对夫妇的名字、出生地以及生卒年,其中丈夫是:王仁富,白城,一九四一——二0一四。
不过,王仁富还活着。
8月22日上午,这位已然白发,发际线后移,露出宽阔额头的老人,正手握两束塑料花,一束牡丹,一束菊花,静静地站立在这块墓碑前。
他带来一个好消息,“老伴啊,连《纽约时报》都登了中国民间追讨唐鸿胪井碑的事,连不认识方块字的人都知道唐鸿胪井碑了,你高兴不?”
王仁富口中的唐鸿胪井碑,被誉为中国流失海外的第一文物。碑石记录了渤海国政权的定位和族属,以及唐朝册封东北的历史,具有珍贵的主权意义,绝无仅有。然而1908年,它被日本掳走。
白城市不大,自从四年前给自己立了墓碑,走在路上,王仁富常遇到面露惊讶的路人,“你还活着!”他微微一笑,点头回应。
从墓地回到家,已近下午两点。钟点工将午饭做好后放在了桌子上,王仁富吃了几口,也不收拾碗筷,剩下的就是晚餐。
一生无儿无女,老伴2000年去世后,他就一个人生活。饭后,就靠着客厅的沙发打盹,身前身后是两面“鸿胪墙”。当初,在家中向做客的朋友讲述唐碑,需要一个展览平台,他陆续将唐碑的照片和媒体报道原件用双面胶贴上墙。2007年,“鸿胪墙”已成规模,他买来几十个相框,将材料取下、装好、挂上,他想让这面墙变得久远。就连他的居所也有了个雅称,“鸿胪斋”。
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王仁富曾在白城博物馆工作过,后调入白城师专。1994年春节,他在家翻阅《东北史地考略》,首次读到唐鸿胪井碑,“刻石现存日本皇宫。”他心中泛酸,“独在异乡,它如何度过春节?”
书中记载,公元713年,唐玄宗派鸿胪卿崔忻,前往震国首都敖东城(今吉林省敦化市)册封大祚荣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王。大祚荣政权去靺鞨号,不再叫震国,改称渤海,正式归入唐朝版图。第二年,崔忻返程,于旅顺黄金山下凿井两口,取友谊长存,恩泽后人之意,还在一块天然巨石上刻了29字碑文,记验出使册封之行,“敕持节宣劳靺羯使鸿胪卿崔忻井两口永为记验开元二年五月十八日”。
崔忻不畏艰险、不辱使命的精神触动着王仁富,从碑文断句入手,他认为“忻”字为动词,不应是使臣的名。他提出了“崔訢 ”说,使臣为“崔訢”,而非“崔忻”。唐朝真有这么两个人,崔訢是正五品的朗将,崔忻是法曹参军,从七品,王仁富考证,“714年崔訢凿井刻石时,崔忻还没有出生。”已经看不见、摸不着的碑石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一段寻访之旅,由此开启。
每天对着唐碑及碑文拓片的照片,鸿胪墙令王仁富相思成灰,望眼欲穿。
没有几个中国人见过唐鸿胪井碑实物。自1908年被日本海军劫掠至日本皇宫后,唐碑就“消失”了,日本人也难得一见。2005年,唐碑研究会两位副会长赴日,提出进宫探碑,被宫内厅拒绝,只带回5张照片和一份资料。
“内藤啊,你失算了!”触碰不到碑石,王仁富自然想起“元凶”内藤湖南,没有他,日本海军不会劫碑,“它成了花瓶,连你们自己都看不到。这是你学者应该做的吗?这是瞎天下学者研究之眼,供明仁天皇一人御览。”仿佛是“老对手”间的对话,但王仁富与记者出身的内藤湖南素未谋面,王仁富出生七年前,内藤就已经去世。
日本文化是豆浆,中国文化是盐卤?
1905年7月,东京外务省收到一封加急电报,来自北京的特命全权公使内田康哉,“现在在奉天的内藤虎次朗(湖南)是外务省的特派员吗?请回电。”他要核实内藤的身份,外务省给出肯定答复。
内田康哉想通过外务省,由海军秘密委托内藤湖南对旅顺唐鸿胪井碑进行鉴定,确认其史料价值,为日后搬运碑石做准备。
年届四十的内藤湖南当时是《朝日新闻》记者,人清瘦,五官棱角分明,目光如刀,眉毛宽长而上扬。他本想成为文务省特派员,去满洲调查藏在奉天文溯阁的《四库全书》和藏在黄寺的《满蒙大藏经》,此计划未能实现。好在得到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的帮助,他以外务省特派员身份来到满洲,外务省提供1500日元的资金,日军允许其进入战地,给予住宿、火车、轮船交通等方便。他的任务是“调查满洲过去的行政组织、租税额及其他一般行政”。
这项任务对新闻记者、中国史学者内藤湖南来说是不相称的。此行,内藤另有目的,他是冲着所钟爱的中华文化而来。
1866年,内藤湖南生于日本秋田县,祖父和父亲均精通儒学,自幼从父学汉文、汉诗,十几岁习得一手漂亮汉字,擅长用汉文写作。1887年,他去东京打拼,以时事评论起家,七年后加盟《朝日新闻》。
对中国文化的研究与热情,贯穿内藤湖南的一生。明治维新后,日本国势上升,人民信心爆棚,又经过甲午海战、日俄战争的胜利,以往对近邻中国的畏惧之情一扫而光,心中多是轻视,内藤也不例外。但他不同意贬斥中国文化的观点,他将日本文化比作豆浆,中国文化比作使其凝成豆腐的盐卤,“豆浆确实具有豆腐的素质,可是如果不加进使它凝聚的外力,就不能成为豆腐。”
他还提出了日本天职说和文化中心转移说,建议日本应成为“坤舆(世界)文明”的一个中心而实现腾飞,并对拯救中国文化要负有神圣的使命感。中国文化的中心将转移到日本,由日本来实现中国文化的复兴。
这些观点无疑是此时日本对外侵略扩张的一种理论基点,但内藤湖南对此坚信不已。
冰山一角
接受日本海军调查唐碑的委托后,内藤湖南由奉天抵大连,会见满洲军司令官山田忠三郎,拿到通行证,1905年7月14日视察旅顺港。这是他第三次来中国,《游清第三记》中写道:“14日拜会港务部,参观了霍拜达和毕拜来瑞托两舰,又参观了黄金山上的炮台及山下沉船。”并没有提到唐鸿胪井碑。
1906年7月,身为外务省特派员的他调查完“间岛问题”,由朝鲜再次来到东三省,这回待了三个月,没去旅顺,多在奉天研读明清《一统志》、《旧唐书》、《盛京通志》等。如《旧唐书》载,唐皇“遣朗将崔訢”册封大祚荣,“自是每岁遣使朝贡”……古籍加深了他对唐碑价值的认知,最终他汇报外务省,“此碑文于史有益”。endprint
中国民间对日索赔联合会追讨部部长王锦思,将唐鸿胪井碑誉为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流失海外的第一文物,“唐碑是主权石。碑石上的文字具有正史价值,铭刻了唐朝册封东北的历史,大祚荣的少数民族政权明确受大唐管辖。它的存放地点在日本皇宫,也显出了与众不同。”
1908年春天,海军大臣斋藤实将碑掠走,以日俄战争战利品的名头,献给日本皇室,藏于建安府的前庭,从王仁富收藏的一张照片看,唐碑身处室外,由唐碑亭遮盖,绿树环绕。静卧的碑体从侧面看就像一只握紧的右拳,这只拳头似乎在抗议什么。
是否因看重唐碑的主权价值,才将碑石掠走,王锦思分析,“日本人最初可能没想那么复杂,就是对中华文化的一种占有欲,对天皇的崇拜,才将碑石作为战利品奉上。日俄战争后日本租借旅顺,继承俄国权益,当时在他们心里,不见得认为这是掠夺。占领东北的野心,试图改写中国历史的想法,的确是那时日本的心态,但没有明显地体现在对唐碑的态度上。”
唐鸿胪井碑只是中国流失日本万千文物中的一个。甲午战争到抗日战争结束的50年间,日本从中国劫掠了多少文物?很难说清数量。2012年出版的《中国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录》,收录那50年间被日本劫夺的中国甲骨、石器、铜器、刻石、陶瓷、写经、杂物等文物15245件。其中珍品、孤品不计其数,远远超过中国国内的普通博物馆,如南宋著名画家马远的《寒江独钓图》,王羲之的《妹至帖》、《定武兰亭序》、《十七帖》、《集王圣教序》等。
这些,也只是冰山一角,从日本皇宫内的众多“御府”就能看出来。御府即战役纪念馆,1896年,皇宫为收藏日中战争纪念品修建了振天府,后因物品过多,装载不下,又修了怀远府(八国联军镇压义和团)、建安府(日俄战争)等。
今年8月7日,王锦思和童增等人正式向日本皇室追讨唐碑,这是中国民间首次向日本追讨文物。日本宫内厅接受《产经新闻》采访时却说,“石碑是日本的国有财产,尚未公开展示”,就返还要求表示“目前无法发表评论”。
“怎么就成了你的国有财产?”王仁富瞪圆了眼睛,扇子敲打茶几,啪啪作响。他拿出日本学者酒寄雅志给他的论文,日本防卫研究所图书馆收藏的《明治三十七、八年战役战利品寄赠文件》目录上列举了日俄战争战利品,第三条就是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四月三十日日本海军交给皇宫的“唐碑亭”,附言:“位于旅顺黄金山麓。”
一个抢,一个夺
当初,王仁富执意要给自己立碑,墓地的工作人员不同意,从来没见过活人这么干。王仁富坚持的原因有二,一是出生年(19)41倒过来就是(20)14;二是2014年是唐鸿胪井碑建立1300周年,“这一年要有始有终”。
立碑外,他还把自己埋葬了。墓地里是双体的骨灰盒,一半是爱人的骨灰,一半是他的衣冠冢,放着几件衣物和一张报纸——1999年11月30日的《大连日报》,有他发表的文章和爱人鼓励他的笔迹。他做衣冠冢,只是为了“死后不麻烦别人”。
生死已置之度外。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亲见唐碑一眼。
渴望唐碑回归,但王仁富始终不提“追讨”二字,他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寻访”,希望在中日友好大背景下,日本主动归还。
1998年,他在北京花一年时间和朋友写出了一份国宝回归策划书,拿到唐碑的故乡大连,有关部门留下材料,说“研究研究”。
这和当年内藤湖南受到外务省的支持全然不同,王仁富一个人在奔走。走累了,也会对内藤有些小羡慕,因为这些年他只能拿自己的工资做研究经费。他曾住过15元、30元一晚的北京地下室。如今,地下室的租金涨到了80元,他人很知足,“和崔訢对比,他还没我这个待遇。他出使有生命危险啊。”
在现实与梦想间徘徊的王仁富成了一个矛盾体。王锦思说他胆小怕事、思维陈旧,唐碑研究会的同行嫌他高调、爱炒作,身边的人也不解,大学同学问他,“唐碑的事,你管得了吗?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王仁富也常自问。无儿无女的他,的确在寻找自己。
看到街上抱着孙子或孙女的同龄老人,王仁富觉得繁衍出的后代是他们证明自己的方式,“我呢?唐碑就是我的人生价值。我要做一件比生命还久远的事”。
他说,那些听过他讲学,受过他影响,继续追讨唐碑的人,就是他生命的延续。
唐碑改变了王仁富的命运。自2003年在大连大学讲了第一堂鸿胪井碑后,至今已跑全国高校讲学25场,自己联系,自掏腰包。
对日本的情绪并不总是激愤。2011年日本发生大地震后,王仁富给日本宫内厅去了信,信内附有十余只千纸鹤和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和白城师院日语系学生正襟端坐,学生们手持书写“日本不会垮”日语卡片。通过红十字会,他还捐了300元。信末,他机智地发问,唐碑可安好?日本皇宫回信,感谢之外,直言唐碑平安。这也是百年来,日本皇宫首次就唐鸿胪井碑现状予以公开回应。
王仁富出生七年前,内藤湖南去世。看似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因为一块碑连在一起。一个抢碑,一个要把碑夺回来,虽跨越百年,但现实却时时“隔空”较量着。
墓碑上刻着的“二0一四”,王仁富不想改,除非唐碑回归。碑哪年归来,他就将卒年改为哪年。当然,74岁的他得等到那一年。
(根据《看天下》、《东亚经贸新闻》综合整理)
“‘怎么就成了你的国有财产?王仁富瞪圆了眼睛,扇子敲打茶几,啪啪作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