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县转型:绑定北京的现实与想象
2015-01-29尤蕾
尤蕾
曾经率先“小康”的河北蠡县,在“壮士断臂”式的治污中其经济发展曾一落千丈。艰难转型中面临京津冀一体化的机遇,对于环绕在京津保周边的诸多小县城来说,有着怎样的现实考验?
保定,迅速成为一座被游资盯上的城市。
这里的确有地缘优势,北距北京140公里、东距天津145公里。在保定主政者的规划中,到2015年,保定将形成市区至各县60分钟经济圈,至京、津、石、沧100分钟经济圈,真正成为接轨京津、接轨沿海、西联晋蒙的高速交通枢纽陆港城市。
但“枢纽城市”的构想,远没有“政治副中心”更吸引眼球。在“京津冀一体化”概念的热炒下,这座城市未来的想象空间被明显放大。河北提出打造京津保三角核心区的规划,保定将成为京津产业转移的重要承载地。而问题是,保定靠什么吸引京津产业心甘情愿“落户”?怎样实现生态环境优化与产业发展之间的平衡?
现实并不乐观。只要把目光稍稍从炙热的保定市,移向保定规划的60分钟圈内县区,就会看到这种落差能有多大。
“皮都”兴衰
出保定东南45公里,不到一小时便可到达蠡县。
这里昔日被称为“中国皮都”,皮毛产业曾名噪一时。如果给保定划定区域经济板块,蠡县是保东经济带上的一员。按照保定市“十二五”规划纲要,蠡县连同容城、雄县、高阳,将以白沟新城为区域中心,形成保东经济板块。
蠡县在这一板块中曾经处于重要位置,其经济一度辉煌,赢得了“南有温州,北有蠡县”的美誉。
在改革开放初期,河北省有四大皮毛市场,石家庄辛集,保定留史,沧州尚村,衡水大营。最初,留史皮毛专业市场以品种多、品种全被誉为“天下皮毛第一都”。
1993年由地方投资3.5亿元,建设“中国留史皮毛城”。曾在蠡县投资皮毛皮革生意的辛集商人宋兴义告诉记者,蠡县皮革业最辉煌的时候大约是1997和1998年,他记得订单需求最旺盛的时候,皮革生产厂昼夜开工成为常态。
当地出现一批如“驴皮大王”、“貉皮大王”、“黄狼皮大王”的企业。当时的留史皮毛城,可容纳皮货摊位5000个,上市人员10万人,上市皮张10万余张,高峰时日上市原皮近20万张。
这一产业鼎盛期一直延续到了新时期。据资料显示,在2004年,蠡县从事皮毛皮革行业的约为20万人,全行业实现产值120亿元。另一大传统产业纺织,自1977年起步,逐渐发展至日产量100多吨的规模。据《河北日报》报道,纺织印染、皮毛皮革两大产业占蠡县工业总量的比重一度高达86%。
但与此同时,蠡县的“臭”名也开始远扬。
皮毛皮革、纺织印染都是重污染行业,蠡县两大传统产业在多年发展中形成了小规模、大群体、布局分散的不良格局,产业层次低级化、产品初级化的问题突出,随之而来的便是高污染、高排放。
蠡县环保部门的资料显示,最多时全县共有175个防渗污水坑,坑存污水900万吨,有的污水坑包围了大半个村子。一到雨季,污水横流,蠡县人笑称这里是“中国水城”。
盛极必衰。宋兴义在2004以后,几乎就不再去蠡县做皮革生意了,同时也把投资资金撤回辛集。一是辛集的皮革集散地规模越来越大,甚至开始超越蠡县。二是蠡县的皮革业停滞不前,产品档次依然停留在比较低端的水平。后来,他对比了蠡县和辛集皮革业的发展状况,辛集把皮革这项高污染的产业进行了比较合理集中的规划,实现了皮革业优化升级,并注重治污,而蠡县虽然有大的龙头企业,但不少小的皮革厂仍然在无序生产,生产遗留的垃圾和未经处理的污水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
自然环境的恶化,以及当时一些不利于投资的社会环境,不仅“逼得”宋兴义这样的外地商人撤资,还使得不少本地人也将目光转向了肃宁县尚村、辛集等地的皮革皮毛交易市场。比皮革业更早出现衰退迹象的是另一大支柱产业纺织。有资料显示,2000年以后,蠡县的毛纺企业数量锐减。相关部门人士透露,产品低端化与遭遇巨大环保压力是其衰败的重要原因。
污染的恶名,也使蠡县进入市、省、国家环保部门的黑名单。2008年,蠡县被列入河北省节能减排“双三十”单位。面对治理污染的严峻现实,蠡县对县内所有污染企业先停后验,达不到标准坚决不许开工生产、干部驻厂监管、涉污企业转产重组收购、排污权交易等多项治污举措。
在种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2007年,蠡县县域经济综合实力排名降至第93位。与2002年的第29位相比,6年时间排位下降了60多位,成为当年河北省下滑幅度最大的县。并且,在2007年、2008年,该县财政收入负增长。
到2009年,蠡县在河北省排名已下滑到108位。
“断臂”转型
重拳治污,成了蠡县主政者别无选择的一条路。
2006年11月开始,蠡县以“宁可牺牲财政,也要把污染堵死”的决心,掀起了一场环保风暴。该行动涉及13个乡镇,172家污染企业被关停,其中一些大型知名企业也遭受了处罚。
对于失去原有生活支撑产业的个人来说,另谋他路或许也是一道坎。刘华是蠡县本地人,他的小皮革厂是在2005年的治污行动中被关停的。刘华回忆道,当时实行强制断电、关停,他的工厂没电就无法开工,他只好和工人们商量等“风声”过了再复工。让刘华没想到的是,污染整治行动一年比一年风头更劲。
2007年,蠡县皮毛皮革业中有242家企业被停产整改,1400多个制革传鼓被拆除,100多口企业自备井被查封,76家企业被吊销营业执照,52家不符合产业政策的企业被依法取缔。蠡县因此减少财政收入一个亿左右。
“除了做皮子我没啥其他本事,歇了两年,就出来做保安了。”刘华告诉记者,现在的收入和开皮革厂时不能比。刘华知道,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没有离开皮革行业,“还是那个有赚头”。因为刘华所在的村子有生产皮毛皮革的传统,行家里手自然不在少数。不少皮革厂被关停后,企业主就将近邻肃宁县尚村的皮革城当作新目标,完成了身份的转换,由生产者变为中间商,从事皮革销售工作。endprint
不过,到了销售旺季,少数人也会“顶风作案”。刘华说,行里都知道冬天是皮革的旺季,他们村子里一些被关停的小厂会找时机偷偷开工,一听到环保行动就停产,检查组走后再复工。刘华说污水和垃圾让村子变臭了,对身体肯定不好,这点常识他是有的。他是不会重操旧业的,也不喜欢偷摸开工的行为,“要是有更赚钱的好办法就好了”。
在治污压力的倒逼之下,蠡县的百余家毛纺织排污企业也全部实施关停整顿,拆除排污暗管。在淘汰落后产能的同时,纺织企业加大了技术改造投资,如今产品层次大幅提升,并且诞生了“启发”毛线和“天利”毛线两个中国驰名商标。
国家审计署京津冀办调研报告显示,2010年下半年以来,蠡县县委、县政府共出台16项文件规定,召开现场会和调度会近30次,开展取消坑储污水等专项行动多次,强力推进制革业污染治理和产业转型。
截至2013年4月,蠡县原有的11家制革企业、142个制革车间已全部关停,制革业基本实现了整个行业退出。皮毛皮革产业渐渐淡出后,取而代之的是蠡县经济开发区。按照当地总体规划,这块位于县城东部,占地10平方公里的开发区被划为了27个区块。
一位园区工作人员告诉《小康》记者,2009年11月富利革基布有限公司是第一个落户园区的项目。该项目是北京富泰公司投资建设的,项目建设分为三期,目前生产的革布主要销往浙江温州等地。该工作人员称,以前蠡县没有像样的现代企业,很多人都想出去工作。不过现在情况好些了,他和同事基本都是本地人,其中还有不少大学生。
开发区现在有一半已经建成,根据蠡县提供的最新资料,包括英利新能源项目、中泰太阳能配套材料项目、翔宇羊绒制品项目、江南化纤项目、祥润PU革项目、富利革基布基地、加多宝饮料项目等都已开工,产业涵盖了裘皮服装、现代纺织、仓储物流、机械制造、生物医药和食品行业等多个领域。
在富利公司对面,《小康》记者看到有大片空地,堆放了一些施工设备,外围用半人高的砖墙围了起来,当地人说现在很多项目还没有真正建好,还处于施工阶段。蠡县政府工作报告则显示,当地已实施千万元以上项目57个,其中亿元以上项目44个。预计到“十二五”末,整个开发区主营业务收入将达到100亿元,上缴税金7亿元。
蠡县政府工作报告中对2013年工作回顾中提到,预计全县生产总值完成85.7亿元,同比增长11.5%,财政收入突破5亿元大关,同比增长17.1%。
“一体化”契机
蠡县转型的境遇,亦是保定下辖18县面临的普遍状况。
在河北产业优化升级过程中,各县遭遇的明显困境就是,生态、经济、民生短时间内形成的矛盾。不仅蠡县如此,纵观整个燕赵大地,其重工业基础既是增长之力,亦是污染之源。
河北的尴尬在于,其产业结构与京津雷同,包括钢铁、建材、机械、化工、医药、纺织服装、轻工、食品等八大行业,都不同程度与京津重合。但是为了保护京津二地的水源、空气,河北事实上在完成国家任务基础上又自我加压加码,明确到2017年底,压减炼铁产能6672万吨、粗钢产能6726万吨、燃煤消耗4000万吨、水泥熟料产能397万吨、平板玻璃产能1655万重量箱。
在产业发展上,不仅是蠡县,整个保定在进行优化升级时都是如此。短时间牺牲GDP,大力节能减排,不仅仅是因为保定承担着保护首都生态的职能,更重要的是从自身来讲,也已经到了加快产业优化升级的时候,这样才能赢得生存和发展空间。
但是,转移者和接受者之间却仍存在着错位。
北京要淘汰迁移一批占地大、耗费资源多、有污染的工业项目,但河北却更倾向接受技术含量高一些的产业以及服务业。廊坊市市长冯韶慧近期接受媒体采访时就直言:“北京不要的低端污染产业,廊坊也不能要。”类似的表态,河北省工业和信息化厅厅长王昌,在全国两会期间亦有表述。
在河北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保定市高端发展研究课题组执笔人李慧茹看来,经济实力不对等正是京津冀一体化发展一直停留在认识阶段的症结所在。“在积极主动对接京津协同发展的过程中,要不断加快自身发展,提升对接和融入一体化的能力,特别是在京津冀协同发展中积极努力创造对接和融入条件、改善对接环境、提升对接能力。”
保定市发改委主任张丽娟此前透露,为紧抓京津冀协同发展机遇,保定市在对原有产业园区进行整合提升的基础上,新谋划17个产业园区,使承接京津产业转移园区达到34个。但另一方面,10多年前的开发区热教训犹在,因大量土地闲置、浪费,截至2004年全国已撤销各类开发区4730多个,核减开发区规划面积2.4万平方公里,占原有规划面积的64%。
在进行产业优化升级,建设产业园区或开发区的过程中,保定如何避免重蹈跑马圈地的覆辙。李慧茹建议,政府严格管理园区用地的审批,对于有明确产业内容、企业载体、北京产业转移意向的,按照规划的实施要求有序发展,防止一哄而上。对于目标不清、跑马占地式的投资性“圈地运动”,则坚决抑制。
但对于蠡县等保定下属区县来说,选择余地并不大。
3月27日,在河北省推进京津冀协同发展工作会议上,河北省委书记周本顺强调称:“京津冀一体化发展,就好像是一台大戏,需要河北扮演什么角色,我们就演好什么角色。这里主要是两个角色:一是服务角色,二是崛起角色。”
李慧茹认为,两种角色的定位符合河北的自身优势。既要服务又要崛起,强调的实际上就是京津冀的合理分工,将来在产业对接上,既符合自身经济发展水平,又能充分发挥比较优势。京津冀一体化中,河北作为一个整体融入,其中保定是第一圈层(即京津保),从这一角度看,保定未来担负的角色应当是强力对接点与支撑点。
保定如此,蠡县更需如此。对于环绕在京津周边的小县城来说,在这一轮一体化过程中必须找准定位,否则又有可能被时代的飞轮甩出盘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