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山寒云
2015-01-29蒹葭从风
蒹葭从风
沙埋古篆折碑文,六国兴亡事系君。
今日凄凉无处说,乱山秋尽有寒云。
———唐·贾岛《经苏秦墓》
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活跃着一群策士,他们起于行人之官,受命出疆,权事制宜,游说策谋,使得那个凡有血气必有争心的大争之世越发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策士群体中最耀眼的两颗星是苏秦和张仪。自古“苏张”并称,相传他们是战国一号神秘人物鬼谷子门下一对师兄弟,针锋相对又相互制衡,师兄苏秦合纵六国,师弟张仪就破纵连横,导致整个天下列国都被他们玩于股掌之中……其实那都是有纵横情结的后世者穿凿附会的戏剧化版本,毕竟这么一对棋逢对手的高人过招是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但根据新近史料,他们之间并未直接对抗,后人只不过把和张仪对抗的公孙衍事迹嫁接给了苏秦而已。事实上,苏秦的事迹远比合纵策士公孙衍的要精彩许多。之所以苏张并称,大概因为他们分别是战国时代合纵与连横真正意义上的成功者。
策士中的佼佼者可谓纵横家。纵横,是战国著名的关键词。彼时它们已从单纯的方向名词化为经典的政治概念。纵,即合纵;横,即连横。合,为合拢;连,为连结。“合”与“连”是纵横的核心。在我们熟悉的合纵连横故事中,是围绕以苏秦代表的六国和张仪为代表的秦国展开的———合纵以三晋为主体,北连燕,南连楚,形成南北纵线,主要对抗秦国;连横则以秦国为中心,联合山东任何一国或几国,形成东西横线,分化瓦解山东六国。似乎是山东六国与秦国之间矛盾对立与统一的体现。然而,这只是纵横概念的狭义认识和经典状态。
按照《韩非子》的解释:“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战国的纵横之势处于微妙的动态平衡中,矛盾的中心也随着战国诸雄间的强弱消长而不断转移。合纵不仅限于三晋纵线,秦国亦可以加入合纵体系;同样,连横也不仅以秦国为中心。于是,纵横的概念可以这样认识:连横是大国策略,合纵是小国法则。
很难说张仪的连横与苏秦的合纵究竟哪个更精彩,但可以肯定合纵难于连横。连横之事,虽免不了四方奔走,却有大国的雄厚国力作为依托,如锦上添花;而合纵则不得不费尽心力将一个个各怀心事、五心不定的小邦粘合在一起,所为如滴水成川。战国前期公孙衍的合纵败给张仪的连横,并非公孙衍实力略逊,实乃纵难于横所致。正因为如此,战国时代唯一成功实现六国合纵,并以此倾覆了一方大国的苏秦更显得难能可贵。说他身披六国相印虽是夸张表述,但唐代诗人贾岛在《经苏秦墓》中提到的“六国兴亡事系君”却名至实归。
如此传奇的纵横家苏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按照《史记》,他是生长于东周洛阳乘轩里的一个平民,根据《战国纵横家书》中苏秦申请返回东周“负笼操臿”,他可能出身于农家;又根据《史记》中亲戚们笑他忘本时提到的“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他的家庭也很可能从事一些工商之务。但不管怎么说,苏秦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草根。
战国是一个打破了世卿世禄传统的时代,英雄不问出处,士人瓦釜雷鸣。同多数意欲参与时代纷争的贫贱士人一样,少年时代的苏秦离家东游,到齐国拜师于鬼谷子门下。鬼谷子是一个极其避世之人,其学却极其入世。鬼谷之学从持身养性开喻,深明阴阳刚柔捭阖之道,精于长短揣摩权谋之术,具通天之智而深不可测。与道家诸学如庄子“无用之用”的保身哲学、老子“无为而治”的普世哲学相比,鬼谷子堪称“纵横捭阖”的精英哲学。持非常之学者,行非常之事,若非旷世奇才,必有过人之处。
而苏秦的出身十分平凡,或许资质也不是太高,早年游学曾“大困而归”,但他并未放弃,回家潜心苦读,睡意来袭都欲罢不能,于是便“引锥刺股”,鲜血顺着大腿一直流到脚。这般超乎常人的自苦和坚韧或许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吧。
苏秦再度出山时从思想到行动都成熟了许多,他选择了偏远的燕国作为事业的起点。不过因为《史记》的讹误,他的事迹多年来一直被人们所误解。司马迁笔下的苏秦大约活动在前330—前317年,是一个功利的政治投机者,合纵六国攻秦而败给了张仪。他的人生恰好结束在燕国马上要发生政变的前夕,结束在战国最风云变幻的时代,结束在纵横大势终于达到巅峰之前,这样一个平庸而失败的说客却赢得战国秦汉以来的大批粉丝及煊赫盛名,着实让人不解。
直到1973年底马王堆出土了类似于《战国策》的帛书,经过梳理被编为《战国纵横家书》,其中十五章都是有关苏秦的书信和说辞。唐兰、马雍等学者根据这些书信将苏秦的活动时间修订至前312—前285年———齐宣王五年趁燕国国丧伐燕,到燕昭王使乐毅伐齐的前一年。与其同时的名人有乐毅、燕昭王、秦开、孟尝君、李兑、齐闵王等。他们在一起上演了战国时代最辉煌的剧目之一。苏秦也从《史记》中好名求利的失败者变成一个达到策士功业顶峰的纵横家。
从《纵横家书》几乎可以勾勒出苏秦的大致事迹:
首先,青年事燕。燕国这个九百年的老牌姬姓诸侯在燕王哙时期发生内乱,齐宣王趁乱侵伐,燕国几乎倾覆。身为秦国姻亲的燕国得到国际社会同情,随着张仪的连横之势酝酿成熟,前312年,秦国联合三晋共同出兵伐齐,在濮水之战打败齐国,燕国得以复国,流亡于韩国的燕公子职继位,史称燕昭王。这位有一半秦人血统的燕王开始招贤图强,初出茅庐的策士苏秦大概也就是在这一波招贤活动中成为了燕国之臣。
苏秦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燕复国不久后出使齐国,任务是要回被齐国占领的十座城池。
苏秦见到齐宣王,先拜贺再哀悼。齐王惊问其故。
———大王您平白得了十城所以我表示庆贺,不过您要知道,燕国虽弱,却与强秦是翁婿之邦,以此与强秦结仇,我只好给您念悼词了。据我所知,人再饥饿也不会食用乌头毒药。
齐宣王果然陷入犹疑。苏秦接着话题一转:
———圣人做事常能转祸为福,因败取胜。齐桓公虽贪恋女色却没有损害名望,韩献子虽因杀人获罪却依然根基稳固,皆因他们懂得因败建功。大王若能归还燕国十城,并用谦恭的言辞向秦国道歉。秦王一定会对您感激;燕国也会感念,燕秦都与齐交好,那么大王发号施令天下诸侯又有谁不会听从?endprint
出于审时度势,齐宣王归还了十座燕城。这是苏秦第一次成功地以口舌之功实现邦交目的,他还可能通过这次出使铺垫了一些在齐国的人脉,为他日后长期活动于齐国打下了基础。
从废墟中挣扎起的燕昭王矢志复仇,但表面上却必须和齐国交好,于是在前300年左右派太子入齐为质,由苏秦陪伴。自后苏秦作为邦交之臣主要奔忙在燕—齐两国之间。齐国为苏秦提供了一个参与列国邦交的广阔舞台,他对孟尝君相秦、楚太子横归国等重大问题都做出了影响,甚至还有意识地取得了齐闵王的信任。这并不容易,因为苏秦没有张仪那般惑众之才,齐闵王也不似楚怀王那般耽于虚浮华美之物,反而是个少有的锐意进取之君。苏秦对症下药,通过鼓动他扩张冒进成功地投其所好。
燕国八年图强,国力得到一定复苏。前294年左右,燕昭王开始与苏秦谋划以燕敌齐。苏秦提出的策略是“西劳于宋,南疲于楚”的弱齐之策(见于《纵横家书》第五章、《战国策·燕策一》)。当急于复仇的燕昭王踌躇满志地对苏秦说:“假寡人五年,寡人得其志矣。”但苏秦却说:“请假王十年。”事实证明,从前294年到前284年齐国灭亡,果然是十年时间。这样的眼光和判断力,恐怕才是一个策士除了口舌外最重要的能力。
“西劳于宋”是疲敌之计中最重要的一环。齐国若要争雄,必先征服西边那个不大不小的的宋国。宋国是一块绊脚的金砖,它辐辏天下、膏腴遍地,按照《战国策》的描述,得国一里犹得他国十里,齐国早就垂涎不已,所以苏秦的伐宋主张颇得齐愍王欢心,两人一拍即合。齐国通过三次伐宋,过速膨胀,很快便成为众矢之的。
当时最强大的两大战国当属秦、齐。若要遏制实力相当的秦国,齐国必须选择合纵战略。事实上在当时,合纵攻秦是山东六国常有的理念。苏秦也是组织过合纵攻秦的,在合纵中他的名声远播,甚至被赵国封为武安君。但事实上苏秦的合纵攻秦未曾成功。如苏秦所说的“秦,燕兄弟之国”,燕昭王是秦惠文王的外孙,作为燕国忠臣的苏秦哪里会真正针对秦国?合纵攻秦只不过是他掩饰真正意图的伪装罢了。
弱齐之策也是一个围绕疲敌之计多管齐下的方案。除疲敌之计、声东击西外,还有就是让齐国众叛亲离了。随着亲燕、秦的赵武灵王在政变中被围杀,国政被权臣奉阳君李兑专权后,赵国一改先前而与齐国结盟联姻,所以恶齐赵之交是苏秦的主要任务,但李兑此人十分狡诈险恶,一度将苏秦扣押。再加上当时的列国形势十分复杂,分分合合,瞬息变化,苏秦在离间齐赵上费尽心血,甚至生死一线。
十年布局,一朝收官,但苏秦没有来得及看到他辛苦成就的大作就被以间谍罪车裂于临淄。而这时的齐国因为灭宋已大犯众怒,众叛亲离,六国合纵之势已成。纵使苏秦已死,一触即发的局面已不可挽回。
前285年,燕昭王亲自入赵,联络各国准备攻齐。此时,24岁的赵惠文王成功地从把持朝政十年的亲齐派权臣手中夺回实权,又行起父亲和祖父的亲燕疏齐政策。这年,赵国似乎为了表明自己伐齐的决心,将相印亲授于燕臣乐毅。
前284年,燕以乐毅为上将军领兵伐齐,与赵、魏、韩、楚、秦五国联军会共灭齐师于济西。齐军大溃,主将逃走。乐毅使赵军攻河间,使魏军南下攻彭城,自己率中军直扑临淄,烧毁齐室宗庙,齐愍王仓皇外逃。乐毅连续攻伐,十几日下齐七十余城,远甚于当年齐国伐燕的激烈。
济西之战后,混沌的战国形势基本廓清。纵观纵横大事会发现,在张仪的连横大事和苏秦的合纵大事中,秦国通过两次战争(濮水之战和济西之战)都谋得了利益,从此一往无前;而齐国两次都亏损了元气,后一次几乎赔了本,于是成为战国中第一个丧失逐鹿之心的国家。
作为纵横家的苏秦,阳谋五国合纵攻秦,阴事以燕谋齐,倾覆一方大国,推动历史进程,颇合鬼谷子“圣人之道阴”的要旨;而作为燕臣的苏秦,也报答了燕国庙堂的知遇之恩。苏秦曾对燕昭王提到过一个叫作“尾生”的人物表明自己的意志。《庄子》里记载了这个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苏秦十年事齐而未改初心,被汉初文学家邹阳称之为“燕之尾生”。
苏秦在《纵横家书》中体现得更加鲜活。这个苏秦也足智多谋,却不是《史记》和《战国策》中那般多智而近妖;这个苏秦也明辨善辞,但少有《史记》《国策》那般巧言令色;这个苏秦也铤而走险,但并非《史记》所展示的赌徒本性;这个苏秦也胸有成竹,但不是演义中才有的料事如神,他也常涉险境、死生一线,信中可以看到他的恐惧、忧虑以及贯彻始终的信念。他被奉阳君李兑困于赵国时情绪低落,写信给燕昭王请助自己脱险,甚至还略带悲情地牢骚:“智能免国,未能免身”“死亦大物,不快于心而死,臣甚难也。”。当自己立功而返却被燕昭王冷落时,他愤然进言:“臣是进取之臣也,不事无为之主!”……
有人说苏秦的一生过于凄苦,支撑他的信念到底是什么?自古士的境界有三重:利禄之心、功名之求和天下情怀。身为鬼谷学生的苏秦自然不会同那些庸庸碌碌的三流策士一般见识。他当年诵读揣摩了许久的《阴符经》并非一部练习口舌的策士速成教材,而是参悟天地人之间生杀变化的道家经典。苏秦的目光,一开始就投射在时代的风云之巅。
也有人说苏秦是为了红颜。《史记》记载了他和燕文公夫人的一桩绯闻。但若根据更新的史料调整,那位红颜知己最可能的就是燕易王后———秦惠文王的女儿,燕昭王的母亲。这位秦国公主少年远嫁,经历了燕国的内乱和复国,扶助她的儿子成为一代雄主。她和苏秦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呢?《战国策》记述过一件事:苏秦从齐国游说十城归来而燕昭王竟不礼遇,一向礼贤下士的燕昭王此举实在匪夷所思。文字表面解释说是因为有人谗言,但背后会不会可能是燕昭王对母亲与权臣保持亲密关系的忌惮?不得而知,不过,但愿红颜的眷顾曾给苏秦艰辛的一生带去一抹暖色。
齐愍王十七年,临淄左市中设起了刑场。辇上抬来一个羸弱却纤直的身躯。素衣长冠,一袭白绨深衣纤尘不染,踉跄于风中如汀州飞霜。那具虚弱的身躯被抬起,双手双脚和头颅被绑缚连于五匹蒙着眼睛的马上。马蹄刨地,显得焦躁不安,麻绳轻轻地吃了一些力道,让那身躯舒展得像一个“大”字。
三通鼓声隆隆响完,偌大的刑场上有了死一样的沉寂。一个低沉洪亮的嗓音撕破了压抑和沉寂开始宣读:
“洛阳苏秦,性非忠义,强逞口舌,贰心入齐。身居高位,阴通外敌……今以齐律,处以车裂之刑!”
迷蒙中,眼前的光景飞速流转,似乎看到了少年时代的鬼谷,看到了冰天雪地的洛阳,寒屋中衣衫单薄的少年,在昏暗的灯光下读着一卷《阴符经》,刚有所心得却袭来一阵困意,他一着急,便拿起手边的锥子向大腿刺去……
“苏子可有遗言?”行刑者问道。
他嘴唇嗫嚅,发出微弱却动听的洛阳雅言: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