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的日子
2015-01-29力歌
他和她都很愉快。
海水退去一里开外,游丝般静静地喘息着,沙滩裸露出来,被海水泡过的呈现金黄色;没被浸染过的显银白色,被阳光耀得煞是晶亮。金黄色的滩,残留着几洼水泡,踏过后便有一种暖意从脚板向全身漫延。
其实金黄色的滩,并非平整如毯,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密密的麻眼,从里向外翻出一圈细沙,使得金黄色的滩,形成一片片的小小堡垒,许多麻眼中还沸腾着一环环的泡沫。他弯下腰去抠那冒泡的麻眼,那眼越抠越深,麻眼变成了巴掌大的洞巢。一会儿的工夫,被他搞得一塌糊涂,周迹堆砌起一座座小小的沙山。
她便用白嫩的脚踢沙山,嘴里不住地嚷:“看看你,看看你,蟹在沙堆里你都没看见。”她边说边用脚踢踏,沙浆溅起来,星星点点溅在他的脸上。
他让脖颈向上倾斜,目光落在了那双白皙丰润的小腿上,沙浆在她的腿上显得斑斑驳驳,她说的那个小蟹在她的脚边急速逃遁。他伸手抓住了它,它很弱小,但它的小夹却勇敢地挥舞着,张牙舞爪。他很失望,站起身来将小蟹递给她,说:“它太小了,太小了。”说着用脚踢踢沙山,心想刚才的努力有些不值得。
她却显得动情的样子,兴高采烈地面对着他:“它很活泼,真好。”还将手中的罐头瓶托起来,示意他将小蟹扔进去。罐头瓶中有一半的海水,里面已有了十多个被捕获的小蟹,在阳光辉映下,漂泊出许多的明暗,折射在她的脸上便有了几道彩色的光泽。
他注意到了她的那张纯情的面容,她属于清丽淡雅的那种女孩子,身上穿着一套薄沙料的连衣裙,裙不算长,被阵阵海风轻轻地撩拨起来,荡漾出一双白藕般光洁滑润的腿,在阳光的炽灼下,雪白灿亮。
他将手中的蟹扔入瓶中。
她晃动手中的瓶,众多的蟹们便上下翻飞,她“咯咯”地笑着,笑得目荡秋水,媚走春光。那一头秀发便也飘洒起来,在他的目光中表演着潇洒的一幕。他那张青春的面孔也随着生动地憨憨地绽开了笑靥。
“是不是挺好?”女人说。
“挺好。”男人说。
“但没个大的。”男人表情难免失望。
“继续找,会有的。”女人却是兴趣盎然。
他们又继续找下去,还是这样挖来挖去,这样的兴高采烈。
他们被清新的海边世界陶醉了。
这里的海滩沙质很好,且浅,满潮时,泳人走出几里地,还无法俯下身去舒展泳姿,常常让你怀疑海洋的波澜壮阔是否有些欺骗的意味。
海便拥有了许多的爱恋。
她先是感到脚踝处痒痒的,似有一双细腻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随即她便看到一泓水浸入到了他刚刚挖开的洞穴中,倏忽一下便填满了。他惊讶地叫了一声,那只瓮中之蟹便突围出来,顺水而逃。他一扑再扑都落空了。她便踏着水追逐,清澈的海水被她的脚丫搅得浑浊起来。他埋怨她:“你放走了它,不然我会抓住它。”
她又“咯咯”地笑。许久浮沙才散去,海水透彻。她指着下面喊:“看,看,那么多的小蟹。”在他的手指下,小蟹成群结队地从浸过海水的麻眼里钻出,漫无目标地四处逃散。他东一捕,西一扣,却都没有收获,溅得满脸的水花。
她很开心,说:“你真笨,真笨。”
男人便将海水撩起,扬在女人裸露出来的藕般的腿上,作为报复。水珠有些恣意地落在了她的裙裾上,他恼恼地说:“叫你说,叫你说。”
她便使劲地踏水,水花飞溅,溅在男人挽起的裤腿上,润湿了一片片,同时也溅上自己的裙侧,她嗔嗔地笑:“让你坏,让你坏。”
他们俩人那么欢快,那么轻松,无拘无束地嬉戏着。很久,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海水包围了,四周汪洋。男人说:“涨潮了,回去吧。”
女人说:“这是浅滩,不急。”
两人便在水里来回地奔跑,那些海洋小动物在他们的脚下不知所措地东奔西逃,脚下被海水托起后落下去轻飘飘的,有种快感直沁肉体。在追赶上细碎的浪头,不等站定,后浪又推上前沿,两人便又追又赶。
渐渐地浪头不再前行,推上金黄与银白的沙砾界线,便踟蹰了。浪尖只向上翻滚着,海水浑浑噩噩的,再也没了明可照人的一切。浪尖上带起了一些浮游植物和人为污染物,不时地拍打到岸上来,两人裸出的腿上沾上了许多的污渍。
男人很不情愿地跳上了岸,对女人说:“上来吧,太脏了。”
女人很艰难地迈上来,失望地用脚掌在海水中搅了搅。她将满瓶的蟹递过来,问:“你要吗?”她看到他在摇头,便将罐头瓶放在沙滩上,瓶口倒向海浪的方向,然后小心翼翼地磕了磕瓶底,里面的小蟹蜂拥而出,迅速地向海水里爬去。
她若有所思,说:“只抓了些小蟹。”
他也无可奈何,说:“咱们来得太晚了,大蟹都被别人挖去了。”
她脸上突起出某种渴望:“那我们明早再来,好吗?”
“那好,一言为定。”他为她兴趣盎然的神情所感动。
她得到了满足,对男人说:“我走了。”
男人恋恋恋不舍地说:“明天见。”
他醒得很早。
夜里,他编织了许多美好的梦境,醒来时嘴里还有甜滋滋的感觉。走出来时,天微亮,他觉得凉丝丝的,就认真地望望天空,才发现天上飘飘扬扬地洒着细濛濛薄雾般的小雨,天地间迷迷茫茫地透出几分神秘。
他有点失望,担心今天的约会她不会来,这种担心一直持续到他眺见在宽广的海滩上,一个似隐似现的美丽倩影的出现。她看到他时欣喜地微扬起小手,牵动嘴角,本想说句什么话,却没说,只是明艳地笑笑,算是招呼。雨水染湿了她的头发,如海藻般的一缕缕低垂下来,那张热情洋溢的脸上,挂着一层细碎的小雨珠,薄霜似地舔在脸上。
他望着她水灵灵的面容,便有了“海的女儿”的联想,说:“刚才我还怀疑你不会来呢,我以为我只能与大海约会了呢。”
“哪能呢,大海作证嘛。”女人扭捏提出一句娇嗔的话语。
她来到海滩时,空旷的海滩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很为自己自豪了一阵子。她是新的一天第一个看到大海的人,当她看到大海仍旧满潮,涛声由远而近无聊地拍击海滩时,她心里也涨满了失望,就盼起他能早些到来了。
他蹲下身去,仔细地扒开沙滩上一层层湿漉漉的细沙终于呈现出足够两人居坐面积的一块银白色的沙地,两人才坐了下来。他们都感到身上湿湿的,凉凉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漠然地笑了。
男人在端看她的那一瞬间,觉察出那笑和面孔一样的模糊,尽力回味昨天她的那种动情的形象。女人总是很细心的,也感到了对方的陌生,心中有些恐惧,也有些慌张,涛声卷起一股湿润的海风,很凉,她不由自主地激灵了一下。
“冷吗?”男人问。他并不等待她的回答,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她的身上,他发现她穿了一套与昨天不同款式的连衣裙。
她想该说点什么,就说:“你说海为什么要涨潮?”
他嗫嚅一下,没言语。
“你说海为什么要涨潮!”她又问,挺急切。
“你问大海吧,它会回答你。”男人不动声色地说。他感到这是个无聊的话题,潮涨潮落是自然规律,他知道,她也知道。
“偏偏今天早晨涨潮,海滩上的麻眼都没有了,本想捉只大螃蟹让女伴们欢喜的,结果什么也没有了。”女人喃喃着,自言自语。
两个人靠得很近,他能清楚地嗅到对方的体香,感觉到她的体热。他心里有些滋润,试着将一只手搭上女人的肩。女人敏感地微微地颤动,赧然地低下了头。男人受到了某种启示,很谨慎地将女人揽了过来。女人顺势依在了他宽厚的胸膛,男人的温暖便从隔开的衣服间传导过来。她偎在他宽阔的臂膀中,有了依靠,心绪渐进地平静了下来。这样,她可以聆听到对方胸膛里强健的心跳,她就想她肯定听到了海的另一种声音。
男人的目光掠过女人的头顶,望着海,也在想一个相似的问题。
“我从来没见到真正的大海,只是在书中和电视里见过海。”她说。
“我住的村边只有一条大河,小时候我常跟村里的小伙伴们游水。”他说。
“千条大河归大海,那条河一定很宽很急吧。”
“哪呀,现在只留下了一条干枯的河床了。”
她觉得很扫兴,伸出一双纤手,想接些毛毛雨,这时她才发现飘扬的小雨,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雨停了。”她望着天空。
“只要太阳出来,海就会退潮。”他顺嘴说,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他不懂潮汐的涨退变化,只是说说而已。
“云太厚了,很难晴天的。”
“风很大,会吹得烟消云散的。”他说话时,一股强劲的海风,带着腥涩的气息掠过来。
天空果然明亮了许多。大海在他们的面前清晰起来了,两人站了起来,在他们坐着的那块浅白沙滩上,留下了两个凹凸不平的坐痕。
女人将披着的上衣扔给他,情不自禁地脱掉了凉鞋,赤裸着双脚向海走去,在湿润的海滩上印有错落有致的足迹。她蹲了下来,用手拨动起细沙,神态庄重。海浪在她面前汹涌地打了上来,然后牵载着滚动的沙砾退回去,在沙滩上只剩下一层白色的泡沫,然后再打上来,周而复始。她在泡沫面前心情极不平静,就“哎”了一声。
男人知道那是在唤他,便也脱去了鞋子走过去,疑惑地问:“什么?”
女人沮丧地站了起来,问:“你说那些蟹在哪里?”
“埋深沙里了呗。”
“它们干嘛埋在深沙里呢?”
“浪太大,它们害怕。”
“那它们怎么不喘气呢?”
“什么,喘气?”男人忍俊不禁地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那些麻眼不是它们为了通气用的吗?”
他受到了她的天真状的感染,沉吟了一下,便深深地点了点头,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大海。海面上罩上了一片晦涩的雾气,很深沉的样子。男人有意无意地将手搭上了女人的肩头,裙肩秃袖,他感到她的皮肤的柔软滑润。
这回她没有感到什么异常,还自然而然地向他靠了靠。
“大蟹,我们是捉不到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懒散。
“这不是挺好的吗?”
“唉——”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你呀。”
“我怎么了?”他用力将她搂了过来,她觉得双乳有些挤迫,便在他的臂弯环抱中扭出几分娇态,嚷道:“你坏,你坏。你老是不满足。”
他受到谴责,神情暗淡了几分,静静地望着海。云镶嵌上了一道道金色的光边,粉红色的霞光正犹犹豫豫地照射下来。
“太阳快出来了,海潮就要退下去了。”她的兴趣依然是那么的热烈。
他很为她难过,他思忖着海不会这么快退潮的,但还是说:“是呀,快了。”
那轮凝重的太阳终于从云端钻了出来,普照出一派辉煌,地平线在两个人的眼里起起伏伏,海水金光灿灿,波光粼粼。
她摆脱了他的手,高兴地冲进海水中,海水很凉,她不由自主地惊出脆亮的一声,很快便被海浪的隆隆声吞没了,只流露出短暂的喑哑之音。
海浪很大,她胆怯地伫立着。海高高地翻腾起浪尖,肆无忌惮地冲打在她的脚踵处,激起一片片细碎的浪花,在两腿的周围沦落成了一滩滩的浪沫。她醒悟出这种浪只制造出骇人的假象,并没有什么力量,还挺温柔,如一双双纤细的小手抚摸着她的腿。她笑了,笑得很惬意,还生出对海的某种亲切,便轻盈地向海中跑去。
男人也想追随了过去,突然他被女人一往情深的姿态打动。他看到她在海中奔跑了很远,飞溅的浪花伴随在她的脚下。她终于站了下来,许是她悟出了这是片浅滩,总会使海水屈服在她的脚下,她躬下身去,掬起一捧捧带沫的海水,向太阳的方向扬去,海被她搅扰得不安起来。
她身后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蓝色像是专为她装缀衬托的,所有的景致都弥漫在她高扬的双臂,飘起的水花,吹拂的秀发,荡漾的裙裾,她为大自然塑造了一幅绝美的画卷。他激动难抑,萌生了浩莽的大海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想法。
太阳渐渐地辐射出懒洋洋的光彩,海滩上的游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她隐隐约约地听之任之到了海滨浴场的钟楼上悠扬的钟声,陶醉在戏水中的她才醒转过来,她回望站在沙滩上的男人,投去一尊灿烂的微笑。她走了回来,对被冷落在那里的男人歉意地笑了笑。
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快,他心间装满了美好的愿望,说:“海有潮涨潮落,明天还会有机会的。”
她惋惜地凝望着大海,海并没有在她的期盼中退潮。她的神色有些灰暗,伤心地对男人说:“明天你还来吗?”
男人深深地点了点头。
女人收敛了目光,面对男人说:“我走了。”眼里掠过一丝的留恋。
男人也显得无可奈何地说:“走吧。”
女人转过身去,沿着海水线沉重地走了。她那身连衣裙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在男人的目光中摇摆来,摇摆去。他闭上眼睛,将她的倩影摄入大脑的底片中。然后转过身,背向女人的方向,悻悻然地走了。
海水不再温柔。
作者简介:
力歌,本名张力。1988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400万字,《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报刊曾选载中、短篇小说数篇,著有长篇小说《世纪大提速》《大案追踪》《官殇》,短篇小说集《拥抱日出》《歌厅里的格格》和纪实文学集《罪恶档案》等,获国内各种文学奖励十余次。中篇小说《大站》和短篇小说《两个人的车站》分别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2004年度中篇小说》和《2006年度短篇小说》。锦州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