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探险
2015-01-28马小盐
马小盐
2012年东方出版社出版了朱大可守望书系的第一本:《神话》。书的封面以黑、白、红三色为基调,“神话”二字宛若上古大鼎占据了封面的上半页,下半页是一朵剪纸质感的白色牡丹花,朱大可3个字红色印章般压在牡丹花心。整个封面性感妖娆,灵动丰盈,协调如歌。相对于《华夏上古神系》,这是一本轻逸之书。有读者言:有强烈的阅读快感,好像在读一本侦探小说。这是读者对这本书最佳的赞美与反馈。其实,这是一本将符号学运用至极致的书籍,读者若对符号学一无所知,亦不会有任何阅读障碍。因整部书符号学架构隐而不现,解析羚羊挂角,故事风行水上,遮蔽在中国民间神话之上的重重面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层层揭去,真相就此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我相信,对读者而言,这将是一种阅读的奇幻之旅:理性的颠覆,严密的推理,流畅的文笔,使还原真相的过程既具有侦探小说式的惊险,又呈现出长幅画卷般的质感。在此,面纱与面纱的掉落同样姿态优美,真相与揭示真相的过程同样令人着迷。
与《神话》的轻逸品格相反,《华夏上古神系》磅礴、大气、专业,甚至“学术”得有些令人不快。因所涉学科众多,引文难以避免,朱语略显滞涩,有些章节显然在蓄意挑战读者的知识范畴与阅读经验。这是一本繁杂之书,理论之书,厚重之书。阅读它,考验的不仅仅是读者的智慧,还有读者的耐心。整部书颠覆旧有神话学理论的同时,建构了自身的神话学骨骼,里面有大量的陌生词汇作为理论架构的砖与瓦:创始点效应、巴别神系、神名音素标记、第一原型、第二原型等等。对普通读者而言,这可能是一本困难之书。因它不是一只将理论隐藏在羽毛下的轻盈之鹏,而是一幢骨骼细腻明晰的巍巍大厦。
然而,在朱大可这里,轻与重的二元对立,不仅仅在文字,还在思想的相互辉映。《神话》与《华夏上古神系》相互依存,彼此投射,互为镜像。《华夏上古神系》是理论,是骨骼,是思想的脑颅骨,是复原神话学的策源地。《神话》是理论的文本实践,是肌肉与皮肤,是文化的横膈膜,是整个神话学众多子嗣之一。据我所知,《华夏上古神系》是朱大可神话学的母镜,众多的神话子镜在今后的岁月中逐一面世。那个时候,我们将看到一组由朱大可打造的神话之镜,它们相互辉映,从而照射、反射、折射出种种被岁月之尘有意无意所蒙蔽了的神话学真容。
但为何作为母镜的《华夏上古神系》反而比子镜之一的《神话》迟面世呢?难道是子镜催生了母镜?在发表《禹:中华民族精神的话语起源》的二十多年后,重返神话学研究的现场,是朱大可的有意为之,还是思想的“蝴蝶效应”?在我看来,神话研究是朱大可思想谱系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神话研究是他青年时期痴迷于神学的一个巨大回声。满目疮痍的现实使他对两千年来的流氓化社会的根源进行一次大起底与大扫除,这是一把巨型扫帚,这巨型扫帚使他重拾他与神学之间的秘密契约。早在1993年《信念的诞生》一文里,朱大可便将世界信仰分为三类:“(1)终极信仰:道和上帝等一切形而上地存在着的绝对真理及其代码;(2)中间信仰:母亲、家园、祖先、民族、国家、政党、权力、各种世俗道德原及其代码(如龙);(3)基础信仰:(又称工具信仰)A.生殖器、性及其代码;B.货币、一切被货币定义过的器物及其代码。”按朱大可的分类,中国是一个以基础信仰为根基,并以中间信仰代替了终极信仰的国度。中间信仰什么时候代替了终极信仰?中国人终极信仰的遗失与各王朝的政治变革有何关联?这一连串问题,必然与神、神话、神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子镜诞于母镜之前的难解状况,或许可用博尔赫斯的这句有趣的名言来解释:“原因晚于结果,航行的动机是航行的结果。”
在一篇访谈里,朱大可声称他有语言洁癖。据我对他的观察,这位文化学者不但有语言洁癖,还有真相洁癖——对文化真相的洁癖。在一个谎言密布的世界,人人以假为真且习以为常,真相洁癖患者的处境不但是孤独的,还是痛苦的:他是他所处的国家与时代的异乡人,对真理的饥渴,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喊出“皇帝没有穿衣服”。揭下谎言的面纱,让人们一睹面纱之后的文化真颜,是朱大可的一种精神疗法,更是他救赎自我与众生的方法之一。从最初的《论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到最近的《华夏上古神系》,时光之路上,他不但拂去遮蔽在中国现实之上的重重面纱,还试图剥开、清洗覆盖在历史文化之上的层层污垢。他以他独特的话语方式与西西弗式的存在主义英雄行径,屡次在文化领域搬石上山,再上山;探险,再探险;求真,再求真。在他的信念里,真理言说之处,谎言即便不会立刻终结,也会慢慢消散不见。
波德里亚谈到原始人与神灵之间的关系时如是说:“独一无二的神与统一的政治权力形式密切相关,与原始诸神则毫无关系。”在波德里亚看来,原始大神是原始人的种种化身,彼此之间的关系是二元关系,而不是异化的关系。不被异化的原始人,可以与他们的神灵(即化身)进行祈祷、呼喊与交换。神作为原始人的象征物而存在,而不是征服者。神指引人类的心灵,人类回应神的秘密召唤。这便是人类神性与诗性的起源。
朱大可在谈及齐国的文化革命时犀利地指出:“貌似‘君权神授的仪式,其本质却是一场‘王权祖授的表演。它抛弃了以神圣宗教为核心的文化原型,而以祖先崇拜来置换宗教崇拜。这是中国政体跟全球各大文明分道扬镳的重大时刻,一百多年之后,刘汉王朝便在齐国官方意识形态的基石上,建起独一无二的血姻专制主义帝国。”在这里,朱大可与波德里亚的话语方式虽然不同,但神话观却达到了罕有的共识:寻找远古大神以及修复远古大神的真容,不仅仅是一项神话学事业,它事关现代人的灵性、诗性与神性。被规训、惩罚直至异化了的现代人,需要回淤至时间的起点,找到我们的精神祖先。远古大神对现代人而言,是珍藏在时间深处最古老最野性最具神启的精神镜像。我想,这才是朱大可进行文化真相探险的根本缘由,亦是《华夏上古神系》的思想价值之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