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批评的锐气
2015-01-28陈丽军
陈丽军
现在的文坛,最通行的批评有两类:一是“暖”文。或崇名宿,或夸后进;前者玩得好,取得那有资源的贵人赏识,不愁圈子里混个风生水起,衣食无忧,最不济也落一个仰慕前贤,继承学统的好名声;后者呢,自古也是一桩雅事,摆哪儿都要被称颂的,更何况被奖掖的青年经目测都具有“发达”的潜质,受过自家恩的人日后出息,虽不见的必定有好处,但定没什么坏处。这样的文章,写得人温柔,被论者读来也舒心,于是,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暖熏熏的氛围中。二是“持重”的文字。90年代以来批评界兴起“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浪潮,由此带来文章风气的大变,看看《读书》前后两个十年(八九十年代)发表的文章,便能发现这种巨大的差异了。严谨的学者之文固然扭转了之前文章里常有的空疏之气,但因写作时思虑太重,下笔每有停顿,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文章让人读来,总有一种如鲠在喉,气息不畅之感;更不要提那些为了时尚的学术规范,到处打满补丁的论文了(很不幸,本人就曾制造了一些这样的文章,每念及此,便觉得人生荒诞)。
文章之事关乎文化,文学批评平庸并不单单是文学内部的问题,它反映并塑造着我们生存其间的文化。世故的批评形成世故的文化,空疏的批评造就空疏的文化。我们居此深化改革的时代,就需要有锐气的批评,从而创造生气勃勃、革新进取的文化状态。
那么,什么是有锐气的批评?
清代叶燮在《原诗》云,为文需讲求“才胆识力”,我以为“才”固然重要,然而下笔千言,如怯于触及真正的问题,纵繁华似锦,也是空无一言,所以有“才”气的文章未必有锐气。“才胆识力”中“胆”字应排首位,有锐气的文章最需要的是“胆气”,而“胆气”又往往与“真”相伴,只有说自己的心里话,才有可能见别人所未见,言他人所不敢言。鲁迅先生曾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家人新生了公子,抱出来给人看,大约为讨个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于是他得了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他得到了众人的暴打,那既不想夸赞,又不想暴打,怎么办呢,只能“呵呵”了。说发财的是说谎,说“呵呵”那是逃避。移到文学批评上也是一样,我们的刊物中现在充斥着大量“说谎”与“呵呵”的文章,而独独缺了有胆气说出“孩子将来要死的”真的批评。
其次,有锐气的批评意味着大气象。它谈的内容未必宏大,如国家、民族、人类之类,即使对一个作家的体会,对某部小说作品中的人物评价,但寄托却深远,饱含着对当下人的生存境遇深刻的同情与理解。它应该能够穿透时间的局限,抵达历史的尽头。有锐气的批评意味着拒绝浅薄的平庸之气,意味着分得清纸上与人间。也许在现实生活中,批评家一无所有,寄居陋室,然而他的精神世界是宽广的,一旦落笔,天地尽出,就像海子写得一首诗《秋》,“秋天深了,神在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我以为海子这首诗道出一个写作者的自我精神认知,在精神的王国中,他不是任意驱使的奴隶,而是与“神”“鹰”“王”具有同一气质的主体,这便是我喜欢《秋》胜于那首小资趣味十足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的原因。虽然从形式上看,批评与创作不同,但二者共同面对同一个世界,即我们的精神和灵魂,所以从这个意义而言海子的《秋》也代表着批评所要追求的境界。
再次,有锐气的批评应该是一种充满情感的文字。当下批评在人文学科学术化的包围下,已经越来越露出理性的面孔,要么用各种概念来圈定文学作品,要么将批评变为资料库,文学批评已经沦为规范化的操练场。当然我并不是说文学批评不要逻辑,不要学识,而是想说批评的职业化带来了行业化和圈子化的恶趣味,所以我们也不必埋怨没有读者来阅读批评,这恰恰是批评放逐性情之后酿造的苦果。批评家殷国明先生认为,性情是批评家生命之气,是其个人艺术个性与风采的内核,是无法伪造和装饰的。我以为这个看法抓住了批评家的命脉。有锐气的批评家总试图将自己的情感浇灌于文字之中,即使他们明白这些文字注定会速朽,但通过这种方式释放了自我的生命与郁结。读有锐气的批评家的文字,无论所谈为深奥的问题,还是作品的技术,我们都能感受到文字下面运行的火热,而正是这种热度让我们将他们与那些附庸于作品及概念的批评家区别开来。
有锐气的批评往往与青年联系在一起。从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到80年代上海的新潮批评无不证明这一论断。然而为什么当下的青年中诞生不了有锐气的批评?以至有学者痛心批评的“断层”。
前几天,上海的某次文学批评家高峰论坛上,一位文坛前辈给出了他的答案,大意是现在年轻人中能写漂亮文章的少,因为进中文系的学生多为高考失败者,智商不高。换句话说,在他看来,好的批评家因为智商高都去开发软件了。而我以为,能写好文章的天才固然有,但毕竟是少数,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数的作家和批评家都有个逐步成长的过程。先不能表达,到能表达,从思想的杂乱,到随心所欲驾驭文字。上世纪20年代和80年代能够涌现那么多进取的批评家,与众多刊物争取青年的稿件相关,这是个良性的过程,刊物吸引青年,焕发活力,而青年也在不断地表达和论争中锻炼了自己。我们现在大多数刊物已经丧失了与广大青年的互动,发稿成了越来越困难的事,出身、门第、圈子乃至收费都是门槛。于是,翻开杂志,活跃在批评刊物上的总是那几个熟脸,那些没有天才,却有志于文学批评的青年便失去了得以培养的机会和途径,从没有空间言说到没有能力言说,最后终于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久而久之,批评圈子化、沙龙化,文化的疲软便可想而知了。
当下中国已经成为全球最具活力、最具创造力的经济区域,它是千年的巨龙,跃跃欲飞;而我们的文化呢,却看不到一点活泼的气象,看不到一点与时代相符的气息。批评应该做那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所以,我呼唤有锐气的批评、泼辣的文字给文化界以少年的激情和灵魂,即便被讥讽为“浮躁凌厉”,怕什么,起码它透露出生命的气象,预示着希望和未来,且给奋斗中的人们以呐喊与热血。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