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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阅历的诗化

2015-01-28陈党

粤海风 2014年6期
关键词:学书悟性阶段

陈党

在学书的过程中,我们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同一本帖,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临摹,往往会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正如清代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中写到那样:“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张潮把阅历的深浅分为少年、中年和老年三个阶段,并与“窥月”“望月”“玩月”三种境界相类比,不仅阐述了阅历视域对读书有重大的影响,而且把阅读过程的艰辛诗化,令读书阅历颇有诗情画境。毕淑敏也曾经谈起她阅读安徒生童话《人鱼公主》的经历。8岁时读出了人鱼公主的惨痛,18岁时理解了这是一篇写爱情的童话,28岁时读出这篇童话中的母爱,38岁时热衷探讨写作技巧,48岁的时悟出这是一篇写灵魂的故事。

张潮是讲一生阅读可分三阶段,毕淑敏在做一生读一本书的总结。而毕淑敏还从更广深方面阐述阅历,8岁是读者身份的感悟,18岁是文本角度的体悟,28岁是作者立意层面的品读,38岁是文学创作立场的言说,48岁是宇宙人生的谛思。她的《人鱼公主》文学阅历,始于反复咀嚼,证于熟读深思,成于融会贯通。读书阅历如此,书法阅历亦如此。书法阅历之深之浅,不仅影响着学书的倾向,某些时候甚至关系到学书的效果。

概而言之,书法阅历是学书法的经历;细而言之,书法阅历是学书得法,既体现书法的艺术性,又包含非艺术性;艺术性是书法内在问题,非艺术性是外在问题;但书法阅历又是内在与外在关系问题,而归根结底是人与书法关系问题。

学书经历了遍访名师、观书法史千卷、池水尽墨等后知晓纸笔墨之性,懂得技进乎道,选帖关乎天赋才情。故书法阅历玄妙,悟时是字帖、师从、技法等内外相融;惑时是人与书抵牾。倪苏门的《书法论》指出,学书有“三关”:初段专一、次段广大、三段脱化等。他认为初段一笔一画和辙方可做中段,三段是“守定一家”,又“时时入各家”。这“三关”之论是循序渐进的学书之法,而第三段含有圆融反复之义。学书者望文便知“三关”是想当然的理想化论述,“三关”的时间概念空泛,指向不明。值得指出的是,他仅提出了学书的内在问题,尚未涉及学书的内与外的关系问题。更何况学书因人而异,其间反反复复的艰辛,冷暖自知。朱履贞的《书学捷要》说,书有“气质、天资、得法、临摹、用功、识鉴”等六要,他进一步说,六要俱备,方能成家。其中“气质、天资”属先天禀赋,“得法、临摹、用功、识鉴”属后天素养。诚然,先天和后天因素圆融交汇是指点学书之金针。

就个体而言,书法阅历之要务,是知书帖与自性的契合,且要躬行践履。陆游曾说:“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选帖到选好帖其间的笔墨功用确实是少壮功夫老始成。在准确把握书体特征后,须做到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去创作,才能更加深入地领悟临摹的笔墨功夫与创作所蕴含的深意。

临与创实践的体悟,势必因人深浅有别,原因在于书法学习并非仅是对字帖的简单再现,而是人生经历都会参与进来的过程。年轻的时候,书法实践不够丰富,洞察力、理解力等方面自然欠缺,所以在学书时往往容易只看帖的一点一划,对帖中蕴含的丰富书法意义难以全面把握,如隙中窥月,难免有视野不宽、观察不周的问题。故常学不得法,总是忙着找名师指点,而意见纷纷扰扰,难以取舍。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界学识、经验以及分析问题、理解问题的能力都有大幅度的提升,往往能够从更高的层次、更宽的视角观察书法,掌握些书法知识,如庭中望月、台上玩月般,积学深思,书法阅历丰富多了。

要么是专而博,或博而专;要么诸体皆能,要么独擅一体,多年的书法实践往往而是。若只有写字的表象,历炼成不了书法的素养,那么仅是书匠而已,只有书法阅历之名,而无书法阅历之实,尽管书法的学习与实践并重,但并无多大益处。若经历了学书的几曲浮沉,晓得书道之玄奥,那么读懂术业有专攻之理是临透一家一帖,尚且学书者已有了必须的基本天赋、必备的思维能力、正确的用功方法,那也仅属于书法阅历的入门,要使书法想更上一层楼,仍需要书人相通的学书阅历。

书人相通必备悟性。季维齐的《书史》说:“习书画者最所需者,学养第三,用笔第二,悟性第一。骨法用笔,如父母赐汝身心。悟性则须参父母未生汝时是何事物。”用笔是字内功夫,属于技巧,是“千古不易”的法则,学养是字外功夫,妙悟则技进乎道。

悟性者为何?学养蕴育悟性,技法与学养在法帖和交游中有所悟而得。从方法论角度而言,悟性是将已有的经验嫁接的思维方式,或者说某个人理解一件事或物或某种抽象东西时的速度快,而悟的前提是取决于这个人已有的经验知识足够多,并且必须具备触类旁通的思维方式。虽说悟性是当下性,鲜活且直观,但也有对事物机智的理解和分析能力。痴呆或迟钝是缺乏悟性的另一种说法,如常年对视自己作品,如坐井观天般。突然的领悟或者是如佛家所说的豁然开朗是悟性,它不是抽象中漫长推论的产物,而是如在听闻中或展厅中观赏时看到自家的长处或短处时心中的明了,如月出东山般。

故悟性非仅指对书法笔法、结构的领悟。如果你习书时,能做到既看到纸面上的一个字,又留心纸面上一行或两行等整体关系,那么你对作品的全面理解和深刻把握了,也足以说明你此时已达至“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孙过庭《书谱》)气通人书的悟性,此乃是在表象的基础上对书法经历进行思考领悟、概括提炼,是直觉与思辨的有机统一,非一日之功。书人相通并不是与他临帖、创作多少有关,或与其年龄大小有关,而是关涉书法界圈里圈外人事阅历。

随着书技增长,追求认同的欲望增强,就会寻找机会接触书法界的人和事,会越来越多地获得书法和书法界的经验和教训,对书法、书法家和书法活动等看法也逐渐明了,观其为人知书法之道。不过书法圈里圈外的阅历日趋丰富并不是绝对的,有的人学书日久,由于各种资源缺欠,站在书法圈外久而不得其门径而入;有的人年龄虽然不大,却行走在书法活动圈子里,耳濡目染,经过诸多历练,体验过各种身份和角色的人物对书法的见解,经历过参赛的锻炼和不同评价的磨砺,这种经历同样可以让他拥有丰富的书法阅历。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说日临万卷纸,只是书内功夫,纸上学来终觉浅;仍然要在书外——书法圈里圈外活动活动,即使远足千里也是件好事,与君一席话的碰撞,胜临十年书是之谓也。

毋庸质疑,书法圈里圈外的人脉和学书经验固然重要,而书法圈里圈外的审美趣尚对学书更有影响。

智永虽勤于艺事,但与同是僧人书法家的怀素相比,则明显短于见识。怀素和尚在勤奋研习书法上,比智水禅师毫不逊色,但怀素不闭门学书,常出门远游,拜谒名家,还注重师法自然,“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唐·陆羽《释怀索与颜真卿论草书》),终于创造出“以狂继颠”的气势磅礴的狂草书,名噪一时。智永却局于一隅,遵守一家,因而在书法史上的地位远不及怀素和尚。清代金农入都应试未中,郁郁不得志,遂周游四方。他交友广泛,上至名门公卿、富豪巨贾,下至卖浆引车的贫民百姓、主教九流,无所不有。浪漫的诗人情怀、不修边幅的书画家风度、无拘无束的野逸文人气质是他首创的漆书资粮。金农以卖字卖画为业,难免把商业习气带入艺术领域,故他的作品风格是顺应了当时历史文化发展的趋势,在抒发个性、力倡新思维等方面影响下,他的书法别有新意。王铎终生习二王,将二王尺牍拓而为大,是晚明大轴长卷时代的弄潮儿,得神笔王铎之称。

一直以来,不少书法家身上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现象:年轻的时候,虽选好帖临写多个时日,迫于现实,一门心思埋头在字帖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临圣贤书。人到中年以后,也取得书法成就,或是国家、省市级书写成员都美梦成真。但精力、记性有所下降,书路基本定型,再加上几十年的书法阅历,什么人事没见过,没经过,早已洞察书坛,参透人情,不需要再到书法典籍中寻求书法真谛,阅读的欲望往往就会减退,不少人甚至逐渐远离书本,属于成功后之困惑,此乃人生精神境界不高,而无法关联书法内外。

书艺通天人,参造化,重玄悟,关乎性情之奥。书法发展史反复证明,但凡有成就者均几度回归经典法帖,重新披阅,它是获取书法精神的重要源泉,也是提高激发能力的必经之路。如吴昌硕篆书成就极高,墨迹看有25岁临作,有 46岁所作,有65岁所作,有84岁作,自25岁到84 岁的近六十年的时间里,《石鼓文》学习贯穿他整个书法生涯,所谓“一日不临,自觉少意”。几经勤奋实践,将技法荟萃于胸,是熟而生、生而熟的回归,有着落而无迷惑,似海纳百川般广收博取。无论为官、经商,还是读书、治学,只重读书重阅历,而不重视交游,极易造成主观臆断,纵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一旦涉及具体的书法层面,则往往因匠气和怪气十足而脱离书法艺术实际而变得寸步难行。而重交游,则会导致经验表征,尽管老于世故、精于谋略,但由于缺乏书道之理指引常常流于穷乡秀才写门联般平庸或落得迎合大众世俗之习性。

书法阅历,不仅仅书内书外功夫的锤炼,也不只是对世风把持,它又是文人墨客的狂惑寄托,非技高者不能至也。

喜欢书法、坚持书法的人,终其一生都希望书法有艺术的生命力,然而艺术的生命力和天赋与寿命关联紧密,更是书法阅历的天成自化。如唐伯虎和文徵明,一个短命,一个长寿;一个书入神品,一个书入能品;但都是书法史上名家,各有轩轾。唐伯虎清贫而专事自由读书卖画生涯,具时名却淡泊名利,人格独立过得清闲而超脱。文徵明考取功名仕途不顺利,致力于诗文书画,不再求仕进,以戏墨弄翰自遣,书法博习专精,以小楷造诣最高。唐伯虎的墨迹是风流才子人生阅历的自性迹化;文徵明的书迹是书生勤奋汗水的净化。他们游于艺,将人生狂惑自化于书迹,既博览群书,又专于书道;既潜心学书,又出入文人墨客和市井生活圈。得造化之功,令人生阅历而艺术;笔墨行走,深契于浊酒中的古今中外事。在翰墨飞扬中镕铸人生阅历,技见乎玄妙书道,书迹自是不朽之由也。

书法阅历的境界贵在于书与人生阅历参合。

王羲之少年时代师从卫夫人和王廙学书法,他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王僧虔的《论书》和庾肩吾《书品》都有佐证,这时期的作品形成了秀丽飘逸的风格;中年时期博采众碑,即博览秦汉以来篆隶大师们淳古扑茂、豪放奇肆的作品。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说:“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笔法之雄奇也,盖所取资皆汉魏瑰奇伟丽之书,故体质古扑,意态奇变。”这时期的作品形成了质朴丰茂的风格。暮年变法创新,他敢于跳出守成博引众长,其一,取法民间流传书体章草;其二,精研增损钟张草法。虞龢在《论书表》中说:“羲之书,在始未有奇殊,不胜庾瓘、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极。”他的书法阅历在于将“草隶、八分、飞白、章、行,备精诸体,自成一家。”(《书断》)“备精诸体”之“备”,既是天赋才情,又是集一生之所学,更是魏晋书学的众望所归,故他提撕阅历,终于完成了“备”有隶意的质朴的书体蜕变,成就独具遒劲瑰丽真书、行书、草书非“备”的王体面目,奠定了他“书圣”地位。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阐述的是其人生境界是人生阅历渐丰而敏悟之力日增并与阅历得以交汇。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把人生分为三个阶段:小时候看到眼前一片光明,是为“正”;二十多岁看到社会一片惨淡,是为“反”;到三十岁,“既不像十来岁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也不像二十多岁时觉得一片惨淡”,是人生“合”的阶段。“正反和”的人生境界与孔子不谋而合,共同阐明人生智慧在阅历中历练而圆满,即妙在能离能和。王羲之博识蜕变是交汇诸体内在渐变而心裁别出,魏晋变局历史的向他提出了“通古今之变”的要求。其书,既是个人天赋才情的结晶,亦是魏晋时代的表征,自是超越人与书的内外之界别。

中外名人基于不同理由把人生分成不同阶段,阐述了人生阅历的阶段性和变化性,其丰沛意蕴对我认识书法阅历的阶段性颇有启示。

书法阅历的阶段性在于学书有法。体现在学书法有书路的探索阶段、有比赛获奖的收获阶段、有深入自化的丰富阶段和有个性的面目阶段等,但不能流入“阶段”法执,而以阶段非阶段名之,是书人天作之合。故有志于学书者,要正其心、坚其志、修其性、立其志、明书理,才能由书路的探索阶段走向比赛获奖的收获阶段;倘若能参合其中意蕴,由约致博,再由博返约而造化,自入书道坦途,能臻至深入自化的丰富阶段;释亚栖《论书》说,凡书通即变,所谓通即融会贯通,所说的变,即是有自家面目,但这个阅历是一个长期且渐变得过程,也是一个调节与整合各个阶段的过程,是以悟为前提,以法度为基础,以功力为后盾,以胆识为条件,凡此方为不践古人,自出新意而深俱个人面目,不过这都是身后事。

故此,我悟得,书法阅历的诗化乃似儒家入世,书名几经得失,知进退尔后在无何有之乡中戏笔,似我非我之书颇有老庄逍遥游之意,卒去我相,在佛性中见真我之面目。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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