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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战争都是人性的战争

2015-01-28李伯文

粤海风 2014年6期
关键词:影视剧题材抗战

李伯文

战争题材一直是影视剧创作中最热门、最吸引人的一个类型题材。因为战争中有着“英雄—儿女”的“人类公性情”[1],包含着文学艺术“爱与死”的永恒母题,加之近年来高新技术带来的超大荧幕、恢弘场景、3D特效等艺术效果的刻意追求,以及巨额前期投入、豪华演员阵容、庞大编导团队的组合,因而每逢有战争题材影视剧问世,总会成为各路媒体和影视爱好者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中国近年拍摄的很多抗战题材影视剧,却令人大倒胃口。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四点:一是“假大空”的叙事。有的抗战题材影视剧违背历史真实,甚至存在贻笑大方的常识性错误。比如2001年美国、德国、英国和爱尔兰联合拍摄了一部描写二战中狙击枪手的影片《兵临城下》,于是中国也跟风拍摄了《我的兄弟顺溜》等影视剧,出现了顺溜那样的狙击手。殊不知八路军、新四军乃至抗美援朝志愿军中,根本没有狙击枪手,中国军队中的“神枪手”多是从深山老林征募来的猎人,用的是马枪或三八大盖。因而像顺溜这类被虚构出来的狙击手故事,经过影视剧的传播,恐怕要“谬种流传”了。二是“高大全”的人物。比如“男一号永远不会死”,“再激烈的炮火,只要一打滚就安然无恙”,“拳脚弓箭好到能对抗机关枪”……这样的雷人神剧,实属粗制滥造的伪劣产品。三是喜剧化的结局。故事的结剧往往是压倒性的“正义一方必胜”,完全无视战争的残酷与血腥,完全有违“风无常顺,兵无常胜”的战争规则。四是人性深度的缺失。缺乏对于战争的反思,更缺乏对人性的关怀……这样的抗战影视剧不仅暴露了编创人员的“无知”,更由于其对历史的歪曲和对观众的误导而为人诟病。

在我看来,中国当下的抗战影视剧应当在以下两个方面痛下功夫:

一、揭示人性主题

首先,我们应当反思乃至反对战争,而不是赞美战争,鼓励牺牲。以中国持续八年的抗日战争为例,人们当然不会忘记3500万人的伤亡、6000亿美元的直接经济损失等等。但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只呈现出一种历史本质主义的观念和功利主义的社会学计算,也只能激化仇恨,而不会促使人们做“前提追问”,去叩问战争发生的原因以及战争给“人性”留下的创伤。

影视作为文学艺术的一种综合体,在本质上属于审美的现代性,属于广义的“人学”,应当直指个体的“人性”和族群的“国民性”。假如说“一切战争都是人性的战争”,那么战争影视剧就应当是反映“人性之战”的影视剧。在这方面,西方战争题材的影视剧给我们提供了参照的榜样:“反战”影视剧和“人性战争”影视剧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就在西方国家应运而生,并在二战后成为主流;可以说从经典影片《魂断蓝桥》到《大河之恋》,皆是如此。这也就反照出中国与西方在对待战争的观念方面存在巨大差距。著名评论家秦弓(张中良)说:与世界文学艺术经典相比,中国对于战争和人性的反思落后了太多,“譬如:同黑塞的《荒原狼》(1927)、《纳尔齐斯和戈尔德蒙德》(1930)等相比,人性的解剖与知识分子求索的艰难,还缺乏出神入化的象征表现;同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1929)、《丧钟为谁而鸣》(1940)等相比,对战争的表现还缺乏理性的冷静与深度;同帕斯捷尔纳克的《旅行护照》(1931)与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1928—1940)等相比,对暴力革命的观照还比较单一与浮泛……”[2]这对于中国当代电影来说,有着重要启示意义,中国影视同人应当加以深思。

其次,既然“一切战争都是人性的战争”,那么战争题材影视剧就不应只追求“视觉冲击”,而更应重视“心灵震撼”;不应只将镜头聚焦在枪林弹雨的正面战场,而应当更加重视那些幕后的执政者、领导人、军队高级将领、两军交战或冷战时打入对方的间谍,甚至是战争所波及的纯良的百姓,以及他们身上的人性光辉。我认为这些才是侧面反映战争的上佳题材。关于这一点,只要认真观摹一下《丧钟为谁而鸣》《第四十一个》《生死朗读》甚至《拯救大兵瑞恩》《第一滴血》等经典影片,都不难获得启示。在中国的战争影片中,根据孙犁小说改编的《风云初记》,也是这样一部从侧面反映战争中的人性影片。——也许,有志于创作抗战影视剧的同人,应当先阅读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的“新寓言”小说《星形广场》《环城大道》《寻我记》《夜巡》等,相信一定能找到创作“人性战争”影视剧的灵感。

第三,拍摄“人性战争”题材影视剧,较之恢弘的战斗场面,经费投入少,但其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笔触却更加细腻:主人公或许夹在战争与和平之间,却同样心系战场,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儿子、父亲、祖父、爱人;他们或许远离家乡、逃亡在外,却心怀“乡愁”,因为那里有宁静可爱的日出日落,有世代经营的田园、房屋和家畜;他们渴望过着幸福和平美满的生活,厌恶战争造成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平民”是战争中手无寸铁、根本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凡人,他们只能祈求战场早日传来捷报,只能祈求头上的那片瓦上没有落下炸弹,只能祈求明天的战争迷雾不会遮蔽升起的太阳,只能祈求自己的亲人还能活着,只能祈求自己还能活着……我想,“慷慨赴死,成为英雄”固然痛快淋漓,在心灵煎熬中活下去才更为艰难;作为大多数的“平民”对待战争的态度,才反映了“常识”,而常识之中却往往有着真理。因此,“人性战争”题材影视剧更能揭示人性深度。

我之所以有如上看法,缘于我外婆对我讲述的家世和经历。我的外婆今年85岁,是一位经历过抗日战争的老人。外婆家曾是从事国际贸易的大家族,早年就大量出资捐助革命。外婆的二哥黄克宽是全家人的骄傲,他在日本学习军事航空,日本教官几次刁难他,甚至弄坏他驾驶的教练机的罗盘,但他却凭借高超的驾驶技术平安迫降在一个小学操场,照片还登上了日本报纸,新闻称他是“奇跡のパイロット”(奇迹一般的飞行员)。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黄克宽回国参加抗战,在广西空战中击落了四架日本战机,自己也壮烈牺牲。抗战结束后,国民政府从数万名航空烈士中挑选出四百名,在南京中山陵东侧建造了“航空烈士陵园”,为每位烈士设立一方石碑,其中就有我二舅公黄克宽上尉的一方墓碑。但是直到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国共再次握手言和时,我外婆才敢重提这段往事。——我父亲2006年去南京参加学术会议,特地拜谒航空烈士陵园,拍回许多照片;外婆拿着那些照片,含笑翻看,眼里却满是泪水……

至于我外婆在战争中的经历是这样的:在举家逃难去四川时,外婆(当时13岁)和弟弟(6岁)与家人走散了,他们只记得家人说要去歌乐山,于是他们与逃难的人们一起一路向西,一路留下文字标记,希望家人能通过这些标记找到他们。敌人的飞机就在头顶轰鸣而过,路边到处是被轰炸致死或冻馁而亡的人们,野狗在撕咬着那些尸体。大雪纷飞中,姐弟二人相互依偎着取暖,渴了就捧起冰雪来吃几口,饿了就向人家伸手乞讨。幸亏黄克宽委托沿路的军人朋友到处打听,才找到失散的姐弟二人,她们得以搭上军车,侥幸活了下来……外婆对我说:“后来我之所以报考福建医科大学,就是因为那次逃难让我知道,死亡和伤病是多么痛苦的事!”

我想,假如由我拍摄战争影片,我外婆的家族故事应是首选题材,因为这些故事深刻反映了战争中的人性,让人反思战争给人造成的巨大创伤。而这些才是当代电影人应当努力去做的。

二、塑造好“敌人”形象

每部影视作品都包含有作者的主观情感。这种情感或是对敌人的仇恨,或是对和平的向往,或是对于战争创伤的记忆……这些情感本来是十分复杂的,但是中国抗战影视剧却往往采取化约主义手法,也就形成了简单粗暴的“战争思维”:让象征“正义之师”的“我军”义无反顾地去和“十恶不赦”的敌人进行殊死战斗;而我们的对手、我们的敌人则毫无例外地“脸谱化”,性格僵硬死板,无论如何伪装,最终都会暴露出吃人恶魔般的本质,甚至毫无人性可言。——这样的影视作品是典型的模式化之作,让人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太过低估了观众的审美素质,也使本应给人崇高悲壮之感的题材变成了滑稽戏、狗血剧。

我个人认为,当下的抗战影视剧若想创新,就必须摆脱简单的“战争思维”,让“敌人”也立体起来,强大起来。

首先,战争中永远不可能存在截然的善与恶、正义和非正义之分;战争中没有人是“天生有罪”的,也没有人是“纯粹无辜”的,正如海明威所说,丧钟为每个人敲响。当代影视剧创作者只有客观面对战争,只有把“敌人”的形象也塑造成功,让他们也立体起来,才能使双方的较量变得“势均力敌”,才能好看,也才能描绘出一场“无解”的战争,从而给后来者以心灵震撼,使人在观影之后有所思。——这让我想起吴宇森指导的《赤壁》,影片最后,周瑜面对一片焦土,面对尸横遍野的战场,他没有大胜之后的喜悦,反而沉痛地说:“我们都失败了!”我想,这样的结尾意味深长,给人的心灵震撼是超越时空的,是历久弥新的,观众的“反思”也由此开始。

其次,“敌人”强大了,才能使“我军”有“成长的故事”。如果敌人都如同《箭在弦上》那样,可以用弓箭一口气杀死无数日本军人,甚至可以用拳脚功夫把敌人打得屁滚尿流,那么人们不能不质疑:既然中国军民(包括女生)都如此了得,而日本人都那么怂包,怎么日本人敢说“三个月占领支那”?何以一场战争打了八年?何以中国在美苏支援下才得了一个“惨胜”结局?因此,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实在不是阿Q式的自欺,而更应直面这样的历史:敌人何以强大,他们身上有什么值得我们反思自省之处;而知道敌人之所以强大,而后才能自觉自强。我想,这才是“知耻后勇近乎勇”吧。

第三,对于同一个事件,如果换一个解读角度,就会带给观众迥然不同的感受:若以“敌人的视角”来反映战争的残酷,不仅角度新颖,而且更能反映战争的本质。比如,以一个普通日本青年为第一视角,叙述他原本在过着恬静生活,但是因为战争征兵而从军,又因为种种事件而由一个拿不稳枪械、文弱胆怯、见不得鲜血的男孩,变成一个精神崩坏、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他一方面怀念家乡和亲人,在书信和日记表达对兄弟姐妹和爱人的挂牵,盼望战争早日结束,回到祖国的愿望,言语间充满温情;另一方面却不得不面对长官命令:“只有灭绝这个劣等民族,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我们才能荣归祖国!”他开始反思战争,却不敢宣传反战或者选择逃离战场,更不能投向中国军队,因为那会株连他的家人——这就使他陷入了理性悖论和人性困境。我想,这样的视角一定能让观众深刻感受到战争的灾难以及人们身处战争中的无助和人性的异化。

总之,我心目中的抗战题材影视剧,应如格里芬·斯皮尔伯格的“反战三部曲”《辛德勒的名单》《拯救大兵瑞恩》和《战马》那样,是反思战争伤害、倡导和平与爱、能另辟蹊径反映人性深度的作品。

因为对当下抗战题材影视剧的不满,我心里反而生出一个自主拍摄战争类型影视剧的梦想。也许有人会嘲笑我的梦想,但谁能说我将来不能成就这样的事业?!正如台湾诗人周梦蝶的小诗《梦》所说:

喜马拉雅山微笑着

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自己

原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卵石

“哦,是一个梦把我带大的!”

(作者单位:北京电影学院)

[1]严复、夏曾佑:《国闻报馆附印说部缘起》,舒芜、陈迩冬、周绍良、王利器等编选:《近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87—200页。

[2]秦弓:《荆棘上的生命——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小说叙事》,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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