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几个敌人
2015-01-28邓军海
邓军海
一、缘起
读书,本不必谈也不应谈,因为这不是口说之事,而是身体力行之事:“除非自己亲自小心地阅读,一个人不可能知道何为小心地阅读。”[1]
即便谈,也谈不完,遑论新意。那么多的大师已经谈过,尚未谈完,我等何能,置喙其间已属不知天高地厚,又何敢奢望谈出新意?
然而“世界并不完美,价值恒须表述”[2],恰如做人本不必谈却需要常谈且必须常谈一样,谈论读书的由头可以找出许多。
最大的由头就是,读书越来越成为一种奢侈。据说,在一些大学的研究生宿舍,谈论读书会引人耻笑。即便这是传闻不足为据,但我们似乎已经不大见80年代争相传抄《人间词话》的情形,当然更不见黛玉宝玉共读西厢,常见的倒是如花年纪的青春年少,郎朗有声地反复背诵各类标准答案。
在大学,读书越来越难。
根据习惯的唯物主义套路,我们会很习惯地归因于市场经济、图像时代,而且的确有一些学者如此归因。这并不令人信服。帝国主义诸强比我们更市场经济,当然也是率先进入图像时代,但我听说,克尔凯郭尔之类大哲,也飞入寻常百姓家,充当家庭读物。而中国家庭书架上除了儿童读物外,似乎连畅销书和毛衣编织养花养鸟都不见了。至于社会转型,并不新鲜。“文革”那么大的时代转型,照样还不是有人搞地下阅读。
看来,大学不再读书,并不那么地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大学甚至知识界自身似乎也要难逃干系。
常听人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个“书”肯定不是书肆里的考试辅导书,也不是经久不衰的成功学和幸福学秘笈,而是别有所指。至于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当然不是研读各类考试辅导。梁启超是举人,康有为则是秀才。梁举人自述,说他遭遇康秀才之前,“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3]帖括,就是科举考试的辅导书。那时也是社会转型。由此看来,关于阅读,亟须重新端详。
这个问题相当紧迫。否则,大学可能迷失。毕竟,读书跟刷微博读报纸看视频很不相同。毕竟,“没有读过几本‘大书,不算受过‘大学教育”[4]。非但大学迷失,也许文明也会迷失。假如大学都不再读书,大有“斯文扫地”之虞。
故此,有必要认真谈论,到底是什么败坏了阅读之兴味?
二、“有嘛用”:全民追问的哲学问题
顾随先生于七八十年前写道:“彼村氓山樵,释耒弛担,田边林下,亦间谈性天。”[5]
然而在物阜民丰之当今中国,还是街头巷尾无论政府学府,无论显要大人还是无名小辈,最喜欢问的哲学问题就是“有嘛用”,大有成唯一哲学问题之势。全民异口同声追问的唯一哲学问题,绝对有资格称之为“终极问题”。“有嘛用”既然跻身终极问题之列,读者诸友,你作何感想?
然而,蓬头稚子从来不问“有嘛用”,而更喜欢问世上第一杆芦苇是怎么来的之类问题。恰恰是成人,那些对无知孩童之疑问要么言之凿凿要么搪塞支吾要么蛮横打断的成人,最喜欢问“有嘛用”。甚至可以说,当今中国区别成年人与未成年人有个另类标准,即是否问“有嘛用”。这一设想并非只是调皮,或许还有些道理。在大学校园甚或中学校园,经常碰见“远未成年的成年人”,稚气未脱却一副成人腔调,真诚地问你“有嘛用”,问得你无言以对。这时候,他们“成熟”了。
读书到底“有嘛用”?
关于此问,无论官方民间,有两种主流叙事:一曰读书改变命运,二曰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前者切己,与个人命运攸关;后者远大,能使卑琐之小我瞬间升华(sublimed)。
这两种叙事,有时单用,有时兼用。小学一入学,老师一般先讲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故事,等到发现孩子成绩不好或学习不认真,则再讲述一些知识改变命运的故事。至于2008年,也就是改革开放30年的那一年,许多知识分子所写的学术自传,与其说是自述其问学经历,还不如说是在反复申说“知识改变命运”。而且所谓的“知识改变命运”,究其实,似乎称之为“考试改变命运”更为合适,与“书中自有×××”差别不大。至于这几年热议高呼的“文化软实力”,是另一版本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这两种叙事,其实都属于“成功学”范畴,讲述的都是书与成功的关系,只不过一个属于个人成功学,一个属于民族成功学。既为成功学,即视书为手段。既为手段,蛮可以舍筏登岸得鱼忘筌,在成功之后就没有必要读书。可见成功学理路并不足以说明为何读书的问题,因为这种论证读书之必要性的理路,最终推出的结果是没有必要读书。
更何况,读书其实不见得像成功学所说的那样改变命运。
切近一点说,大学生就业形势也许已经足以说明,“书中自有XXX”的劝谕是多么苍白无力。
玄远一点说,是因为“思想使人痛苦”[6],因为“知识增时只益疑”[7],更因为我们知道得太多,往往得罪人。《红与黑》讲述于连之不合时宜时,有这样一段话:
他们不喜欢别人阐述他们自己的意见比他们阐述得好。谢朗先生对于于连正像对自己一样,疏忽了一件事。在养成于连推理正确、不说空话的习惯以后,忘了告诉于连,这种习惯在不受人敬重的人身上,是一桩罪行,因为任何正确的推理都会得罪人。[8]
看来,讲述知识改变命运的成功学故事时,还需要暗授“难得糊涂”“何必认真”“差不多就行”之类的机宜或“智慧”。既然难得糊涂,那么又何必读书?成功学叙事又一次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当此之时,你的学生,一个“远未成年的成年人”,真诚问你,读书“有嘛用”,你当何说?
无怪乎大学生书架上除了教材,便是各种各样的考试宝典或恋爱秘籍。这太正常不过,因为此类书籍无“有嘛用”问题,读就是了,背就是了。
三、学术GDP主义
大约两年前,有个不大安分的文科生,出于崇敬与期待,请教本校的一个学术新星,问关于汉娜·阿伦特的问题。他因为思考一些与成功学无关的问题,迷上了阿伦特,非但一字一句阅读,而且几乎到了开口阿伦特闭口阿伦特的地步。
本期望从此君那里得到一些指点或交流一点心得,没想到此君出于关怀和爱护,反问他读此类书籍问此类问题“有嘛用”。言说你脑袋如此聪慧功底如此扎实心境如此沉静,为何不尽早确立自己的研究领域,尽早做点科研写点文章保研考博,为何耗费青春读此无用之书想此无用之问题?
学生无言以对。
千万别嘲笑此君。因为此君帮我们提出一个严肃问题,一旦读书成为职业,一旦读书人成为职业读书人,是否会妨害读书?我们都知道,职业运动员往往身体很差,职业读书人是否也有此问题?
从本人的亲身体验来说,自从事学术科研以来,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说:“专业读书的可悲之处在于,你难以再尝到你青少年时代所体验到的那种阅读乐趣。”[9]很难想象,一个费尽心思淘金的人,会留意甚或欣赏自然蛮荒。同样也很难想象,在书籍堆里找论文题目找科研项目找研究空白的职业读书人,会为小说的某个悲情人物、诗歌里的某个断肠诗句而情不自已。看来,读书与专业,的确有两相妨害的可能。
现代学术机制,几乎使这种可能变成宿命。
现代学术机制,使得教授变成专家。专家之为专家,往往因为他对于小之又小的事情知道得多之又多。李零将专家型知识分子群体叫做“残疾人协会”,话虽刻薄,但就其刻画现代学术分工给人之精神戕害而言,的确入木三分。[10]职业身份往往要求专家,“只关心自己的研究领域,只对自己领域的进步或只对个人的进展感兴趣,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回报都是基于出色的专业表现”[11]。
在此机制下,专家就成了马克斯·韦伯(Marx Webb)所说的“以学术为业”的人。他们读书,是为了知识生产。产出愈多,回报愈大。亚当·斯密(Adam Smith)在《国富论》中断言,国家财富并非取决于国库中黄金储量,而是取决于生产力。[12]现代学术机制与资本主义机制有时候相差不远,衡量读书人的标准并非阅读,而是成果。学术,变得越来越像GDP。于是就有了C. S. 路易斯(C. S. Lewis)笔下的这幅令人瞠目结舌的情形:
让我们更为吃惊而难以平静的是那些出于职位关系理当具备深入持久的文学鉴赏能力的人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仅仅是以此行业谋生。也许他们曾经满怀热情,但是“锤子叮叮当当,敲击坚硬大路”,早已把热情消磨殆尽。我想到外国大学里不幸的学者们,他们除非不断地发表文章,在每篇文章中必须说出,或似乎能说出某部文学作品的新东西,否则就难以保住饭碗;还有操劳过度的报刊评论作家,尽其所能一本又一本快速地浏览小说,就像学生“准备功课”。对于这样的人,阅读经常只是工作。他们面前的文本不是出于自身的价值而存在,而仅仅被看成原材料。[13]
这短话不由得让人想起了乔治·奥威尔笔下的那个“书评家”[14],想起了钱锺书所说的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篇写完交卷。”[15]
这种学术机制,再加上现代知识界近于永恒的“创新焦虑”,以及刮遍全国的科研立校的风气,使得阅读成了寻找新的研究课题的勘探活动。职业读书人忙于寻找各种各样的研究空白,学术创新点以及学科增长点。书籍,不再像是精神食粮或上古之友[16],倒反而像是矿区或采石场,一般的专家学者先是淘金者。
对于职业读书人,汉娜·阿伦特以及其他各位“阿伦特”,似乎面临两种命运:要么因会提高学术GDP而被阅读,要么因无助于学术GDP而被抛弃。无怪乎那位科研新星反问不谙世事的学生,读阿伦特有嘛用。既然无用,为何要读?
“任何艺术作品要么被‘接受,要么被‘使用”[17]。在学术GDP的框架里,只有被“使用”,没有被“接受”。
于是,哲人只见被“引用”,不见被“阅读”;只见被“提起”,不见被“理解”。事实上,在现代学术体制之下,除康德专家外,整部头阅读康德著作已经成为一种奢侈或不识时务。
四、后现代风尚:“浅阅读”
不知道从何时起,中国莫名其妙地进入“后现代”。即便世间本无后现代这一“时代”,中国也要进入一个 “后现代狂欢”,连理论都后现代“狂欢”了起来。
这个狂欢年代,就是“快乐崇拜”的年代。快乐,甚或傻乐,成了名正言顺甚至理所当然的精神生活。[18]
与此相应,据说现在已经进入“浅阅读”(shallow reading)时代,流行浅阅读。
2007年9月24日,《中国青年报》刊登了一篇名为《“浅阅读”时代,你准备好了吗?》的文章,向书界宣告一个新时代来临。标题里的反问句式,大有劝书界人士与时俱进顺应潮流的味道。
文中所谓“浅阅读”,与所谓“深阅读”(deep reading)相对。前者是新事物,后者是旧事物。按照我们耳熟能详的新事物必然战胜旧事物的历史唯物主义“古训”,这新事物虽然有可能比较弱小,虽然可能遭到旧势力的反扑,但新事物毕竟是新事物,毕竟代表历史的发展方向。故而,这个“浅阅读时代”,虽然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但却代表了阅读新趋势:
阅读新趋势一:从纸质到电子与纸质并存;
阅读新趋势二:从学习性阅读到休闲性阅读;
阅读新趋势三: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参与;
阅读新趋势四:深阅读减少,浅阅读增加。
大凡“趋势”之类历史表述(representation),即便不带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也会蕴涵着一些“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劝谕。所以此类表述,看似在描述历史,实则在劝你归顺。标题就在问你,“浅阅读时代,你准备好了吗?”
说句实在话,我着实没有准备好。因为我对“浅阅读时代”有几点疑问。
1. 即便我承认这个趋势表述是事实,如何从“事实”也无法推出“价值”?“食色性也”,这是事实,但我们无法从这一事实推出饕餮纵欲之正当。从事实推出价值,是伦理学里著名的“自然主义谬误”(naturalist fallacy)。
2. 电子图书的确前所未有,其他几组二元对立,何处无有?陶潜之“读书不求甚解”、鲁迅之“随便翻翻”,也算浅阅读。至于学习性阅读与休闲性阅读、被动接受与主动参与之类对立,我家七岁小女在学堂里从事的是前者,在家里从事的则是后者。对她谈时代趋势,即便不显得荒诞,又情何以堪?
3. 即便如其鼓吹者所说,浅阅读是后现代阅读,我还是有些疑问。因为据我所知,后现代哲学因造反反抗“与时俱进”“时代精神”之类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而成事。没想到后现代哲学成事之后,竟以后现代大潮的面目出现,又成为宏大叙事。我禁不住要问,这样的后现代大潮,是否还“后现代”?
概言之,我承认浅阅读的确是一种趋势,至少大学校园日渐如此。但趋势并不一定就得一定顺应,假如趋势意味着江河日下呢?
然而现在流行浅阅读,据说浅阅读是一种后现代时尚。我的问题是,既然浅阅读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时尚,大学学制为何还要设置为四年?艾伦·布卢姆曾说,假如大学学习仅仅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大学上两年就足够了,其他两年纯属浪费。[19]假如“快速、快感、快扔”乃时代大潮所决定的阅读方式,那么,还要大学干什么?为何不顺应时代潮流缩短大学学制或干脆取消大学,免得学生及家长劳命伤财。
胡适曾言,现代学人要说真话,除了古人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外,还需 “时髦不能动”:
多少聪明人,不辞贫贱,不慕富贵,不怕威权,只不能打破这一个关头,只怕人笑他们“落伍”!只此不甘落伍的一个念头,就可以叫他们努力学时髦而不肯说真话。王先生说的最好:“时髦但图耸听,鼓怒浪于平流。自信日深,认假语为真理。”其初不过是想博得台下几声拍掌,但久而久之,自己麻醉了自己,也就会认时髦为真理了。[20]
同理,假如我们学术话语被后现代时髦席卷,那么就不要怪大学生不读书。
五、幸福学:让古人做我们的心理医生
据说现在人们生活优裕,却不知怎地体会不到幸福。这的确值得忧心忡忡。于是,知识人经常谈论幸福感,记者也经常采访平民:“你幸福吗?”
据说读书能增进幸福,提高幸福感,至少能发现古人的生活智慧。不信你看看于丹的《论语心得》,孔子的确很能给我们现代人治疗心理疾病。既如此,那么,读书吧。
当世之显学有二:一曰成功学,二曰幸福学。前述两种主流叙事,属于成功学。当前这类说辞,则属于幸福学。
千万不可小瞧这类幸福学叙事。就在成功学叙事已经不能说动去读《论语》的今天,于丹让举国公民“热”读《论语》,不少中小学老师都人手一册《论语心得》。我们千万别忘了,虽然不少中小学老师平时经常给学生灌输两类主流的成功学叙事,但他们除了教材教参考试辅导之类书籍,基本不大读书。我以前也是中学老师,我的那些老同学和老同事最为纳闷的一个问题就是:“怎么,你还要读书?我已经多少年没读了。”在此时代背景下,你想想,中小学教师猛然间人手一册《论语心得》,于丹功劳多大,幸福学叙事的威力多大。
根据幸福学叙事,读书不但是一种高级娱乐休闲,让你在克服无聊的同时也高雅一下品位,而且还可以抚慰创伤解除焦虑体味幸福,真是何乐而不为?
问题是,以幸福学为读书奠基,也会走向其反面:无须读书。C. S. 路易斯指出,多数人读书,是为了休闲消遣。这些人虽然常常读书,但是一有其他娱乐,就不读了:
大多数人尽管有时也是频繁的读者,却不太重视阅读。他们把阅读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旦有任何可以替换的娱乐活动出现,他们就欣欣然弃之不顾。[21]
当今大学,影视、游戏、网聊之所以大规模侵占读书时间,殆因为此。据说在美国,“对科学家来说,人文学科是娱乐消遣”[22]。既为消遣,书怎么比得上其他消遣方式?
正如讲课像说相声或讲笑话,并不一定是对教师的褒奖。同样,读书使我心情愉快,并不一定使我读书,甚至这种逐乐心理可能还会成为阅读的敌人。
更重要的是,读书除给我们带来快乐之外,还会带来痛苦;除给我们提供答案之外,还增添迷茫。趋乐避苦之本能,并不能给读书提供正当性证明。王国维先生“知识增时只益疑”,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至于卡夫卡的这段话,则说得更为“极端”:
我认为,只应该去读那些咬人的和刺人的书。如果我们读一本书,它不能在我们脑门上猛击一掌,使我们惊醒,那我们为什么要读它呢?或者像你信中所说的,读了能使我们愉快?上帝,没有书,我们也未必不幸福,而那种使我们愉快的书必要时我们自己都能写出来。我们需要的书是那种对我们产生的效果有如遭到一种不幸,这种不幸要能使我们非常痛苦,就像一个我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的死亡一样,就像我们被驱赶到了大森林里,远离所有人一样,就像一种自杀一样,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我是这么认为的。[23]
人们常常惊叹于“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的精辟,而容易忘记“斧子”这一隐喻背后所隐含的痛感。卡夫卡提出的问题是,假如一本书令我们自惭形秽,给我们迎头一棒,还要不要读?假如我们总看“那种使我们愉快的书”,读与不读对于我之为我,又有何干?用C. S. 路易斯的话来说,假如“走到天涯海角,我发现的依然只是我自己”[24],那我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呢?
事实上,真正的阅读,往往给我们带来的是冲击,而不是抚慰;是自我否定,而不是自我肯定。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说:
我们会很轻易地说:“这本书太好了!书里的想法和我的一模一样!”但正确的感受应该是:“这本书太奇怪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我明白这种想法是对的;或者虽然现在不明白,但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明白。” [25]
“书里的想法和我的一模一样”的书,就是卡夫卡所说的“那种使我们愉快的书”。而那种“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的书,则往往难解甚至枯燥。这种书,也许正是我们需要读的,假如我们觉得有必要走出自己,假如我们觉得读书可以帮助我们走出自己的话:“如果写书的人并不比你有智慧,那就不要读他的书;如果他比你有智慧,他会在很多方面跟你的想法不一样。”[26]
后一类书,幸福学显然无法涵盖。心灵鸡汤,也许更符合其胃口。试想,谁会为了寻找幸福感去读康德,《康德心得》问世之时可能除外。
六、正确答案的神话
谁都会说,读书是为了求知。然而,何谓求知,却大有可说。
我们都是受“正确答案”教育长大的。这种教育,以问号开始,以句号或感叹号结束。老师,就是那个掌握正确答案的人。老师自恃若此,学生亦期待老师如此。假如老师不知道正确答案,自己就会觉得丢脸,学生亦会嘲笑甚至鄙视。
这种教育体系的背后,有一个“‘正确答案的神话”(The Myth of the "Right Answer")。在这一神话里,答案永远比问题重要。即便教师鼓励提问,也是为了答疑解惑,最终消灭问题。
然而,即便我们认为,关于物质世界(physical world),一般都有大家认可的答案。关于人事(human behavior),争议则着着实实是常态:
事实上,很多问题之所以有趣,就是因为对怎样解决这些问题有严重分歧。任何争论都包括不止一种立场(position),每种立场都有充足理由支持。关于任何社会议题,你都不可能说“很明显,这是这一问题的正确立场。”[27]
换言之,提问之目的应在于继续提问,在于廓清伪问题提出真问题,将一个问题变为若干问题或将若干问题归并为一个问题。再换言之,读书之目的,就在于破除固陋,在以前觉得没有问题的地方发现问题。用康德的话来说,叫做“破除教条主义迷梦”。
很难想象,一个认为读书就像查字典一样、总能找到标准答案的人,会在查到标准答案之后继续读书。又有谁见过一个人将字典反复玩味且情不自已呢?
思考从怀疑开始。怀疑并非否定,并非打倒,更非不置可否;而是反思,是检讨,是持续追问,为自己已有之观点或知识寻找根据。也正是通过读书,我们才会学会提问,学会怀疑。
怀疑当然不可无有止境,否则怀疑就会走向自相矛盾。关于人事,一些问题还是有答案的。约翰·罗斯金说得很有意思。他说,对于日常事务,如吃喝拉撒扫地种田之类日常事务,我们该知道如何去做,无需有两种意见,否则就麻烦了。关于撒谎欺诈暴虐之类的道德之事,我们只能有一种意见,而且要坚定,因为至少上帝还是明辨善恶的。然而,假如涉及宗教、政治、艺术、科学时,我们就会发现:
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判断;即使你或许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你能做的,最好就是保持沉默,努力让自己每天变得聪明一点,多了解一些别人的思想。只要老老实实努力去做到这些,你就会发现即使是最聪明的想法也不过是些与之相关的问题而已。[28]
假如此言不虚,那么,所谓求知,即自知其无知。所谓读书,即破除固陋。这不是虚无主义,而是一种理智的谦卑(intellectual humility)。否则,我们要么会人云亦云,终不知所处;要么会固执己见,以己见为天理。前者犯基督教所说的怠惰之罪(sloth),后者犯傲慢之罪(pride)。
假如我们对知识的理解,仍然是 “正确答案”,那么最好的读书方法,就是查找答案,记住答案。哲学概论会比哲人原著重要,文学史结论会比李白杜甫本人重要,考试学习会比读书重要。问题是,我们除了说莎士比亚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文学家这一标签之外,我们对莎士比亚还知道些什么?
七、不是结语的结语
吾友杨伯曾说起,他很久以前在《世界文学》杂志上读过的小说。波兰沦陷时,华沙的科学家、诗人、音乐家及教授,很多成了失业者。他们中的一些人,每周挑一个下午,聚集到一位教授家里。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说,坐着,站着,等教授从最不起眼的角落翻出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是贝多芬的唱片。这些人,真的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说,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听贝多芬。唱片结束,他们各自散去,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说。吾友陈高华说,不读书的理由千千万万,而读书的理由则只有一个,那就是书还是要读的。这也许就是对上面这段故事的最佳注解。
前几天打电话给西北政法大学的三级讲师范民。他说正在读古印度的梵文典籍。范民精通希腊语、拉丁语、德语、法语及英语,曾因读原版莎士比亚全集而兴高采烈。这次似乎比较低调,他说,趁现在还读得动,抓紧读点印度典籍。就像农民种地,等到没有体力了,干不动了,再说。
我想,其实关于为何阅读,本不需要提供各类叙事。有这样的一两个故事就够了。假如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来,那也得留待另文说明。至于本文所提及的几种叙事,往往会走向阅读的反面。姑且说得严重一点,算是阅读的几个敌人,当为大学不再阅读负一点或几点责。兹为结语。
谢谢您的阅读,在这个流行浅阅读的时代。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
基金项目:2012年度天津市艺术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走出民族政治:中国古典美学研究思路之反思”[52WN1210]
[1][美]斯特劳斯:《如何研读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张宪译,刘小枫、陈少明主编:《阅读的德性》,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29页。
[2]语出独立学人、儒者金纲。
[3]梁启超:《三十自述》,《饮冰室文集点校》第四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222页
[4]刘小枫:《古典诗学书目三十种》,刘小枫:《重启古典诗学》,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第307页。
[5]顾随:《顾随讲词曲》,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5页。
[6][法]司汤达:《红与黑》,郝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第104页。
[7]王国维诗句:“人生过处唯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
[8][法]司汤达:《红与黑》,郝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第176页。
[9][美]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6—7页。
[10]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修订版),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页。
[11][19][美]艾伦·布卢姆:《美国精神的封闭》,战旭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290页、第291页。
[12][美]利昂·P.巴拉达特:《意识形态:起源和影响》,张慧芝、张露璐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第91页。
[13][17][21][24][英]路易斯:《文艺评论的实验》,徐文晓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页、第104页、第2页、第27页。
[14][英]乔治·奥威尔:《一个书评家的自白》,《奥威尔文集》,董乐山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316-319页。
[15]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序》,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
[16]《孟子·万章下》:“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善。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关于“尚友”,约翰·罗斯金的《芝麻与百合》第一章,可谓是其最佳注脚。
[18]参见周志强《从“娱乐”到“傻乐”——论中国大众文化的去政治化》(《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等文。
[20]胡适:《〈王小航先生文存〉序》,《胡适文集》第5册,欧阳哲生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76页。
[22][美]艾伦·布卢姆:《美国精神的封闭·导言:我们的美德》,战旭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00页。
[23]《卡夫卡全集·第七卷》,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5页。
[25][26][28][英]罗斯金:《芝麻与百合:英汉对照》,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第17页、第17页、第41页。
[27]M. Neil Browne, Stuart M. Keeley, Asking the Right Questions: A Guide to Critical Thinking, 8th edition, Prentice Hall, 2007, p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