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的诞生、崛起与宿命
2015-01-28曾纪鑫
曾纪鑫
一
提及中国古代文人,我的眼前,总是情不自禁地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一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两眼望天,奔走在无边无际的旷野,天空阴阴地扣在他的头顶,乌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胸,丛丛荆棘纠缠他的裤管,块块岩石张着棱角尖尖的狰狞鬼脸,深洞浅坑如老谋深算的猎手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尽管危机四伏,道路难行,体力有限,可他从不停歇,从不止步,总是于慢步中思索,于疾行中祈祷,于奔跑中呼号。跌倒了,爬起来,抹抹汗水,拍拍灰尘,擦擦血迹,又踉跄着继续前行。长须拂动,衣衫飘卷,他那纸片般单薄的身躯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呼啸着的长风卷入天空被翻滚的乌云吞没……可他全然不觉,依然顽强地迎着狂风,蹒跚着、呼号着、挣扎着拼力前行……
这位旷野中的男子,就是我眼中、心中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形象。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既是想象的,也是理想的。
旷野、阴霾、狂风、荆棘、尖石,古代文人的生存环境只会比背景画面中展示的更加残酷;而奔走、呼号、抗争、孤傲、顽强等行为品格,却并非人人如此。
文人,古代称士,现代则叫知识分子,一个相当特殊的群体与阶层。
古代文人,是传统文化传承的主体,又是传统文化的改造者、变异者与叛逆者。文人队伍成分复杂,有的来自最底层的农民,有的出自富裕商人,有的源于流氓无产者,有的则出身达官显贵……来源不一,成分复杂,良莠不齐。他们上可升为尊贵显赫的王侯将相之列,下则沦为声名狼藉的鸡鸣狗盗之辈,既为普通百姓所尊崇,又是他们常常嘲弄的对象。
文人阶层,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道得明的。对待这一特殊的群体与阶层,不论褒也好,贬也罢,可你不得不承认,在他们身上,凝聚着传统文化的基因,留下了社会历史的发展轨迹,折射出中华民族艰难前行的身影……
我们虽然无法确定中国古代文人出现在历史舞台的具体时间,可以想见的是,随着文字的诞生,自然就有了掌握、使用它的文人。
人类先有语言,之后才诞生了记录语言的文字。
人类由动物进化而来,语言,是两者之间一条严格的分水岭。
约在一百多万年以前,人类便有了不可或缺的用于相互交际的语言。
然而,直到六七千年前的原始社会末期,人类才创造出书写的文字。1899年出土于河南安阳殷墟的早骨文,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文字。
语言的诞生与文字的创造,其间竟然经历了百万年的漫漫时光。
一百万年是个什么概念,到底有多长?
一百年对个体生命来说,是一个难以逾越的标高,因此我们常常感喟“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千年之忧,差不多就是一种旷世忧怀了;一万年呢,便是人类个体生命想象中的一个常设顶点,就连改天换地、气吞山河、藐视古今的毛泽东也不得不承认“一万年太久”;而一百万年,实在是漫长得让人无法想象了。
由此可见,文字的创造与诞生该有多么艰难!
在文字正儿八经诞生之前,人类曾发明使用过多种原始记事法——结绳记事,刻木记事,图画记事,在器物上刻画标记等,我们可以将这些原始记事法视之为文字创造的铺垫、序幕与前奏。
文字一旦发明,便与语言融为一体,形成一种互动而完善的耦合系统。
语言与文字,是人类初始创造的两项最主要的精神产品。
只有当人类创造出记录语言,交流思想,将知识加以物化的文字,才可以视为真正走出了野蛮的蒙昧状态,迎来了文明的灿烂曙光。
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一书中认为,文明社会“始于拼音字母的发明和文字的使用”。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中也曾指出,人类“由于文字的发明及其应用于文献记录而过渡到文明时代”。
当今世界各国使用的文字,大多属拼音系统。
只有汉字,是以象形为根基,如今仍具有旺盛活力且广泛应用的文字,是所有象形文字中影响深远、硕果仅存的唯一代表。
汉字从早期的原始记事到成熟创立,不仅时间漫长,更是无数先民共同努力的结晶。
然而,刚刚走出蒙昧状态的人们,总是将一切凝聚着广大民众聪明与智慧的文明成果归功于某一英雄、超人或神祇,如神农尝百草、伏羲演八卦、大禹治水等莫不如此。汉字的创造也不例外,几千年来流行最为广泛的便是“仓颉造字”之说。
仓颉为黄帝时人,传说中的他生有四只眼睛,其中两只仰视天空“奎星圆曲之势”,另两只则俯察大地“龟文鸟迹之象”。正因为仓颉慧眼独具,他上可通达仙灵神明,下可体悟山川地理,从天空大地、鸟兽鱼虫、自然万物中受到启发,才创造出了延续至今的汉字。
传说也罢,事实也好,“于无声处听惊雷”,汉字于原始先民而言,不啻为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创造,是他们摆脱野蛮、走出蒙昧的标志与转折。对此,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写道:“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由于文字的发明,天地间的隐秘与规律被人类披露、记载下来代代相传,粟雨从天而降;那些无从捉摸把握的幽灵鬼怪,也在文字的照临下无法逃遁而原形毕露,在夜间悲哀地恸哭不已。
汉字发明的意义是如此伟大而非凡,在此后长达几千年的古代社会里,人们对文字莫不怀有诚惶诚恐的敬畏与膜拜。
读书人捧卷阅读,先得焚香净手。即使普通百姓,对待书籍,或是一块有字的纸片,也不敢胡乱处置,并形成了不能以字纸揩擦屁股等相关忌禁,否则,便认为是一种大大的罪过,会遭阴谴与报应。这种对文字、知识的崇敬,已积淀为中华民族的一种优良传统代代传承,不论历代专制统治者对书籍如何焚烧毁弃,对知识分子如何摧残折磨,也难以动摇、改变普通民众内心深处对文字、知识与文化的信奉。正因为如此,中华民族才在一次次颠踬后依然顽强地挺直腰身,香火不绝,绵延至今。
汉字作为一种象形文字,结构繁复,音形义难于统一,没有拼音文字简便易学。因此,汉字的学习与掌握也得一定的时间与顽强的努力才行。汉字创立之初,一时不可能发展为全民共享的“普通资源”,仅为少数人掌握的“专利品”,使用的“奢侈品”。
这掌控汉字的少数人,便是古代最早的文人——巫觋。
汉字的创立是那么漫长而艰难,与之相对应的是,巫觋作为一个群体,一种世袭的职业,一个阶层的出现,也经历了漫长的发展与演变时期。
巫觋的诞生与文明的进化同步。
中国古代文明经历了神本化、神的人格化、人本化等三个进化阶段。
原始蒙昧时期,古代先民以神为本。在生产力低下,天地自然无法理解、阐释的情况下,原始先民将神视为世间万事万物的主宰。神是原始先民的虚构与想象,是心灵的慰藉与需要,然而,他们又被自我创造的产物所束缚,全身匍匐在地,无条件地服膺于冥冥中的神灵。
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有赖特殊中介——巫觋沟通。神灵的旨意,世人的祈祷,依靠他们从中转达。
巫觋最初从事的活动主要是卜筮——通过龟骨占卜及蓍草占筮的方法,向天神人鬼卜问吉凶祸福:龟骨占卜以龟甲、牛骨为材料,钻孔灼烤,根据龟骨出现的裂纹形状预测人事吉凶,并将卜得的辞句刻于龟甲之上;蓍草占筮则以蓍草为占卜材料,通过繁复的变化数目,推导八卦之象,依据占得的卦象破译阐释,判断祸福。
除卜筮外,各类祭祀、祈祷活动也离不开巫觋。
进入殷商时代,理性的绚丽霞光出现了,它翻卷在东方的天空,先民们沐浴其中,主体意识逐渐觉醒,不再绝对屈从于自然的淫威,不再事事依赖想象中的神灵。尽管如此,他们仍未完全摆脱蒙昧时代的阴影,仍不时祈求神灵的保佑与庇护。
这一时代,神灵再也不是过去纯粹的神灵,而是具有了人的思维意志,人的七情六欲及人的行为方式。神被世俗化、拟人化,变成了人格化的神。
因此,我们将殷商时代称为神的人格化时期。
从神本化那全身匍匐在地的无条件绝对服从,到神的人格化相对服从的跪拜之态,进步看似微小,却迈出了人类发展史上极其重要的一步。
神被人格化后,神人之间的桥梁——巫觋逐渐向职业化、世袭化过渡,成为中国早期文明时代的“文化事务专家”。
其实,巫觋自传说中的颛顼时代就已存在,只是从未像殷商时代如此专业而“繁忙”。
迄今为止,殷墟已出土占卜用过的龟甲牛骨十五万枚之多,可见当时的占卜之风是多么盛行。频繁而琐碎的卜筮活动及规范复杂的阐释工作,非专职人员无以胜任。
殷商时代,人们的祭祀对象变得更加广泛,神灵、地祇、鬼怪、先祖等,皆属祭祀之列。而巫觋,则是所有这些祭祀活动的组织者与指挥者。
卜筮、祭祀、祈祷,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天文历法等方面的内容,巫觋不仅如实记录日食、月食、彗星等特殊天文现象,还根据天体运行规律创造出六十干支记日法,通过圭表测日影确定农历节气法。
受生产力低下的限制,人们常为各种疾病所困扰,而识见又狭隘有限,以为疾病的产生,不外乎鬼神作祟、妖邪蛊惑、气候影响及天帝先祖所降,祛病之法,便以祭祀祈祷为主,药物治疗为辅。不论何种疗法,都离不开巫觋,他们是祛邪治病的人间神医。
殷商时代,普通百姓困于生计,根本没有机会与条件接触文字,汉字、知识、文化为巫觋与贵族所掌控。接受教育的主要对象虽为贵族阶层,而承担教育之职者,却属巫觋阶层。
巫觋不仅在卜筮、祭祀的过程中使用文字,更担负着记史之责。先祖王公世系、当代君主言行、国家大事要务等内容,无不纳入巫觋视野,成为他们记载的对象。《尚书》中的《商书》《汤誓》《盘庚》等诸多篇章,便出自巫觋手笔。
殷商时代,巫与史常常两任兼于一身。在甲骨文中,巫又称为“史”“尹”“作册”。于是,后世便以“巫史”相称。
由此可见,巫觋出现之初,以“绝地通天”、问卦占卜、祭祀祈祷等宗教事务为职能。随着神的世俗化与人格化,巫觋的活动范围由天到地、由神到人,执掌官史、观察星象、从事教育、祛邪治病,职权慢慢扩大,逐渐跻身于各类政治、社会事务之中。
巫觋从事的宗教活动、担负的社会职能及扮演的多重角色使得他们在文字的通晓、掌握与传播等方面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起着其他阶层无法替代的关键作用,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将他们视为中国古代最早的文人。
作为中国第一代文人的巫觋,有着十分尊崇而显赫的地位。
他们上可通天,代表上天意志,是神灵最权威而合法的阐释者,具有训诫君主之权,所谓“王者师”是也;他们下则达地,担负多种社会职责,既向君主转达百姓的愿望与心声,又通过祭祀、祈祷等活动排遣普通民众的痛苦与愤懑,达到化解纷争,缓和社会矛盾之效,是联系君王与百姓之间的纽带,众望所归的精神领袖。
殷商王朝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西周。
西周之始,浓厚的宗教氛围逐渐淡化。人类的目光由仰望上苍转向现实,人的主体意识日益占据上风,“人本化”上升为社会的主流意识。《礼记》一书对此写道:“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
从原始社会对神灵全身匍匐的绝对崇拜,到殷商时期跪拜在地的相对依赖,然后演变为西周时期的起身站立,中华民族正一点点挺直腰身,一步步走出宗教的阴影与迷雾,逐渐完成由宗教向人文的过渡与转换。于是,担任人神中介之职的巫觋,也不得不晃动着寂寥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历史深处。
取代巫觋崛起并活跃于西周及春秋战国时期的新一代“文化事务专家”,便是后人称之为“士”的文人阶层。
士人的指称与范围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具变数与动因,它由最初泛指所有成年男子及氏族男性成员,渐渐演变为统治部族成员之称、贵族之称与受有爵命的贵族官员之称。
西周之初,士人不仅成分复杂,包括的对象也十分广泛,既有文人阶层,也有其他社会成员,如未婚青年男子、德劭才高之人、武装的士兵、法官及低级贵族等。还有人从文字训诂学角度考证,“士”为周代的“卿士”与“太史”之官,或为祭祀官与理官。也就是说,文人阶层包含于“士”之中,而“士”并不专指文人阶层。
如果我们按地位、等级对西周社会进行划分,则可分为贵族与非贵族两大等级;往下细分,贵族与非贵族又可分为大夫、士、庶民、奴隶四个阶层,大夫与士为贵族集团,庶民与奴隶属非贵族阶层。
作为贵族底层的士人,既可担任政府公职,也可充任家臣,有的甚至躬耕田亩。
神权一旦消失,世俗王权凌驾于一切之上,笼罩在封建宗法专制统治下的西周文人,不得不饱尝转型的痛苦与失落。
文人在西周时代不仅没有形成独立的单一阶层,与前期的殷商相比,其重要性也逐渐减弱,地位开始下滑。
二
西周结束,中国社会进入分崩离析的东周时期。
历史学家又将东周分为春秋与战国两个历史阶段。
春秋之时,士人内部严重分化,小部上升,大部下滑为普通庶民,地位更加衰落。
战国时期,整个贵族阶层分化瓦解,社会由贵族与非贵族两大等级,演变为官与民的区别。官分九级,民则士农工商。“士”再也不是贵族之末,也非大权在握的政府官员,而为四民之首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文人地位的衰落既是不幸,也是一种难得的机遇与挑战。正是在急剧动荡的春秋时期,士人开始蜕变、转型并崛起。
士作为中国古代文人的专门称谓,士人成为一个专门掌管文化知识的相对独立阶层,则在孔子之后。
论及古代知识分子,孔子既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也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坐标。
崇奉、利用者往往顶礼膜拜,将孔子追捧到无以复加的高度;而异议、反对者则将其视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妖魔小丑,贬斥到一钱不值的地步。其实,这两种极端都有失公允,如果我们客观一些、持平一些,当会发现,孔子以增删、编订、整理经书为手段,将具有宗教性质的原始儒学改造为积极入世的世俗儒学,奠定了中国文化学术史上第一个学派——儒学的根基。然而,作为一个在风云际会的历史转折时期起过划时代作用的文化巨人,孔子的功绩并非学术,也非政治,主要体现为一种精神——对西周王道传统的拨乱反正与恢复弘扬,并由此而开创了一种有益于当时社会的文化新风尚。
孔子在春秋末期的思想与行止主要表现为以下五点:
(一)对礼坏乐崩的社会现实怀着一股强烈的忧患意识。
孔子之前的文人对社会现实自然也抱有强烈的关怀之情,但主要是政治忧患。而孔子除了政治忧患外,更多的则是深层的文化忧患。
孔子认为,西周是一个王道兴盛的黄金时代,自厉王、幽王之后,王道渐次衰微,春秋霸主逐鹿中原,他们用武力代替德治,以强权取代仁义,纲纪废弛,王道文化中断,弑君之事层出不穷。从西周盛世到春秋霸主,再到春秋末年衰世,孔子深感世风日下,不禁忧心如焚,企盼早日恢复天下秩序。
孔子心中的秩序,除政治大一统外,更体现在正本清源,恢复“天下有道”的周公之礼。
(二)以宗教般的信仰与精神投身到救世活动之中,以文人的瘦弱之肩自觉担负起拯救乱世的历史使命与社会责任。
孔子讲学授徒,宣传救世主张,“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屡经挫折而不改初衷。终其一生,总是奔走呼号,笼罩在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宗教神秘感与社会使命感之中。
(三)将合乎礼义的“道”视为安身立命与最高志趣的依凭。
在孔子眼中,不论修身齐家,还是治国平天下,都离不开“道”。道高于君主,高于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为了信仰道、捍卫道,生命也在所不惜。因此,他在《论语·卫灵公》中谆谆告诫门生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四)开创周游列国之风。
孔子之前,春秋列国间的“人才流动”现象已十分普遍。但这些人才的“流动”,并非出于公心,他们或为躲避政治祸患,或借他国力量报仇雪恨,伍子胥由楚奔吴便是一例突出的典型。而孔子所倡导的周游列国,则没有“祖国”这一概念,其着眼点并非一己、一家之私利,而是为普天下所有民众谋福利,拯救衰世,为重建社会秩序奠定基础。
(五)首创私人讲学之举。
孔子非常注重民间教育,他一生讲学,授徒三千,得意门生七十有二,为传统文化由宫廷官府扩散至广大民间奠定了基础,为教育的普及化,文化的平民化以及下层士林的崛起创造了条件。对此,顾颉刚在《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一书中写道:“由于时代的突变,孔子为了不得志于时,用私人名义讲学,收了一班弟子。他所讲的学虽甚平常,但因他是第一个把贵族那边的学问公开给民众,使得民众也能享受些高级的文化,所以他巍然居于中国学统之首,两千四百年来被公认为极伟大的人物。”
正是孔子百折不挠的倡导与影响,战国文人在总体上开始表现出强烈的独立意志与个性特征,并形成了鲜明的群体品格,如具有博大的胸怀与开放的心态;以“道”自任,将“道”视为终极关怀;注重个人道德的修养与完善,怀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神圣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感;有着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等等。
因此,孔子之后的“士”,不仅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知识阶层,并与近代西方知识分子有着某些相通、相似之处。
当然,也仅止于相通、相似而已。
美国学者E·希尔斯在其名著《知识分子与权力》一书中,概括了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五种传统特征:科学主义、浪漫主义、革命主义、民粹主义、关于秩序的反智主义。只要我们稍加比较,就会发现,古代士人与西方本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实则有着内在的不同。
三
虽然我们将巫觋视为中国第一代文人,严格说来,他们算不得纯粹单一的文人,也没有形成相对独立的阶层。只有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士”才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古代知识分子阶层,活跃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历史舞台上。
由巫觋而士人,尽管在西周时代有过无可挽回的衰落与痛苦,但他们一旦完成了艰难的转型并逐渐定位之后,便在春秋战国时期,迎来了一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灿烂春天。
那时的士,最让后代知识分子羡慕不已的,就在于他们获得了空前而难得的自由。
这种自由,既有挣脱牢笼与束缚的心灵自由,也有处于游离状态的人身自由。
在神本化的原始蒙昧时期,人们的心灵完全局限于宗教神学的狭隘框架之中,跳着戴着镣铐的沉重舞蹈;在殷商、西周时代,神的氛围虽然有所淡化,但人们对上帝、神灵、地祇等仍怀有相当虔诚、崇敬与景仰的心情;只有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人们才真正体会到理性光芒照耀下的自由与喜悦:孔子对宗教神学存而不论,“敬鬼神而远之”;道家在鬼神之上设置了一个无所不在的本体——道,以道来取代天帝鬼神的地位;而法家代表人物荀子,则完全推倒了宗教神学的偶像,将天视为一种没有意志的自然现象,提出“制天命而用之”的唯物主义思想。
神灵的枷锁挣脱了,世俗的制约也有所松动,王权也不再那么神圣。庶人议政,成为春秋战国时期的一大政治特征。不仅士人可以议政,即使处于最底层的普通百姓,只要他们拥有一份政治热情,也可讨论有关天子、诸侯、大夫的国家政事。而在此前的西周时期,天子诸侯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毋庸置疑的权威,宗法伦理更是将人们圈定在不同的等级范围之中,制约着人们的言行,只要稍稍议论一下国家大事也被视为逾矩等。
与此同时,旧道德、旧秩序、旧伦理也在不断解体,文人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理想与信仰重新规范制度秩序、设计伦理模式,如墨子提出“兼相爱交相利”的博爱思想,杨朱学派公然打出“为我”的旗号,庄周力倡“绝圣弃知”的主张……他们向传统宗法伦理规范大胆挑战,甚而至于从根本上否定了西周以来的政治宗法体制。
春秋战国之前,人们束缚于圣贤、君王的训条与规范之中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生命力被阉割,创造力被压制。只有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宽松的政治环境出现了,人们获得了参政议政的权利自由,独特的个性得到尊重,内在的活力得以释放,才有可能产生自己的观点与主张,才有可能出现百家争鸣的兴盛气象。
这一时期的知识阶层,大多处于游士状态,将人生定位在“为王者师,为诸侯友”。
他们不愿受制于人、依附于人,而是游离于政治体制、官僚体系之外,凭智慧才能、道德品质、人格力量啸傲君王、左右诸侯,以思想、学说、主张干预政治、影响政治、指导政治,从而实现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他们再也不必担心触犯神灵,不必揣摩君侯心理看脸色行事,不必害怕招惹是非动辄得咎。战国文人,进入了一种多重自由的人生境界——心灵自由、人身自由、人格自由。没有不敢说的话,没有不敢做的事,没有不敢涉足的领域,大胆否定,开拓进取,勇于创新。个人的能量与潜力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生命力、创造力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因此,战国时期不仅成为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更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人才辈出、理性闪烁、百家争鸣、文化繁荣的伟大时代。
这一时期之所以如此辉煌灿烂,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在于王权瓦解,战国纷争,为士人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广阔背景与现实土壤。
春秋之初,小国林立,经过长期不断的战争兼并,到了战国时期,还剩下齐、楚、燕、韩、赵、魏、秦等七个强国。天下一统,远离战争,是广大民众的普遍愿望。而在当时,人们还没有今日西方的民主、选举、联邦等观念,欲实行天下统一,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武力征服。武力征服,便意味着一国获胜,其他六国消亡。战国七雄,全都面临着生死存亡的竞争与危机。
生存的竞争归根结底是人才的竞争,“得地千里,不若得一圣人。”士,便成为各国统治者关注、争取的人才与对象。
士林阶层受到统治阶级的器重并非偶然,而是自身特点与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
当贵族与非贵族这两大等级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官与民的划分与对称。官分九等,民为四级。士农工商,作为四民之首的士,介于官与普通百姓之间。他们没有统治阶层的挥霍享受与为所欲为,避免了这一阶层的骄奢淫逸与颟顸无知;也不必像普通百姓那样为个人的生存与生活承担繁重的体力之劳,有了学习、思考的精力与时间。战国之士,大多具有政治、军事、外交、经济、文化、艺术、科技等方面的专业才能,具有一定的思想理论,对当时天下大势有着较为透彻的理解与精辟的分析,同时怀有拯救黎民、再造天下的责任与使命,因此,也只有士才有资格受到各国统治阶层的青睐。
战国初年,魏文侯率先礼贤下士,并依靠这些招揽而来的人才使魏国在短暂的时期内迅速崛起,跃升为一流强国。
各国诸侯亲眼目睹了魏国的强盛过程,对士人超凡的功夫与能耐莫不心悦诚服,竞相利用各种手段将这些社会精英笼络、聚集在自己身边。
于是乎,争士养士,一时间蔚然成风。
居于从属地位的士人就这样昂然走到战国历史舞台的中心,从配角一跃而成为时代的主角。
政治的多元化为士人提供了多向选择的可能,对各国君王,他们抱着有恩则往,恩绝则去,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态度。
“士无定主”,战国文人完全摆脱了昔日的等级隶属关系。在与诸侯王公相处时,士可以当面批评、指责、讽刺甚至贬损诸侯王公,而诸侯王公哪怕心存不满,也只有委曲求全,不会对士施加任何惩罚,最多不过勃然变色而已。
战国时期,诸侯纷争,士所在国重,得士者昌;士所去国轻,失士者亡。
士人与国家兴衰息息相关,因此,谁也不敢拿国家命运开玩笑。
四
士人没有固定的资产,少有祖国的概念,他们周游列国,纷纷亮出自己的思想学说与政治主张,若受到某国君主的器重,便不遗余力地报答知遇之恩,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一旦恩绝,他们又投奔别国,另择高枝。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学说及政治主张,他们可以不择手段,“有奶便是娘”,抱有鲜明的功利心态与实用目的。
先是君主养士,尔后公子、大臣也可养士,这为士人的竞相逐利提供了更多的空间与机遇。
公子、大臣养士的目的除为了捍卫本国利益外,更多的却是恃宠处位、邀取声誉。其中最著名的当数战国四公子与秦相吕不韦,在他们豢养的大量门客中,成分相当复杂,有士人,有鸡鸣狗盗之辈,还有不少亡命之徒,真可谓鱼目混珠。
到了战国中后期,大多数士人除了一己之私利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治国理想与政治抱负,没有社会良心与责任担当,其立场观点、施政方略往往随着个人利益的变化而变化。他们心中,充斥着的只有功名与利禄。那些纵横策士竟毫不掩饰地向世人展示他们自私自利的人生哲学,公开宣称要官、要钱、要地位、要享受,最为后人所熟知的便是苏秦与张仪。
苏秦倡导连横,游说秦王失败,回到洛阳家中,父母、妻子、嫂子对他全不搭理。家人的冷漠使他倍感世态之炎凉,愈加认识到功名富贵的重要性,也就更加用功了。他发愤苦读,研究游说之术,真正达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一番刻苦努力后,满腹经纶的苏秦再度“出山”了。连横不成,此次他改弦易辙,抛出合纵策略。只要能够达到个人荣华富贵的目的,观点、主张、立场可以随时更改,道德、廉耻、正义、责任根本不值一钱。苏秦鼓动如簧巧舌,游说赵王大获成功,一举登上赵国卿相宝座。然后,他又以赵国为依托,联合齐楚燕韩魏其他五国,建立起六国联合抗秦的合纵大同盟。而苏秦,则身佩六国相印,成为这一同盟的实际领袖,达到了政治权力的峰巅。等到他再次路过故乡时,家人的态度全然改变:父亲、母亲不顾年迈,前往三十里远的郊外迎候他的归来;妻子由过去的不理不睬,一变而为诚惶诚恐侧目而视;曾经不愿为他做饭的嫂子也匍匐在地,再三请罪。对此,苏秦不由得感慨万端地说道:“唉,如果贫穷,哪怕父母也不把你当儿子看待;而一旦富贵,就是亲戚也会畏惧你、敬慕你。人生在世,权势、地位、富贵,这些东西实在是太重要了!”此时的苏秦,在他眼中,除了个人的势位富贵外,知识分子的担当、责任、理想、正义等概念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另一连横派领袖人物张仪,也是一位与苏秦类似的“志同道合”者。张仪在没有受到秦王重用前,曾游说其他诸侯。一次,张仪与楚国丞相饮酒,丞相的一块璧玉不翼而飞,便怀疑为张仪所盗。丞相门下捉住张仪,要他交出璧玉。张仪没有行窃,无法交出赃物,只得鞭笞数百后将他释放。回到家中,妻子说:“你要是不读书不游说,怎会受到这样的羞辱呢?”张仪却道:“你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妻子笑着回答:“舌头完好无缺。”张仪说:“这就行了。”只要舌在,张仪仍可凭它打动君王,获取荣华富贵,也就有了出人头地的希望。
苏秦、张仪坚韧不屈的顽强意志固然可敬,可他们那追慕世俗权位与人间富贵的个人主义、利己主义又令人鄙薄不已。富有血性的正直文人往往将苏秦、张仪之流视为不道德的小人与权谋诈术的典型,如当时的儒学代表人物孟子便认为苏秦、张仪所行的是“妾妇之道”。
如果说战国中期,还有不少正直文人羞于与同时代的苏秦、张仪为伍的话,而到了战国末期,整个士人阶层差不多被功利主义思想给完全同化了。
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各抒己见,纷纷提出自己的理论学说及政治主张,虽曾有过齐国稷下学宫那种较为纯粹的学术机构及重在发展学术、务虚大于务实的特例,而更多时候及更多士人,并非为学术而学术,大都通过学术、学说、理论来干预政治,影响君王,实用与功利目的相当明显。
诸子百家中,尤以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名家、纵横家、阴阳家、杂家、农家、小说家最为突出。而最受统治阶级青睐与器重者又数法家,被视为治乱、强兵、富国之法宝。从战国初期的魏文侯任用法家代表人物李克、吴起、西门豹等人取得辉煌政绩,到中期秦孝公时的商鞅变法使得秦国迅速富强,再到后期秦始皇以法家学说平定六国一统天下,我们不难发现,贯穿整个战国时期的一条清晰主线,便是法家势如破竹、节节胜利的历史。
法家以法治国,但他们所立、所守、所行之法,与我们今日的“法”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法家的出发点是维护君王的专制统治,通过高度集权形成一种所谓的“凝聚力”,以此来达到削平动乱、统治人民的目的。他们崇奉君权至上,视民众如草芥。
一般来说,法家人物性格果决,刻薄寡恩,蔑视传统道德,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倾向。
早期法家代表人物吴起杀死自己的妻子以取得鲁国君主的信任,被授为将军;母亲逝世,因为还没有达到卿相之位,也不赶回卫国奔丧;为了换取士卒的信任与死战,吴起不仅与他们同衣食,背粮草,还亲自为患有病疽的士卒吮吸浓血,理性、毅力、志向在吴起身上发展到畸形变态的可怕地步。
中期以变法而使秦国富强的著名法家商鞅,在游说秦孝公时为使自己脱颖而出,竟选择正直之人羞与为伍的太监作为恩主;率兵伐魏时,魏国派遣他的昔日好友公子卬率兵迎击,商鞅不讲信义,欺骗朋友,于宴席间伏兵突袭公子卬,逼迫魏兵割地求和。
后期集法家之大成的代表人物韩非,从人性恶的角度出发,赤裸裸地宣传君王专制统治的合理性,以是否有利于富国强兵为唯一标准来判断一切是非。他本是儒学大师荀子的学生,却违背当时尊师重道的传统,与老师荀子“叫板”,认为儒家的仁义道德、礼乐典章无法拯救乱世,称儒家为社会蠹虫。
韩非的同学李斯,则完全抛弃了士人阶层所应有的基本信义,卑下阴暗、自私委琐、刻薄狠毒到了令人可怕的程度。他嫉妒同学韩非,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虽为士人,却焚烧《诗》《书》,禁绝私学,实行愚民政策;为求生路、保富贵,与宦官赵高合流,篡改秦王遗诏……
法家人格虽然历来为人鄙薄,但其彻底的现实主义态度与充分的理性精神却使得他们所向披靡,一路挺进,最终在韩非的学说指导下,经李斯在秦国不折不扣的实施而使得中国走向统一。
“成者王侯败者寇”,国人历来崇拜的,是那些成功了的帝王将相。因此,尽管厌恶、鄙薄、不齿,内心深处却又不得不膺服与信奉。上有好者,下必效焉。人们于不知不觉间受到影响,渗透到日常生活的言谈举止之中。年长月久,浸润开来,便形成了一种无孔不入、到处弥漫的“世风”。世风日下,也就在所难免了。
以战国为界,此后的文人阶层在人生理想、政治追求、学术色彩、处世方式、性格特征等诸多方面,无论正面的积极传承,还是负面的消极影响,莫不与先秦士人有着难以割舍的“血肉关系”,打上了一道无法抹去的永久“胎记”。
五
战国诸侯之所以重用文人,其目的就在于利用他们的才智,促使国家强盛,消灭其他六国,达到一统天下的目的。
统治者与士人之间,不过是一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并未形成互相制约、互敬互重、推心置腹、圆融无间的良性循环机制。天下一旦统一,君王还是过去的君王,他们立时会原形毕露,等待着广大士人的,将是残酷的钳制与血腥的镇压。
所有战国文人的目标,当然与诸侯王公的指向一致,那就是要重新建立一个版图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
士人殚精竭虑的,自然也是怎样实现这些诸侯王国统治者的政治使命,从理论上论证,在实践中力行,为天下统一献出自己的宝贵青春与聪明才智。
战国文人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个难以走出的怪圈。
他们尽情享受着战国纷争带来的自由与独立,却不得不视此为天下最大的不幸,并为早日结束这种局面而奋斗不已。也不知士人们想过没有,他们在艰苦卓绝地实现着统一天下的目标之时,也在打造着重新束缚自己的铁链与枷锁。即使想过,恐怕也是一闪念而已。短暂的彷徨与犹豫过后,当是加倍的努力与投入。时代与历史的局限决定了战国士人不可能继续向前迈进,毅然决然地走向启蒙与解放。历史、环境与土壤决定了中国古代士人阶层除了走向集权、服从专制而外,别无他途可寻。
随着六国的消亡与大秦帝国的建立,文人们求新求异的创造活力被纳入规范整合的框架之中,自由与独立被专制集权残酷扼杀。
常令后人扼腕叹息的是,战国士人阶层对专制统治的整体服从竟然那样彻底,连某一个体的例外也不曾有过。无论哪种流派何种观点,也无论士人们如何挣扎如何奋斗,其指向莫不归于同一个目标——天下一统。
统一的目标一旦实现,战国文人的心灵之花也将随之枯萎而凋零,陷入窒息、因循、服从、僵化的漫漫长夜与可怕深渊。
直至鸦片战争爆发,在煎熬了两千多年的漫漫时光之后,文人们才在西方坚船利炮的催迫下重续战国旧缘,再度焕发新的活力与生机。
也许,这就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无法逃脱的悲剧与宿命?!
(作者单位:厦门市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