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的审美维度
2015-01-28易文翔
易文翔
刘斯奋所著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是当代小说中的佳作,被誉为“历史小说的创作范本”。这部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作家从古典审美传统中寻找审视历史的方式,将历史视为审美对象,立足于审美价值与认识价值之结合,以“道人人心中所有,写人人笔下所无”的标准挖掘历史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美,实现审美层面的艺术追求。
《白门柳》审美的第一个标尺是“诗”的维度,以“诗”炼史,用诗概括历史风云变幻。首先,小说书名设置不同于历史小说常以事件或历史人物为题,“白门柳”出于唐朝李白的《杨叛儿》诗句:“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白门”指南京,晚唐韦庄《金陵图》“无情最是台城柳”说的也是南京,为吊古伤今之作;清人王士禛《秋柳》一诗,以南京白下门的秋柳寄托故国之思。小说以“柳”作为书名,寄托的则是“历史之思”。小说中的柳树,已不仅仅是一株植物,它已然成为历史风云变幻的见证者。几百年后,南京的柳树再度目睹了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如何走向灭亡,读者可以透过这层隐约的感情帷幕去体味作者借景寄慨,领会作者对历史的观照以及“寓史于诗”的情怀。小说分册名称“夕阳芳草”、“秋露危城”、“鸡鸣风雨”,这些短语具有浓郁的“中国风”色彩。三者皆为意象,且都可从古典诗词中寻找到对应的意境。宋代晁补之《鹧鸪天》中有云:“夕阳芳草本无恨,才子佳人空自悲。”宋代辛弃疾《满江红·题冷泉亭》写到秋露下,“向危亭横跨”,触景生情,寄托收复国土、重返故乡之情。“鸡鸣风雨”出自《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汉代的《毛诗序》的解释是“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也就是说,身逢乱世,人们思念品德高尚的君子。意指在黑暗的环境中,君子仍不改自己的气节。作家用这三个短语作为分册书名,是有深刻含义的。同时,每一册的卷首语也与分册书名形成呼应,寄寓题旨。1997年,在《白门柳》付梓之际,刘斯奋填了一首词《踏莎行》:“钟阜斜阳,秦淮别浦。熏风醉杀花无数。一从鼙鼓渡江来,漫天翻作惊红舞。 秃管争晨,孤灯夺暮。华年心力甘分付。妍媸异代未招魂,琵琶一曲凭谁诉?”这首词运用了洪昇《长生殿》、白居易《琵琶行》的典故和意境,是小说以诗观史的概括和总结。从书名、卷首、题辞来看,《白门柳》的创作是以审美为出发点和归宿的,作家以诗的意象概括了明末清初朝代更替的历史,确定了小说的审美基调,以诗的视角对历史生活诸种形态,如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军事的……进行筛选、表现,发掘其中各种各样的“美”,而这些美,又是与其认识价值的发掘——作者的史识紧密相连,从而使得小说兼具审美价值与认识价值,“美”中尤显思想深度。
其次,小说以诗的凝练剪裁历史。传统的长篇历史小说反映某一时代的重大事件和历史面貌,一般是时间跨度大的鸿篇巨制,小说对历史事件的始末交代清晰,贯穿始终。《白门柳》没有沿袭传统的叙述方法,而是借鉴写诗之经验,对历史精心剪裁,高度概括。诗的篇幅相对短小,古诗格制更甚,必须运用高度概括的艺术形象及精炼的文字,集中反映生活、表达思想感情。经典古诗中亦有对历史的高度概括。比如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第一、二句以“折戟”的形象、“认前朝”的思绪高度概括赤壁之战来龙去脉,后两句论史,将赤壁之战对三足鼎立格局形成的关键性意义非常精炼地总结出来,诗人独特的历史见解亦蕴含在这两句诗之中。古诗以凝练的形象、简约的形式表达丰富的内涵。刘斯奋创作《白门柳》便借鉴了这种提炼历史的方式。明清两代更替,从努尔哈赤起兵、农民起义到南明灭亡至少几十年时间,而《白门柳》只选择了其中的三年: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三月到十二月,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四月到次年(1645年)五月,清顺治二年(1645年)六月到次年(1646年)五月。这三个年头并不完全连贯,但却集中了明清易代的关键性事件:1642年,明王朝内忧外患形势日益严重,农民起义军屡屡获胜,张献忠攻克舒城、庐州,李自成攻陷开封、襄阳,外与清军的松锦大战中,明军大败,关外防线基本失守;1644年更是历史转折之点,李自成农民军攻入北京,清军入关,明朝覆亡;1645—1646年则是南明王朝最后的抗争。小说以这三个年头为基点,展开叙述,在此之前以及之后的历史发展的前因后果在所描述的时间段中已经体现。作者通过对这三个年头的集中描绘,充分展示了封建专制体制到了明代,无论政治、经济、文化都呈现出结构性的非颠覆无以再造的溃烂,“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新旧观念对立和激荡,不同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白门柳·跋》)高度浓缩展示,揭示出明朝的覆亡是各种社会矛盾长期积累的结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时也揭示出明朝残余势力抗争最终彻底失败的不可避免和早期民主思想的必然诞生。
一百多万字的作品只写了三个年头的故事,将历史高度浓缩于所写的时间段,就如诗歌之凝练,艺术辐射力反而更强,“不但可以追溯来龙,而且能够预兆其去脉”,三年写尽明清易代。这种历史时间段上的取舍和剪裁,不仅避免了因铺垫前史而造成的累赘,也避免了后续之多余的蛇足,而且充分地表达了小说揭示民主启蒙思想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这一主题。如此高度凝练的剪裁历史的方式为小说的叙述时间和空间获得了最大程度的平衡,在这一点上,《白门柳》纠正了传统长篇历史小说因时间跨度过长而导致叙述空间不足,流于编年体式粗略交代的弊病。所以,与传统长篇历史小说相比,《白门柳》的叙述显得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这是小说构思上的创新之举。
小说审美的第二个标尺是“雅”的维度。小说选取的群体就决定了这部小说不同于其他长篇历史小说的独特“雅”风。士子本身是传统“雅”的标志性群体,他们的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与凡俗不同的儒雅气息,平日里谈论的也多是“诗词歌赋”这类文雅的话题;号称“秦淮八艳”的青楼女子,不仅拥有花容月貌,而且“能诗善画”,才气过人,所居之处也是“雅”居之所,与文人雅士的世界相得益彰。小说追求典雅之美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小说结构借鉴了古代诗文“起承转合”之法。如小说的“引子”是典型的“起承转合”结构。“起”——遭遇山洪的梅树劫后余生;“承”——梅树“梅开二度”,获得新生,成为人们竞相观瞻的“幽谷奇葩”;“转”——梅树感到“寂寞”和“美中不足”,希望把故事讲给人们听,得到的反应却是冷淡;“合”——梅树憔悴而亡,留下影子等候愿意写下故事的人。从全书结构来看,引子为“起”,“夕阳芳草”、“秋露危城”、“鸡鸣风雨”为“承”和“转”,尾声为“合”。小说中人物的故事也有“起承转合”之法,比如冒襄与董小宛,董小宛遇上麻烦以及与冒襄见面为“起”,冒襄对于接纳董小宛的含混以及董小宛的一厢情愿为“承”,冒襄的反悔、董小宛的期待以及钱谦益等人有意无意的撮合为“转”,最终二人结合为“合”。这之中,因为冒襄几次反悔,事情不断出现反复,则是“转”中的连续“转”,故事出现更多波折而引人入胜。《白门柳》以诗文“起承转合”之法来结构小说,谋篇布局因此富于变化,使得小说尽管回归传统却未落入传统长篇历史小说“演义体”的程式。以传统之法呈现“现代”小说之貌,呈现独特艺术之美。二是小说叙述以文雅的书面语言贯穿始终。士子是小说描写的主体之一,这群人说话讲究“文雅”,诗词信手拈来,就连相互的打趣也会出现苏轼、辛弃疾、周邦彦等人的词句。作家除了直接将古人诗词插入小说之外,还创作诗词。如黄宗羲路过花市,触景而发,吟出“凉飔乱翻千簇艳,初阳静映一篱秋”,这两句诗为小说作者创作,可见其古典诗词功力。此外,凝练的语言风格亦是“雅”之体现。如冒襄一家逃难后的窘困,小说写道:“曾经富甲一方、生活极尽豪奢的冒家,竟然转眼之间就落到罗掘俱穷、衣食无着的赤贫境地,又令余怀大为惊愕,握腕慨叹。”短短一句话把境况交代得一清二楚,且平仄如诗。小说的语言强调逻辑性、条理性,遣词造句力求准确、洗练,惟陈言之务去,讲究音节的抑扬顿挫,追求语言“纯粹”之美,可以说,作者是以写诗的要求来经营小说的。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小说创作因长期受文学工具论支配,政治理念先行,出现题材重复、情节类似、细节雷同的现象,审美视野单一化,审美内蕴类型化、模式化的问题严重。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白门柳》创造了别样之路,它抛开“概念”,立足于传统文化之根,从历史中升华出了诗美之魂。这是这部小说逾30年仍受读者欢迎,长销不衰的重要原因。小说所张扬的典雅之美突出了文学作品作为艺术的审美本质。当下文学创作突围“低俗”潮流,重视审美,重提“雅正”,《白门柳》亦是一个值得借鉴的范本。
(作者单位:广东省文艺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