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而倔强的生命意识
——评莫言的《蛙》
2015-01-28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曹 培[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新世界小说阅读”专栏(一)
痛楚而倔强的生命意识
——评莫言的《蛙》
⊙曹 培[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莫言的《蛙》借助“姑姑”这位乡村妇科医生一生的命运,向我们展示了计划生育政策下底层民众从生育的被压抑到生育的异化、从个体尊严的沦丧到生育功能丧失的沉痛经验。在时代演进里书写了人在体制或市场中的无从选择的痛楚与被迫适应的牺牲,揭橥了时代的魅影、政策的积弊与灵魂的隐痛。同时,莫言更有着对于倔强生殖力的由衷赞美与讴歌,阐扬了对于生命的敬仰和膜拜。
莫言 《蛙》 生命意识
导师推荐语
新青年眼中的新世纪小说
新世纪以来,莫言、余华、阎连科、方方的小说新篇,是当下创作取得实绩的重要标志。作为当今文坛之重镇,莫言等人路数各异、异彩纷呈的创作,可谓资源甚为丰饶,突破之势远未停止。而年轻学子对新鲜出炉的文本,加以及时关注并展开细致探讨,其认知与判断虽不免稚嫩,却也不乏敏锐之处。从文学传播与评论的角度来看,这显然也可带来一些有益价值和现实意义。阅读、研究新世纪新作品,几位学子正可以之为方式,去共同见证社会文化的演变,感受大千世界的情感悸动。曹培紧扣莫言小说《蛙》所表现的“生命意识”,辨析了题材的独特与经验的沉痛,阐扬了莫言笔下的生命礼赞;王萌则从形式分析入手,力挺饱受争议的文本《第七天》,强调了余华在“虚幻”与“现实”间的叙述突破;何霞对方方《惟妙惟肖的爱情》所作的解读,文辞从容,分析特别,着力于爱情、历史层面,审视了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生态与心态;黄姝所写《〈炸裂志〉:“神实主义”下的乡村“炸裂”寓言》,对阎连科的寓言化志书写作进行阅读解码,透视了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精神实相;张昱娟的《〈平原〉中的历史错位和人性错位》,则对毕飞宇的文本展开细读,剖析了“文革”中的双重错位及作者的内在关怀。
(傅华,博士,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无论是《红高粱》在“种”的退化的忧思中赞颂生命,还是《丰乳肥臀》对于伟大的母爱与旺盛的生命力的礼赞,抑或《檀香刑》在人性的反思与拷问中逼视生命的幽暗,莫言的创作大多未离开过两个基点:一是植根于精神根据地的故乡,二是对生命的思考。获得众多殊荣的《蛙》,赓续了这一风格化的背景与主题,以他的文学国度高密东北乡为切入点,选取了计划生育这一在中国延续至今、影响深远,且引起众多非议甚至指责的生育制度,来再度叩问生命。在作品中,莫言以他内敛、隐性的狂欢化语言再现了不同历史时期的中国老百姓,在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的历史洪流里所经历的痛楚和做出的牺牲。生育的艰难、尊严的丧尽、市场经济制度下生育的异化、人在体制下的无从选择和被迫适应……在这里,伟大与琐屑并存,崇高与卑微共生,尽管如此,生命依然是庄严神圣的,是值得莫言去敬仰和礼赞的。
一、生育的压抑
在地瓜丰收带来的生育小高峰中,美丽年轻的姑姑万心以高超的接生手段成为备受乡里称颂的送子观音。可是,中国的物质现实迫使国家收紧生育政策,从事计划生育工作的姑姑成为了节制生育的强制执行者,在给男性结扎、孕妇引产中成为恶魔般的人物。然而就在人与人之间、人与制度之间的巨大冲突中,莫言以三个流产的故事来叙述了这一生育的压抑与形象的演变。
在计划生育实施过程的一系列冲突中,姑姑一方面矢志不渝、毫不手软地实施着节育的追捕与流产,甚至将孕妇逼迫至生死关头;另一方面又在这一生死关头施以援手,奋力救助母婴。在此,诡谲的历史与制度使人物的面目显得扭曲狰狞,甚至可疑可憎。耿秀莲乃张拳的老婆,当姑姑来劝其去医院做流产时,张拳和他的三个女儿与姑姑进行了一场几近疯狂、丧失理性的抗争与搏斗,在这一幕血腥的暴力剧中姑姑腿部被咬、头破血流。不想试图浮水逃跑的耿秀莲在水中大出血,姑姑尽了最大的努力、用了最好的药后还是抢救无效。王仁美是姑姑的侄媳妇,大义灭亲的姑姑用保甲连坐制,在群众斗群众的闹剧中最终逼出了王仁美。但随后的手术失败,尽管姑姑为王仁美献血600cc,还是没能挽回一尸两命的人间惨剧。侏儒体质的王胆根本不适合生二胎,但为了生儿子,她智勇双全地演绎了一场现代版的地道战,亡命逃窜途中船上难产,全力追赶她的姑姑等人随即奋力接生,死去的王胆生下的女婴却被其父陈鼻遗弃,徒留姑姑一人落寞自语:“这算怎么回事呢?”被遗弃的女婴被姑姑、小狮子暂时收养,为以后一场代孕的罪孽埋下了恶果。这里,莫言不仅写出了徘徊在计划生育的斗士与救死扶伤的医者之间的姑姑在历史与制度中诡异与荒诞的复杂形象,也为笃信执念的姑姑多年后的忏悔做了铺设。
计划生育工作者与舍命生孩的孕妇之间的斗智斗勇,乃至生死相搏可以说是暴力剧、喜剧、闹剧的合一上演,但最终以悲剧结局。莫言在描写上述悲剧时涉及游击战法、保甲连坐法、地道战法等。三个场面读来或许令人发笑,以姑姑为代表的计划生育工作者如同勇猛的猎犬,他们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孕妇一方就像野兔,而且是以命相搏的野兔,我们看着他们徒劳地鸡飞狗跳般地垂死挣扎,奈何最后两败俱伤,在这场历史洪流里人的尊严该如何安放?所以,人们笑中分明含着一个群体的无处申诉的眼泪,笑中隐藏着制度的积弊与生命的隐痛。其实这三个女人作为最平凡的母亲,她们只是想生下自己的孩子而已。为了延续生命,他们反而断送了生命。回想一下书中所说的“地瓜婴儿”,他们是因为那年地瓜丰收人们都能吃饱肚子才有幸降临这个世界,再回想一下蝌蚪母亲所说的话:“自古而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莫言在小说里涉及女人甚至母牛的生育场景都是令人动容的,奈何当生育问题被纳入体制之内竟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在这一出出血腥的悲剧里,既有着生命的疼痛,也有着人性的扭曲与灵魂的晦暗。保甲连坐制在群众斗群众的过程中,殃及无辜,邻里相仇;奖励检举制在金钱利诱中,良心隐忍,睦邻难处。制度的积弊竟然爆发出巨大能量,激发出群众“智慧”的同时也引发了仇恨与恶。面对灰色的历史与可堪反思的政策,莫言自己说过:“看完了书再说吧,看看有没有触动他们灵魂的地方……然后看看有没有触及他自己的灵魂深处某些阴暗的地方。”①由此,在被压抑的生育中可睹见人性复杂的面影,审视政策、制度的积弊,触及人类难以掩抑的隐痛,这正是莫言语言可以照耀的地方。
二、生育的异化
莫言不仅探究了生育问题与国家意识形态间的冲突,还把生育纳入到市场经济体制下来考量。在作品中,新时期以来,尽管计划生育政策还在实施,但是生育本身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产道的自然分娩到剖腹生产,甚至是体外代孕。小说中的袁腮和蝌蚪的侄子金修开办的牛蛙养殖场就是打着养殖牛蛙的幌子,实质却是养着一批姑娘替人代孕,以此赚钱。如果说剖腹生产还是医疗水平进步的体现,那么体外代孕则是拿着生命在做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这一异化的生育问题不仅有违法律,而且有悖伦理,更是对生命本身的亵渎。
《蛙》中生育的异化部分值得我们深思的,首先是伦理的问题。小狮子忠心耿耿地跟随姑姑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或许是经由她手引产的婴孩太多,老天惩罚,她不会生育。迫于想做母亲的急切心理,小狮子采取了蝌蚪的精子去体外代孕,而代孕的母体竟是当年她和姑姑一手救下并抚养过一段时间的王胆的女儿陈眉,其父陈鼻还是蝌蚪的小学同学。这里的混乱不是他们觉察不到,只是在市场经济体制下,道德的底线被功利主义冠冕堂皇地抹去,包括生孩子之类的事情都可以拿金钱来摆平,就像李手对蝌蚪所说的:“她就像一个工具,你只不过租来用了一下,如此而已。”“工具”一词鲜活准确地反映了经济体制入侵后人与人之间冰冷的金钱关系;同时,实用理性主义下人的物化、工具化已经日渐抹杀掉了血肉之躯的人应该具有的最根本的情感与伦理。
其次,异化的生育也带来了关于小狮子和陈眉的母亲身份问题的考辨。在第五幕戏剧评判孩子应该归谁所有时,判官高梦九戏仿包公断案将孩子判给了蝌蚪和小狮子。如果是以道德的立场和同情怜悯的博爱之心来看,我们自然会将正义的天平倾向于陈眉,这个被经济市场伤害得体无完肤、身心俱创的可怜人。但是冷静客观地以“为孩子好”来考虑的话,似乎判给小狮子比判给重度烧伤、精神混乱的陈眉更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孩子的归属问题引发了母亲身份的变更,它一方面让异化生育中的亲情伦理备受拷问与质疑;另一方面这一剥夺与赋予的关系带来的却是生命本身的痛楚或欢欣。被剥夺孩子的陈眉曾经发出这样的控诉:“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茧,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里面孕育,等他破茧而出,我就成了空壳。”莫言以诗一样的语言感伤又凄美地描绘了失去孩子后的生命意义上的空落,身心俱创的陈眉如同行尸走肉。通过代孕而重新当上母亲的小狮子则仿佛获得了新生,当姑姑问蝌蚪小狮子的奶水如何时,蝌蚪回答道:“犹如喷泉。”不少论者认为这是蝌蚪、小狮子和姑姑他们自欺欺人的表现,但是笔者觉得莫言在此完全没有讽刺之意,不妨将此视为是莫言对于生育丧失的母体的安慰,也是他对旺盛生命力的由衷赞美。当生命的困顿无法排解时,当价值判断陷入两难的处境时,文学总以别样的关怀对困苦的心魂施以安慰。莫言极尽迷幻之能事将整个话剧处理得鬼魅森森、阴气逼人,看似荒诞到了极点,但正是这一迷魅的形式既饱含着对于异化生育的伦理思考,又始终蕴藏着对于生命隐痛的眷顾与抱慰。因此,莫言在刻写生存的实相中又深挚地阐扬了对于生命的终极关怀。
三、生殖的崇拜
生育的压抑与异化都无法阻遏人类对于生殖的崇拜,这是自然的本能,同时也是文明的根祉。以蛙为生殖图腾的崇拜出现在中国文明的早期。“在许多处母系氏族社会遗址出土的陶器上,都绘有或刻有鱼纹,蛙纹是第二种基本纹样,它比鱼纹出现较晚,分布更广。”②可见早在原始社会,“蛙”已经是人类生殖崇拜的象征。在民间,这种“蛙”的图腾崇拜理念可能更为广泛。熟知民间文化的莫言将作品取名为“蛙”是有寓意的。蛙,谐音娃娃的“娃”,又谐音女娲的“娲”,在高密东北乡是多子多孙的象征,这一图腾在年画或泥塑中经常可见,莫言以这一极具地方特色的文化象征“蛙”来作为作品的标题,无疑体现了他的生殖崇拜理念。《蛙》的叙述者是蝌蚪,有趣的是,不仅《蛙》的叙述者是蝌蚪,而且莫言还借助姑姑的口说:“这么多蝌蚪,最终能成为青蛙的,不过万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将成为淤泥。这与男人的精子多么相似,成群结队的精子,能与卵子结合成为婴儿的,恐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当时姑姑就想到,蝌蚪与人类的生育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莫言以他喧闹驳杂得近乎农村跳大神似的语言,直接道出了这一图腾式象征的意义。
小说中蛙的描写随处可见,而莫言缔造的关于姑姑与蛙之间神秘的宿命关系,更揭示了这一生殖的隐喻与崇拜。姑姑讲了她嫁给郝大手的原因,也道出她作为计划生育工作者内心的痛苦与罪孽。微醉的姑姑在一个夜晚不小心走进了一片洼地里,“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爱听初生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无数的青蛙追赶着姑姑,撕咬她的衣服,向她喷洒毒液,姑姑都能感觉到青蛙们黏腻的体液和冰凉的肚皮。姑姑经过青蛙千军万马夺命般的戏弄后,姑姑以这种艺术的方式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生。在第五部话剧中,青蛙这一意象更是被莫言大肆渲染,例如,喝蝌蚪来避孕的妇女结果生出了青蛙;被剥皮的青蛙的大腿和女人的大腿一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姑姑吃了青蛙肉,结果像周公吐哺一样吐了一堆的青蛙……这是一场“蛙”无处不在的文学盛宴,莫言浓墨重彩地描写青蛙,除了可以增强他作品的迷幻色彩和民间意味之外,层层的描摹渲染是为了彰显小说的生殖崇拜理念。
铭心刻骨的伤害也好,耿耿于怀的罪感也罢,一切都将随历史的洪流滚滚而去。对于生育问题,莫言除了演绎奖励生育、阻止生育、丧失生育中生命的种种疼痛与不堪之外,还考辨了生育从自然状态到人工干预过程中的伦理与情感的演变,莫言对于最原始的生育始终是充满了温情的敬意,甚至是崇拜。小说的最后重新翻修崛起了一座娘娘庙,则是莫言以民间的信仰表达了对于倔强生命力的顶礼膜拜。
作品《蛙》延续莫言一贯的对于生命意识的关注,以生育阻挠、生育异化、生殖崇拜来探究生命的存在状态,生育乃至生命本身是平凡而神圣的,但在国家意识形态和市场经济体制之中,生育问题在被压抑与异化的过程中扭曲人性、有悖伦理,使生命变得荒诞、恐怖、惨烈、悲壮……尽管如此,充满关怀的莫言还是对生命本身发出最诚挚的赞美与讴歌,或许但凡伟大的作家都会在黑暗和困顿中给人们留下一点走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① 张旭东、莫言:《我们时代的写作:对话〈酒国〉〈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01页。
② 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略论》,《中国社会科学》1988年第1期,第141页。
作 者:曹 培,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