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永远的战场
——《伏羲伏羲》的精神分析学解读
2015-01-28杨宁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杨宁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心是永远的战场
——《伏羲伏羲》的精神分析学解读
⊙杨宁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刘恒的中篇小说《伏羲伏羲》内涵丰富,本文将运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对小说中“俄狄浦斯情结”的凸显和“本我、超我、自我”三者纠缠不休的关系进行展现,并围绕古老的乱伦禁忌和生殖(性)话题,表现出复杂的人性,指示出在本我(欲望)与超我(道德伦理)之间,心是永不停歇的战场。
《伏羲伏羲》俄狄浦斯情结本我超我自我
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这样评价刘恒:“《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和《白涡》等,可以看到作家对于生存的基本欲望(食、性、权力等)的关注,并流露了人很难摆脱欲望陷阱的宿命情绪。”①《伏羲伏羲》讲述的正是一个有关乱伦、禁忌以及性欲的故事,如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分析这篇小说,“俄狄浦斯情结”以及“本我、自我与超我三者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是十分鲜明的。
一、俄狄浦斯情结的改造
弗洛伊德认为:儿童在性发展的对象选择时期,开始向外界寻求性对象。对于幼儿,这个对象首先是双亲,男孩以母亲为选择对象,而女孩则常以父亲为选择对象。男孩都悄悄地欲望着自己的母亲,弑父(parricide)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基本的原始的罪恶倾向。男孩子和他父亲间的关系是一种“既爱又恨”的矛盾关系,这种情结就叫“俄狄浦斯情结”。在小说里,这种情结被刘恒改造了,在第一代人里,父亲被置换成叔父,母亲被置换成婶母,儿子被置代成侄儿;在第二代人里,儿子杨天白一直对杨天青持有一种拒斥态度,初始的原因便是因为对母亲菊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与占有欲,一直到最后才得知天青是自己生父的真相,于是痛苦、恼怒、恐惧、不知所措。相比而言,天白对天青的怨恨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显得更加强烈,这也是作者的高明之处。通过改造,“俄狄浦斯情结”就以一种较易为中国人接受的面目出现了。
第一代:故事在杨金山(叔父)、王菊豆(婶母)与杨天青(侄儿)三人之间展开。
爱母(婶母):十一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杨天青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不得已寄篱在叔父杨金山家里做苦力,缺少母爱的他对于婶母王菊豆的感情多少有一种对于母亲的依恋,因为从人伦辈分上讲菊豆是他的婶母,基本上也算是他的半个母亲。在迎亲回家的路上,菊豆的关心使“他几乎要哭”②,他“分明感到婶子的眼睛射出了许多温暖,使他感动,也使他更加委屈”,这里就明显带有一种对母亲的依恋和对母爱的向往。接下来的日子,婶子每天张罗着全家人要吃的饭,替他补开了线的衣服,给他“老母似的关怀”,偶尔还会捏着他的衣服对他说“太薄了,来年让你叔多花几个钱,我给你厚扎扎絮一件”,也会交代他“挣了钱多花几个在吃上,吃饱了身子要紧”。总之,“他给她的是侄子的憨厚,从她那得来的是婶子的贤惠”。然而从实际情况上看,菊豆与他年龄相当,仅仅比他大三岁,人又生得那么俊俏,懵懂少年杨天青心里流动的那种爱慕情愫便不自觉中不可抑制地萌发了。从第一次见面的一见钟情,到后来不自觉的意淫,再到对婶子的异性崇拜,都可以说是杨天青恋母情结的体现。
仇父(叔父):在杨天青的心中,自己惨遭家破人亡,父母兄长的死与叔父杨金山的霸道吝啬是有关系的,“叔叔把田产割一角,父亲也不至于到玉石沟烧荒,父母兄长也不至于丧掉性命”,所以“他是怨着叔叔的”。有着这一层的怨恨作为基础,仿佛天青对叔叔的怨恨在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了。实际上,天青对叔叔的怨恨在自己对婶子日益强烈的向往上也变得日益强烈了。最开始还是懵懵懂懂地怨恨,在迎亲回家的路上,“天青嘟嘟囔囔骂那头驴骂得有些累的时候,突然醒悟到他是在骂他的叔叔”,以后这种怨恨便是明确的了。杨金山对菊豆的打骂,天青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脑海里也多次涌上要杀掉他的意思。“天青扎在人堆里,用充血的眼睛盯着他的叔叔。在心里把‘咱们看谁宰了谁’的怒吼扔给叔叔。”杨金山中风后,天青半夜去南岭找他,很想“把这块软石头掀下去,心事或许竟能就此了结”。最终良心和道德战胜了内心的想法,他把叔父背回了家。当确定杨金山成了废物之后,天青没有丝毫同情与痛苦,反而“咧着嘴快活,心里没有不幸”,再吐话时还用了主子的口气:“晌午烙面饼”,这分明是弑父娶母的极致,杨金山的瘫痪让杨天青从心理到行为上都一定程度地取代了叔父的位置。
第二代:故事在杨天青(堂兄/生父)、王菊豆(母亲)和杨天白(堂弟/儿子)之间展开。
小说并没有对第二代人的俄狄浦斯情结进行浓墨重彩地描写。相比较第一代人,第二代的这种情结也没有像第一代那样令人纠结、辗转反侧,但却是更为本质的俄狄浦斯情结。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儿童在幼年期总会把自己的母亲当作自己在性发展过程当中性选择的对象,这种欲望不一定表现为生理的,而更多层面上表现为心理的,小说中天白对天青的仇恨正是出于对母亲的依恋、占有和保护心态。对于大部分人而言,由俄狄浦斯情结而引起的痛苦,在儿童时代,自己尚未能认识到它时就已经成功处理了。由于父亲的强大,男童会转而学习、认同父亲,但孩子很难认同一个“邪恶”或懦弱的父亲,这样他的俄狄浦斯情结引起的问题,就不能得到转移和解决,这种情结就一直保持着。在小说中,天白名义上的父亲杨金山是个瘫子,而且还是一个跟母亲不合的角色,这样就更加激发起了天白内心对母亲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在他看来,母亲理当是自己的。当菊豆在外与天青偷欢回来时,不到七岁的杨天白“阴沉沉的目光像个阅尽沧桑的老人”“无言地钻进被窝,将小枕头拉离一尺”,这是对母亲抛下自己的不满与无声的抵抗,是嫉妒的表现。杨金山的死更是让天白觉得母亲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了,于是占有欲更强烈了。这时他依然看不惯母亲与“堂兄”的暧昧不清,“天白与堂兄不睦,常见天青涎着脸与他说话,他小嘴儿吧吧地抢白一气,掉头便走”“他的儿子每时每刻都监视着他,也监视着她,使他们难温旧梦”。村里有人贴母亲的大字报,抖搂母亲的奸情,他掂起斧头朝那人追去,这是对母亲名誉的维护,也是对母亲的保护。回到家看不见母亲与堂兄,心里想“如果堂兄真的做下了,又让他抓住了,他就剁了他!像切瓜一样剁了他”。可当他亲自在菜窖里发现母亲和堂兄的奸情时,本来预备“不准备去背另一个了”,最终却还是把昏迷的天青从菜窖里背了出来,他咒骂天青“王八蛋”,向母亲嘶喊“这家有我没他”,其实天青无意间做了天白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取代杨金山在母亲生命中的位置,所以天白对于天青所具有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记恨天青夺走了母亲的心;另一方面他也佩服或者说嫉妒天青的勇气。最后,当天白得知天青是自己的生父时,他由愤怒转而恐惧,愤怒的是天青不但夺走了母亲的心,而且还在实际上占有了母亲,甚至连自己都是这个人的种;恐惧的是父亲的力量竟然是如此巨大,他是再也不可能跨越和替代的了。天青死时,杨天白吓傻了,他以热烈而又冷淡的目光注视着死人,“汗泪如雨,痛不欲生”,至此,由于认识到天青力量的强大,杨天白的俄狄浦斯情结顺利转化了。在以后的数年里,他娶妻生子,性子柔了不少,而且十分的疼爱儿子。
二、欲望还是道德?——本我、自我与超我的纠结
小说在写第一代人杨天青与菊豆之间的爱恨纠葛时,用了很大的篇幅去描写天青的心理,写他对异性的萌动、渴念,自我失控而又自我压抑,久久地徘徊挣扎于欲望与伦理道德之间。如果我们把天青对菊豆的向往热爱看成是本我的欲望,把伦理道德禁忌看成超我的约束,把天青的犹豫、挣扎看成是自我的调节,那么便又可以运用弗洛伊德的人格三重性理论进行分析了。
弗洛伊德提出了人的三元心理模型:本我、自我与超我。他认为本我充满着本能和欲望的强烈冲动,是最原始的、潜意识的、非理性的心理结构,它受着快乐原则的支配,一味追求满足。超我是人格中高级的、道德的、超自我的心理结构,它以良心、自我理想等至善原则来规范自我,是由规范、价值和理想构成的。自我则是受知觉系统影响经过修改来自本我的一部分,它代表理智和常识,按照现实原则来行事,它既以大部分的精力来控制和压抑发自本我的非理性的冲动,又迂回地给予本我以适当的满足。所以,自我在我们自己的意愿和他人意愿之间周璇,力求达到健康的平衡。③
小说中对于天青的本我欲望描写非常细致。从初次见面到迎亲回家的路上,再到共处一个屋檐下生活,一直到和菊豆发生关系之后,天青对于菊豆产生的那种对异性的渴慕与崇拜都有增无减。初次见面,天青惊异于“婶子竟有那么小的一张薄嘴,又惊讶于她的身材,细细长长得像一棵好树”,这是纯粹从感觉器官的角度去观察的。在迎亲回家的路上,天青则第一次懵懵懂懂地萌发了那种对性的若有若无的饥渴:在阴雨绵绵的路上,美丽的婶子“红袄闪耀,像一堆阴雨浇不灭的火”(这火隐喻着不灭的欲望之火),十六岁的天青用树枝不停地去“佛扫那头驴子的后部”,从而“忍受一种深刻且神秘的无聊”;杨天青“手指肚触到了热乎乎软乎乎湿乎乎的牲口下巴”,这是分明的肉感,在他眼里,雨丝后面婶子的脸蛋子像一颗熟南瓜,他突然想用一块干净的布把这个南瓜包起来,揣到怀里,这是不自觉的喜爱;“驴唇把一些暖气喷到他手背上,痒痒的却是光光的脑壳和后脖颈,似乎是女人嘴里的气在吹他”,这里不只是身痒,更是心痒;“她每看他一眼,都让他觉得是在青玉米地里锄草,棒子叶在割他的胸脯子,又痒又痛”;他想拿舌去舔婶子脸上像血一样的胭脂,“他想舔它们的时候觉得衣服里爬着一条蛇,围着他的身子绕来绕去”;“他表面上是在牵驴引路,却在心窝里向一张俊俏柔嫩的脸蛋子伸出了肉滚滚的年轻舌头”,这里欲望的蛇竟然牵引着他走向赤裸裸的意淫。然而婶子毕竟是婶子,自己是侄子毕竟只能是侄子,当天青终于明白了自己想干什么时,他开始咒骂自己了,这咒骂来自于自己的理智,是自我在进行调节,同时也源于超我的伦理道德。细看原文,叔叔对婶子的吆三喝四让他无法忍受,不由得在心里把“咱们看谁宰了谁吧”的怒吼扔给叔叔,可一听到叔叔的吩咐,“不知怎么就软了下来”,这是第一个回合,初露头角的天青一下子就败了。在叔叔又一次对婶子施暴时,天青“满腔怒火再也无法按捺,发疯地抡圆了胳膊,把整个身子都带得蹦跳张狂起来”,这一次看上去天青的愤怒是异常强烈的了,然而一和叔叔对话,又软了下来,“他担心超出侄子的身份,给叔叔找到把柄”“他先前的愤怒已经无影无踪”。甚至到了后来,叔叔外出的那天下午以及晚上,这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女人近在咫尺,又向他诉苦,但“他恐惧地游移于侄子的本分,不知道后面等他的是什么”“一个后晌都在酝酿要不要把不听劝的女人拦腰抱起来,抱到棒子地外面去。决心下了一百次,毁灭了一百次”。这是痛苦的挣扎与游移,天青之所以这么延宕和犹豫,一方面是乱伦的禁忌在起作用,另一方面则是他怕误错了女人的心思。然而,人们对于禁忌的东西态度总是矛盾的,乱伦禁忌的风俗既震慑,又潜在地怂恿着他。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禁忌实际上正是人们所愿望的东西:禁忌之下,必有欲望。禁忌和本能共存:就本能而言,这是因为它只是被压抑并未消除;就禁忌而言,如果它停止了,本能又会强行回到意识并进入到实际的行动中。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尚待处理的情况——心理固着(psychical constitution),而其他所有的情况则随着禁忌与本能间的持续冲突而产生。④“他们对禁忌事物必然采取某一种矛盾的态度。在潜意识中,他们极想去触犯它,可是,却又害怕这么做;他们恐惧,正因为他们想做。”⑤在这样一种禁忌的“怂恿”之下,加上婶子的主动暗示和挑逗:“你就是个木头?”“你看婶子像只狼不?”“别提你叔叔,让老东西死去”“天青,你疼我!”“要吃你!”天青的最后一根心理防线断了,本我的欲望在这里终于战胜了超我的伦理禁忌。
然而,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事实上,如果把三个人之前的纠葛比作一场战争的话,那么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日后的较量更是激烈和残酷的。杨天青为叔叔在婶子肚子里下了一个种,却只能是叔叔的儿子,叔叔在名义上永远都是婶子的丈夫,而自己却只能是侄子,这种状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杨天青的失败。虽然本我的欲望一直都没有消失,但二人却始终无法摆脱乱伦的禁忌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侄子的本分让本可以消灭叔父的机会擦肩而过,天青把不小心摔在山道里的叔父背了回来,这里超我又胜了一次;摔成瘫子的叔父给天青和菊豆提供了幽会的机会,使本我的欲望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满足,然而超我的伦理道德还在,他又不得不拿瘫了的叔父做幌子,让洪水峪的乡亲看到那一幅无与伦比的充满人性的动人形象(为叔父在河里洗澡),以博得仁义的称赞。然而新的问题又产生了——避孕的烦恼;儿子一天天长大懂事,对自己横眉冷对的烦恼;乡邻那口无遮拦的闲话的烦恼,这些烦恼都来自于本我欲望与超我道德之间的矛盾。可以说,从杨天青见到婶子的那一刻起,他的一生都处于挣扎与困惑当中,自我一直在试图调解本我与超我,时而遵从超我的意志压抑本我的非理性冲动,时而又迂回地给予本我以满足(如窥厕、野外的苟合等)。这挣扎折磨得他未老先衰,精疲力竭。最终,在儿子拒绝承认他的四个月后,杨天青选择了一个奇特的死法:赤条条一头扎进水缸,留给世人的是他那说不尽的“大大的本儿本儿(阳具)”和神秘的传奇色彩。也许他是想说虽然依然躲不过超我的禁忌,但在死亡的那一刻,也要把本我的欲望张扬起来。又或许是,性(生殖),这是一个亘古不灭的说不尽的话题,小说带有原始的寻根文学的特点,但不可否认的却是小说所表现出来的张力存在于原始的欲望之中。
三、结语
无论是从“俄狄浦斯情结”理论,还是从“本我、自我、超我”的理论来分析这篇小说,都是极有意义的。导演张艺谋看到了这篇小说中所蕴含的原始欲望和“俄狄浦斯情结”,改编成电影《菊豆》,极为突出了其中的“俄狄浦斯情结”的色彩,设置了两次“天白弑父”的情节,阴鸷地令人可怕。但电影却忽略了杨天青这个悲剧性人物身上所具有的那种人性共有的弱点和优点,即人性的复杂之处,所以较原著内涵有所减少。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总在道德与欲望之间徘徊与挣扎,本我与超我就像两个执拗的孩子,你追我赶,彼此都在人的内心争夺一席之地,而且大有将对方置于死地之意,而自我总是在调节着本我与超我,心便成为了永久争斗的战场。小说《伏羲伏羲》展示给我们的正是人类这一生存困境。
①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46页。
②刘恒:《伏羲伏羲》,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文中所引作品引文皆出自此书,不一一另注)
③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选自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6卷),长春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128页。
④⑤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选自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长春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第31页。
作者:杨宁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