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仙履奇缘

2015-01-27吕昊杨莉捷

博客天下 2014年15期

吕昊+杨莉捷

19世纪40年代，不到20岁的英国康沃尔农民子弟约翰·罗布自信满满，一心想用苦练已久的制鞋手艺赚大钱。12岁从拉草车上摔下的经历让罗布瘸了一条腿，野心勃勃的他跛着脚走了200英里，来到伦敦圣詹姆士街，拿着自己高质量的作品向当时伦敦最有名的托马斯鞋店毛遂自荐，希望成为旗下一名鞋匠。面对这个跛足的毛头小子，店家嘲笑他是乡巴佬，毫不留情地将其撵了出去。年轻人狠狠给了老板一拳并大喊，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开一家自己的鞋店，打败托马斯。

几年后，淘金热兴起，这个倔强的青年随着远渡重洋的队伍来到澳大利亚。但在那个人人为金子疯狂的年代，腿脚不便的罗布并没有执迷于淘金，而是为掘金者设计了一款特殊的可以藏金块的靴子。订单和销量因为淘金者数量的持续增长而大幅攀升，他也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在悉尼开了鞋店，并与海港领主的女儿结了婚。

步入中年的罗布衣锦还乡，在接连摘得万国博览会制鞋金牌、被任命为英国王储爱德华亲王的御用制鞋师后，1866年，37岁的他终于实现了当年的豪言壮语—在伦敦圣詹姆士街开了自己的鞋店，并且几年后意味深长地将店面搬到了当年将他逐出门的托马斯鞋店正对面。

如今，150年过去，曾经的托马斯已销声匿迹，约翰·罗布的金色招牌和令他们终生为傲的、爱德华七世所颁发的皇室授权徽章却依旧不卑不亢地立在圣詹姆士街上。任岁月风霜拍打，它完美地演绎出了创始人罗布的品格—骄傲而倔强地坚守品质，又似当年野心勃勃的日不落帝国，试图将他们的手工定制皮鞋推向世界。

国王的鞋匠

看过纪实电影《剑桥风云》的人一定不会忘记其中一位名叫盖伊·伯吉斯的英国间谍。1934年，苏联海外谍报机构在英国剑桥大学秘密招募了三个青年学生，组成了世界情报史上举足轻重的剑桥间谍帮，伯吉斯便是其中之一。而当他发现心之所向的苏共真相和他期望的乃天壤之别后，却已被祖国所弃，再也无法回去。在伯吉斯被软禁在莫斯科的十几年里，他整日浑浑噩噩，酗酒、抽烟、挥霍时光，却在某一刻，几乎是泪眼婆娑地，恳求自己的朋友帮忙去伦敦约翰·罗布鞋店为自己定制一双皮鞋。

这一刻深深感动了英国著名演员、编剧、导演理查德·格兰特，以至于格兰特后来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我答应自己，有一天，哪怕明知道信用卡危机会随之而来，我也肯定会去约翰·罗布的店里订购一双鞋……”

很难体会约翰·罗布对于英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尽管罗布家族谦虚简单地定义自己的品牌为“我们是约翰·罗布，我们只是做鞋”，但他们对顾客的意义可能远不止于鞋匠这么简单。总有一群忠诚的名流顾客心甘情愿地维护着罗布家族的声誉。《纽约时报》曾在2009年非常精妙地形容身为高级定制鞋匠的罗布家族“神圣得近乎于客户的私人医生或律师”。

2014年5月15日，约翰·罗布伦敦总店经理、家族第五代后人尼古拉斯·罗布在伦敦圣詹姆士街的老店接受《博客天下》采访。在他办公室的墙壁上，装裱着几张年代久远的客户支票，其中包括一张数额为33镑12先令、由伊丽莎白女王在上世纪50年代支付的支票。

自古国王和鞋匠的关系就被写成无数传奇故事，出现在英国戏剧文学的各个角落。而约翰·罗布与英国王室之间的联系，已有近一个半世纪之长。除了仍在世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其丈夫菲利普亲王和儿子查尔斯王子，历史上，维多利亚女王、乔治五世和温莎公爵都是他们的客户。

穿着罗布鞋走进婚礼殿堂的乔治六世也是约翰·罗布的忠实粉丝，这位因为科林·费斯在电影《国王的演讲》中的表演而再度成为公众议论焦点的口吃国王，在克服了“演讲恐惧症”之后，于1937年终于登基—而在登基大典上，他脚上穿的依然是一双约翰·罗布定制皮鞋。

当被问到还有哪些知名人士是他们的客户时，尼古拉斯大方地从书桌抽屉取出一本约五六厘米厚、棕红色硬质封皮的册子，里面记录着各路名人的足部轮廓。册子里泛黄的纸张用塑料薄膜仔细包裹着，也许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其中几页上有几处很明显的长期氧化出的黄斑。尼古拉斯逐个念出名册里的名字，其中有好莱坞明星弗兰克·辛纳屈、男爵劳伦斯·奥利维尔、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印度国王和埃塞俄比亚国王海尔·塞拉西一世等。这些声名显赫的人物在等候一双宛如艺术品的皮鞋诞生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他们既愿意花费大量金钱—每双在当时的年代已超过2300英镑且不包含增值税—又愿意在家安心等候超过6个月的时间直到被告知可以来试穿。

当然，名册里的大腕如今均已过世。百年来罗布家族行事低调，第四代传人小约翰·亨特·罗布曾明确告知媒体，为了尊重客户私人生活和保密性，他们绝不谈论当下客户。

酒香不怕巷子深，查尔斯王子曾于2009年公开携妻子卡米拉专程赴老店参观。他带了几双要维护的旧鞋，在店里和鞋匠们愉快交谈，感谢他们多年来对自己的服务，以表示对本国传统手工匠的支持。而王子身旁卡米拉的目光，则被美国第35任总统肯尼迪夫妇的木制鞋楦紧紧抓牢，当王子问她在干什么时，她有些吃惊地回答：“我在想，杰奎琳的脚要比总统先生的大。”endprint

保存一世的鞋楦

“一双鞋的制作至少由6名工人负责，而每个工人都需要至少3年的训练时间，保证员工都有绝妙的制作手艺。”尼古拉斯说。

定制服务从顾客走进店里的一瞬间就已开始：一位鞋楦师傅会暂停手上的工作，热情地招呼他们，通过随意聊天了解他们的需求和想法：比如喜欢什么皮革、鞋头的形状、鞋跟的高度、鞋帮加什么装饰、用什么材料做鞋带等。若是顾客对皮革不太了解，鞋匠工头会取出几本皮革册子，让他们对不同皮革的质地、软硬程度有直观认识。

“每一个新顾客都会坐在店里的椅子上由丈量师傅为他们画出脚型并且标注出重要数据。比如要测量脚底板上前脚掌和后脚掌的分别宽度、脚心最宽处的宽度、脚踝的尺寸等，还要记录出来他们的脚上是否有不方便之处。”尼古拉斯介绍。

顾客双脚的草图与尺寸数据都被仔细地收进一个大文件夹中，保管在地下室的木桌上，而这样的文件夹店内至少有几十本。尼古拉斯告诉《博客天下》，记录甚至可以追溯到1940年以前到罗布店定制皮鞋的顾客。虽然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变脆和泛黄，但字迹与图画依然清晰。

测量完毕后顾客会与丈量师傅就定制鞋的要求进行交谈。除了对皮革和颜色的要求外，顾客也会提出对鞋跟高度、鞋底厚度的要求，并确认鞋掌边缘的缝合线是否露在外面。

“有的客人要求很严格，会要求鞋跟必须多高、鞋底多厚，但依人而定，有人只是指着店里的几双不同成鞋，告诉师傅他要这种鞋跟或那种鞋底。”尼古拉斯说。

皮革与鞋型的选择影响最终成鞋价格。在顶级工艺中，俄罗斯犊皮适合做棕色的皮鞋，而上蜡犊皮是黑鞋首选。此外前者还有棕色全皮、羚羊皮、母鹿皮等替代，后者则包括牛犊纹皮、漆皮等其余参考。也有一些挑剔的顾客为了免俗而将目光转向野生动物王国，在他们眼里鳄鱼皮、蜥蜴皮、大象皮、犀牛皮、鸵鸟皮、海豹皮和袋鼠皮都是不错的高档选项。

尼古拉斯解释，普通皮革一般来自英格兰本土，而稀有皮革则需要从海外进口，这无疑增加了制作成本，提高了成鞋售价。

“罗布店内的普通皮鞋从3240英镑（不含税）起价，而特殊的动物皮革比如鸵鸟皮更昂贵，起价4897英镑。鳄鱼皮的定制鞋最贵，至少9705英镑一双，但却非常受欢迎。”他说。

一双私人定制的手工皮鞋历经6个基本步骤、上百道精致工法完成。顾客会来店里进行试穿，合适的鞋子可以被当场带走，不满意的地方则留下继续修改。尼古拉斯说，仰仗店里鞋楦制作者的出色技艺，一般顾客试穿一次就会满意，但也曾碰到特别挑剔的客人因为多次试穿而要求罗布店重新制作，从而拖延整个制作流程达一年以上。总体来说，从走进罗布店定制到取鞋，需要等待半年。

成鞋制作结束后，每一副写着顾客名字和编号的鞋楦都按照姓氏字母顺序依次排列在地下工作室右后方的鞋楦储存室里。至少26层、高耸入顶的木架上密不透风地摆放着成千上万副鞋楦，如今编号已达20000以上，厚重气氛不输于大英图书馆。室内散发出老旧的气味，为了安全保存鞋楦，墙上多处贴着明显的禁止吸烟的标语。

“通常我们会为顾客保存鞋楦直到对方去世，而每隔几年也会整理储存的鞋楦，拿走那些用不上的。这些鞋楦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品。”尼古拉斯说。

店内开放式货架上摆满了上百个写有顾客名字的鞋盒，里面装着完工的皮鞋等待顾客领取，或者由工作人员在鞋盒外面包上牛皮纸、粘上打印好的地址便签寄往顾客所在的世界各地。

《每日电讯报》曾于2012年透露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有与她脚型大小相同的人为其撑鞋，保证每次上脚时鞋子都已经处在最佳状态，不会造成任何不适或变形。对于在罗布鞋店定制的顾客来说，一只同样私人定制的硬木鞋撑可以为他们解决女王担心的鞋子变形问题。而这样的鞋撑是罗布店定制项目的另一种艺术。

“每个鞋撑都是不同的，它也是一种木头模型，但与鞋楦不同之处在于其作用是给成品鞋定型。由于鞋撑制作工艺与做鞋的其他手艺完全不同，我们在外面雇了专门的师傅制作鞋撑。鞋撑独立销售，每一个价格大约为500英镑。”尼古拉斯介绍说。

自由选择购买的鞋撑在顾客中非常受欢迎，除去“空心拼接和打蜡抛光”的基本款鞋撑，还有一种三段拼接起来的，制作时间更长，也因此更贵，需要675英镑。

“所有的鞋撑也都是纯手工制作。顾客喜欢把名字和鞋子编号刻在鞋撑上，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鞋子太多而混在一起，旅行时更方便。”尼古拉斯说。

是否愿意花大价钱定制鞋子和购买鞋撑完全依据个人选择。“有人曾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值得你花大价钱，一个是床，一个是鞋子。因为当你不躺在床上，就在行走。”在尼古拉斯看来，人们舍得为高质量的物品投资。

“尽管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由定制昂贵、有品质的鞋子，但让人们想要这双鞋子的最重要原因一定是它非常合脚，穿起来特别舒服。”他微笑着说。

当经典传承遭遇时尚流行

当老罗布的后人依旧勤勤恳恳依靠手工技术花费半年时间为顾客做鞋时，位于英国北安普顿的成鞋加工厂里机器也在不分昼夜地运转。这家工厂是老罗布的第二代传人埃里克在上世纪70年代与国际奢侈品牌爱马仕签订商标共享条约后由后者出资建立的，服务于爱马仕旗下的约翰·罗布成鞋生产线。endprint

如今爱马仕的罗布成鞋店遍布全球，在尼古拉斯看来，爱马仕高质量的成鞋制作极大补充了只接手工订单的罗布老店的生产线。“对于那些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无法负担定制鞋的顾客来说，买成品鞋同样可以享受到高质量的产品。”尼古拉斯说。

除了同样的高质量外，爱马仕的罗布成鞋在风格上也受到手工定制鞋的影响。这些注重新潮创作的成鞋，都可以在老店找到款式依据。

“比如双带僧侣鞋，”尼古拉斯举例道，“现在这款式非常流行，它是僧侣鞋的一种，是我祖父发明的。在这种老款基础上的定制我们做得很多，它在爱马仕的成鞋中也销量不俗。”

罗布伦敦老店定制鞋的风格一直秉承传统经典，但尼古拉斯表示他们也并不排斥顾客脑海中的流行和时尚元素。二者间的界限对于罗布老店来说更像隔在两岸间的海峡，罗布鞋乐意埋头经典不问世事，也会偶尔搭乘载满顾客思想的小舟去流行时事的对岸观光一圈。

对定制的要求往往五花八门。在爱马仕旗下的成鞋店，曾有位中东王子定制马靴，要求在上面镶满钻石和白金；也有顾客提出在鞋里做内增高，可是“表面一点儿也不能看出来”；而在伦敦老店，几年前一位来自中国的艺术家定制了一双粉色的鳄鱼皮鞋，这样的颜色选择被店内工作了35年的老员工戏称为“可怕的搭配”。但秉承顾客至上理念的罗布店依然为他们提供了需要的服务。

“我们的传统是制作经典鞋型，当顾客脑海中有着明确的想法时，我们也会根据他们的意愿来制作。只不过我们不会去刻意追逐所谓的流行、时尚。”尼古拉斯说。

这种在纷纭变幻的时尚潮流中低调而固执坚持传统的行为像极了老派英国人的作风。在过去的150年里，罗布店的传统氛围并没有随着店外时光的流逝而发生变化。门厅里，创始人约翰·罗布的画像高高悬挂，他的鼻梁挺拔，目光炯炯有神而倔强。老鞋、木板、刻刀、黄铜、雕花玻璃、相片、棕红木桌椅、地毯，风采随岁月流转而递增，没有一样太扎眼，没有一样太明亮，散发出温柔内敛的光华，包括那对已经被空气腐蚀掉边角的维多利亚女王的鞋楦。

“是什么让我们变得特别？我想，对顾客来说，来一家历经了四代传承的老店中买鞋就已经很特殊。对我们来说，核心价值观、手艺和技术都没有改变，这也很特殊。当你在这里工作的时间越长，你就越能感受到约翰·罗布的特殊氛围。”尼古拉斯说。

或许从一家百年老店定制皮鞋本身已是一种特殊体验。而在这四代传承中，老罗布的传人一直尽最大努力保证他们的手艺、风格、品质、传统以及整个制鞋流程始终保持高水准：“正如我爸爸常说的那样，如果他的祖父现在走进这家店，依然会觉得特别熟悉和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