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手握着一个诗意的新疆
2015-01-27卜昌炯
卜昌炯
和新疆的景色类似,阿勒泰作家李娟的文字,在文学界属于口口相传的那一种。这位高中辍学、成年后才拥有个人户口的作家一直在边陲小城默默写作。
有人评价她是中国文学界的“一个惊喜”,并把她和著有《呼兰河传》的萧红相提并论,而她对阿勒泰的描写又让人想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
她从不吝啬用笔墨袒露自己细碎的生活,人们则透过她的生活更加熟悉了新疆。近些年来,她终于结束了之前的漂泊状态,选择在城市定居。专职写作之余,旅行也成了她的一个爱好。
5月22日,乌鲁木齐暴恐案发生时,她恰好就站在自己旅程的起点上。以往爱睡懒觉的李娟这天难得起了一回早。她不知道司机的电话什么时候会突然打进来,在这之前,她必须打点完行装,做好随时就能下楼的准备。
一天前,她已联系好了从阿勒泰前往乌鲁木齐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黑车”,凑够4个人就出发。她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在乌鲁木齐会合,然后一起去位于天山西部的赛里木湖游玩。
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等司机通知的间隙,李娟从手机推送的新闻上最早看到了乌鲁木齐公园北街早市发生暴恐案的消息。李娟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由于离长途车站较近,以往坐夜班车去乌鲁木齐,第二天早上下车后她都会先去逛逛。她母亲曾经还建议她在附近买房。
“很难描绘那种情绪,很复杂……”李娟向《博客天下》形容她刚获知暴恐案时的感受。但她并没有停止收拾行装,因为“任凭怎样的天灾人祸,生活还是得继续。这是无奈,也是对暴行的诸多反击之一”。两个小时后,她踏上了去往乌鲁木齐的旅程。
远行前遭遇坏消息,对李娟来说,已不是第一次。两个多月前的3月2日,她和母亲动身返回老家四川乐至时,一样被前一天晚上昆明火车站发生的恶性砍人事件坏了情绪。之后她在博客里写了这样一段话:“经验是,一旦发生特殊事件,作为新疆人,出远门会非常麻烦,比如安检重重,比如很难住到宾馆。但是我们行程已定,火车票躺在钱包里,行李停在门边。愿逝者安息,愿暴行息止,愿平安长驻。”
昆明暴恐案发生一星期后,3月8日下午,《博客天下》记者在成都见到了旅途中的李娟和她的母亲。可能是近年来作品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与推崇,个人社交圈也陡然增大和开阔,李娟看起来不像传说中那么羞涩。至少她对自己那颗喜欢抢镜、防不胜防的大门牙已看得很淡了,不再人为地掩饰它的“光芒”。
谈及自己的新疆生活时,李娟自认为性格、观念等已被新疆同化。接着,她分析了新疆人的性格:“新疆人要更直爽、随性和乐观。不乐观的话在那种地方很难生存下去,很枯燥,很单调,真的是很艰难的生活。”
她所说的新疆人,主要指的是阿勒泰人。他们中有一半是仍保持着传统游牧文化的哈萨克人,另一半是散居其间的汉人、回族人、维吾尔人、蒙古人等。在这个地广人稀、一年中将近半年都是冬季、最低气温达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酷寒地区,人们首先学会的就是协作和互助。
“路上有车抛锚了,其他司机路过时都会主动停下来,上前询问需不需要工具、有没有水,有能力的帮忙修,没能力的帮忙叫人,直到对方脱离困境为止。不会把他一个人撇在荒野里。”李娟觉得,这与哪个民族无关,是环境造就了人。
对于新疆,李娟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曾经她试着离开新疆,可在外游历、生活过一段时间后,还是回到了阿勒泰。“我没有太多时间去其他地方培养同样的感情。”她这样解释。
这个出生在新疆、8个月大时被外婆带回四川、一岁时又被母亲带到新疆、小学初中高中不停在四川新疆两地往返辗转的“女汉子”,已很难肯定地说出哪里才是故乡。她唯一能确认的是身份证和户口本上写的是新疆,但又隐隐觉得有种叫做“根”的东西,一直还留在四川。她至今仍保留着一个四川人的胃,那是她少年时和外婆一起在四川生活留下的印记。
李娟一家和新疆的渊源可追溯至民国时期。最早是她外公的一个兄弟被国民党抓壮丁到了新疆,后来部队起义,他随之被编入当地的兵团。1950年代“大跃进”时,李娟外公一家人也陆续前往投靠。
“除了建设者和劳动者,新疆还汇集了很多背井离乡的饥民、流浪汉、妓女等。”李娟说,“我妈在新疆长大,我在新疆出生。”
由于人口混杂,来自四川的李娟母亲从小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河南话。李娟刚出生不久,父亲离开了家,母亲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她们的生活。那是李娟一家最为艰难的时光,七十多岁的外婆为照顾自己瘫痪的养母,回到了四川,母亲独自一人在外赚钱养家。年幼的李娟满载着亲人的眷念,在四川、新疆两地来回往返,渐次度过童年和少年。
“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户口的人。妈妈是离职的兵团人,没有单位,非农非工,我们娘儿俩一起当盲流,不停地搬家,换学校。”李娟在文章里写过不少那时候的记忆。没有户口这件事,为她上学带来了诸多麻烦。
一家人再次在新疆团聚,是在外婆的养母去世之后,1997年。那时,李娟已上高中,母亲在阿勒泰地区富蕴县的牧区开了一个缝纫店,顺带贩卖一些日常用品。为了有稳定的客源,她们需要随当地的哈萨克牧人一起四处转场。这种漂泊、动荡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前几年。
受拮据生活所迫,李娟高三没念完就退学跟母亲学裁缝,之后又一个人前往乌鲁木齐打工补贴家用。2003年,为了照料90多岁的外婆,她回到阿勒泰,在地委宣传部谋得了一份差事。外婆去世后,2008年,李娟想到自己即将30岁,再不出去可能就没机会了,遂背起行囊,试图到杭州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不过一年后,她又重新回到了阿勒泰,一边帮母亲照料商店,一边专心写作。endprint
长期和哈萨克人一起生活的经历,让李娟和母亲完全融入了当地的牧民生活,并彼此信任。
李娟母亲有一个账本,尽管当地牧民流动性很大,但她仍然愿意向他们赊欠,不管熟不熟悉,因为牧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一般不会赖账”。有时候大家都在不停地搬家,赊账的人找不到她们,就会四处打听,费尽周折才把欠款还上。
李娟印象中唯一的一次坏账,是因为对方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好几年后的一天,李娟母亲拿着账本问商店里的一个顾客认不认识赊账的人,那人一看签下的名字和笔迹,才发现正是自己,可他却实在想不起来因何欠账。当天晚上,对方就送来了20元欠款,剩下的60元也在接下来的8个月时间里陆续还完。“看来他真的很穷。”李娟猜测。
李娟还曾两度以“裁缝女儿”的身份入住牧民家庭,和他们一起迁徙、放牧、背雪、住地窝子,边体验边记录他们的生活。她最新出版的《羊道》系列和《冬牧场》就是分别与当地的两户哈萨克牧民一起生活数月后写出来的作品。
这种特殊环境里培养出来的互信,让李娟很少设防,很容易就对身边的人群和事物产生可托付感。3月8日下午,在成都府南河畔的一个露天理发摊边,李娟再一次流露出了她的随性和不拘一格——她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想在那里重新把头发理一理。
她说现在的头发是一个朋友帮忙剪的,听语气,对方不像是个专业人士,打造出来的“作品”尚有提升空间。
她不是随便说说,差点儿就要走过去了。尽管最终停下了脚步,可过了好久,她还在念叨:“我真的好想在这儿理个发。”
流动理发摊大约让她想起了自己家曾经开过的流动商店,以及她家那些流动的顾客,牧民们都逐草而居。
奔走的人和运转的事物特别让人着迷,那是一种说走就走的爱。就像阿勒泰到乌鲁木齐,新疆人出门时,大部分的时间都要面对漫长的旅途和严酷的自然条件。
李娟说:“必须得信任、坦诚,这里不像南方,气候温暖,土地肥沃,一家人开一块地、打一口井,就可以与世隔绝,不依靠任何人就能生存。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地方,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基础和互助传统的话,很难生活下去的。”
2012年,李娟靠写作赚到的稿费,在阿勒泰市郊的红墩乡买了一所院子,然后把在富蕴县乡下开商店的母亲接了过来。这或许是李娟送给母亲最好的礼物,虽然破旧,还是个小产权,但面积大,占地近5亩。她们在那里养了一头牛、一群鸡鸭以及猫狗,还种了两亩多的地。牛是以前开商店时,一家还不起她家钱的人用来顶账的。
“我妈这辈子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外婆也没有。过去的几十年里,要么生活在短期租借的房子里,要么寄人篱下。常常是日子过着过着,突然就无处可去了,总是为这种事惶然、伤心。”如今,这样的日子已成为了过去式。
安顿好母亲,李娟又在阿勒泰市区买了一间单身公寓,作为自己的居所。刚搬进新房子时,她自称“拽得一塌糊涂”。她没有细说是如何个拽法,但可以想象她一定是变本加厉的几个星期都待在屋子里不下楼,两年前她借住在喀纳斯时,就这么干过。
在李娟看来,阿勒泰治安良好、民风纯善,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关于此,李娟和母亲能讲出很多具体的事例加以佐证。
“我妈上街拎的东西很重,拎不动了就放在街头,先回家,把我叫上,然后两人一起去拎,东西不会丢的。”李娟说。
李娟母亲的经验要更多。“有时候去商场,一些不方便带的东西就绑在摩托车或自行车上,停放在商场外面,人不在,但没有人去解你的东西。”讲完这个之后,她又讲了一个更为具体的:一次她进城进货时,把东西落在了饭店门口,过了好久后才想起来,回去取时居然还在。
乌鲁木齐“5·22”事件发生后,李娟还没回到阿勒泰,她不知道那个边陲小城是否会因此受到影响,但在乌鲁木齐,她已经感受到了些许的不同。
她相信时光是最好的弥合剂。历史带来的裂纹,唯有历史才能解决,而历史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乌鲁木齐是李娟在阿勒泰之外生活最久的城市。她18岁时只身一人到乌鲁木齐打工,做过流水线上的工人、广告公司的文员,报社的编辑记者。她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出版的第一本书,都在这个时期。某种程度上,这里是她文学之路的起点。“白天想要展开双臂走,晚上却只能紧缩成一团睡”的乌鲁木齐给了李娟足够多的情感,然后她将它们转化为干净、明亮的文字。她一度产生过在这里长期定居的打算。
“对我来说,它不仅是一个熟悉的地方,还是一个满满裹藏青春记忆的地方。如果将来换一个城市生活,我会首选这里。”李娟说。
暴恐事件不曾稀释她对乌市的感情,反而激起了她对这座伤城的爱悯。
5月28日,从赛里木湖归来后,李娟专程坐公交车去了一趟公园北街,那里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整洁。走在浓郁的树荫下,李娟说自己“仍然还有在那里买房的渴望”。
“过去很闭塞,和内地交流少,社会氛围更单纯,人情味更浓,但社会包容度很低。如今我所居住的乡村和城市都变得开放多了。当然,和内地相比,新疆拖着沉重的传统惯性,各种节奏还是显得慢了许多。”这是李娟对新疆的整体看法,她说:“我很怀念过去的新疆,但更依赖现在的新疆。”
十二木卡姆
维吾尔族的民族艺术,融合了诗歌、歌唱、戏剧和舞蹈等艺术形式。
根在四川的新疆人
四川人对丰富新疆本地的饮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一些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菜肴,比如大盘鸡,就有着四川厨子们的贡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