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色
2015-01-27叶梓
叶梓
怡园记
立秋过后的苏州,依然燠热,我穿过人流来到了怡园。迎接我的是一方水井,而且是带着盖的水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像一个有点羞涩的人,或者一个有城府的人,不想让你知道它的深。刻在井栏上的几个字,我转来转去看了好几圈,始终没能连成一句话。
这是顾文彬的一座园子。
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我苏州之行的第一站,是因为过云楼。这几年,致力于江南藏书楼的寻访与田野考察,过云楼也是我的必选科目之一。而且,今年春天,过云楼藏书的拍卖扑朔迷离,一波三折,就更想一探究竟了。过云楼就在怡园的旁边,一条小巷之隔。它们都是顾文彬的心血之作。大约在清代晚期,浙江宁绍台道顾文彬在明代尚书吴宽旧宅遗址上营造九年,耗银20万两建成,取《论语》“兄弟怡怡”之意,名曰怡园。但园子是由他的儿子顾承主持营造的。当然,画家任阜长、顾芸、王云、范印泉、程庭鹭等参与筹划设计,园中一石一亭均先拟出稿本,待与顾文彬商榷后方定。园成之后,江南名士纷纷雅集于此,名盛一时。光绪二十一年(1895 年)顾承之子顾鹤逸与吴大、陆廉夫、郑文焯、吴昌硕等创怡园画集于园中。
其实,怡园在苏州园林里只能算个小字辈。但小也有小的好处,可以兼长并举。顾承在大兴土木时,遵父亲之意,做了大量的前期考察,以取诸园之长。比如说,它的复廊像沧浪亭的,水池像网师园的,假山学了环秀山庄,洞壑摹了狮子林的,旱船似拙政园的。但怡园学得也是有鼻子有眼,在诸家之长的基础上,巧置山水,自成一格,以复廊为界,分东西两部,东部庭院中置湖石、植花木,西部水池居中,以鸳鸯厅为园中主体建筑,环以假山花木,一点没有生搬硬造的感感觉。这一点,真该让现在喜欢出国考察的官员们学习一下,所谓考察,不是大吃大喝一番就了事了。
一个人,尽量避开旅行团队,闲逛了一圈,觉着拜石轩颇有意思。拜石轩,又名岁寒草庐,是怡园东园的主要建筑。宋米芾爱石成癖,见怪石即拜,故有“米颠拜石”的佳话,此轩之北的庭院多奇石,故名“拜石轩”。轩南面天井遍植松柏、冬青、方竹、山茶,皆经 怡园冬不凋,凌寒独茂,故又称“岁寒草庐”。方竹是怡园的特色之一,在拜石轩里听苏州评弹及古曲演奏,也是怡园的特色之一。
绕过一条长廊,来到一石舫里。其实,它就是白石精舍。名字的来历,是室内的家具,如石台、石凳,皆系白石砍削而成,并且,屋似舫形,故名“石舫”,又称“白石精舍”。室内,有郑板桥那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对联。这幅联,以前在书里多次见过,这一次在怡园里真见了,有些恍然隔世之感。现在这年月,哪个游客能看懂他的用心良苦呀。所有的人,似乎都集体奔跑在一条追逐大房子的阳光大道上。至于游玩园林,只是跑累了,才来歇一歇的。
在钟乳石般的假山上,我一个人坐着,想安静地看树看天。头顶有铅云飘来,真希望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驱散游客们。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在怡园里安安静静地呆一会。
在假山上,我听到了一对男女的谈话,很有意思。女的问:“你给你老婆打电话了没有?”
男的似乎不开心,回答道:“打了。”
“怎么说?”
“单位加班。”
“你好笨。像上次,她把电话打单位,你人又不在。”
“我上周五就把电话线拔了,她打不进的。”她浓妆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还娇嗔地亲了一下他。默默观察的我一下子笑出了声,他们的目光寻声而来,有些不好意思,就走开了。
我也不好意思起来,像干了坏事似的,也走开了,绕到了坡仙琴馆。坡仙琴馆有东西之分,东为“坡仙琴馆”,因旧藏宋代苏东坡“玉涧流泉琴”而得名,以前还有苏东坡小像,现在没了。西为“石听琴室”,名字的来历,是当年园子的主人顾文彬得翁方纲手书“石听琴室”旧额,加跋悬于宅内,遂以之为名。庭院中,有一湖石,如伛偻老人,犹似俯首听琴,与馆名颇为贴切。其实,古琴之于怡园,是有点传统的。怡园始成,江南名士多有雅集,名盛一时。1919年仲秋,怡园园主顾麟士为弘扬琴文化,与琴家叶璋伯、吴浸阳、吴兰荪等人,特邀上海、扬州、重庆、湖南等地琴人30余人,相聚怡园,举行琴会。会后,李子昭作《怡园琴会图》长卷,吴昌硕作《怡园琴会记》长题以志其盛。顾麟士在《怡园琴会图》上题诗纪念,有“月明夜静当无事,来听玉涧流泉琴”之句,一时传为佳话。从此,怡园琴会成了苏州园林里少有的一个固定项目。1935年,琴家在怡园雅集,为大兴琴学,弘扬交流,琴家倡议成立“今虞琴社”。 然而由于战争和社会动荡,怡园琴会渐渐消声哑音。顾鹤逸病逝后,园渐衰落。据说,现在每逢周五,就有好琴者来此雅聚,可惜我没碰上。
去坡仙琴馆对面的一家茶室喝茶,要了一杯碧螺春。在苏州总不能喝龙井吧,这也是入乡随俗。茶座里的另一桌客人,看起来像是老板娘的朋友,围着她,人手一把扇子,聊天,喝茶。这样的老年生活真好,看着他们的样子,我真想赶快老了。
茶淡了,出了怡园,想去苏州博物馆看黄宾鸿的山水画展。
一个上午的狮子林与拙政园
早晨七点半,是狮子林开园的时间,我也就赶这个时间过去了。在狮子林的门口,看到嵌在墙上的简介,说它是苏州园林里最有禅意的园林。我有点不大相信。这年月,景点追求的是游客如织,再有禅意也会弄没的。所以,还不如说狮子林是苏州园林里与佛教关系最为密切的一座园林,可能更符合现实。
不过,最早的狮子林的确是菩提正宗寺的后花园。
1341年,高僧天如禅师来到苏州讲经,颇受弟子们拥戴,第二年,就有热心的弟子买地置屋,给天如禅师建禅林——这时候的狮子林,还叫狮子林寺,后来相继易名“普提正宗寺”、“圣恩寺”。再后来,因天如禅师维则得法于浙江天目山狮子岩,为纪念佛徒衣钵与师承关系,就取佛经中狮子座之意,命名“狮子林”。狮子林几经兴衰,寺、园、宅分而又合,传统造园手法与佛教思想相互融合,又加上近代贝氏家族把西洋造园手法与家祠引入园中,使其成为融禅宗之理、园林之乐于一体的寺庙园林。
迎接我的,是燕誉堂。
燕誉堂是全园的主厅,其名取自《诗经》,意谓高禄重安闲快乐。早就听说,它是典型的鸳鸯厅格局。门上有“入胜”、“通幽”、“听香”、“读画”、“幽观”、“胜赏”砖刻匾额。北厅称“绿玉青瑶之馆”,出自元画家倪云林诗中,“绿水”指水,“青瑶”指假山。中堂屏风南面刻《重修狮子林记》,记述贝氏1917―1926年间重修“狮子林”的经过。北面刻《狮子林图》,寺峰古柏,飞瀑层楼。厅内陈设精致华贵。
从厅的前廊,能去“立雪堂”。
一进门,就能见到“苍松翠竹真佳容,明月清风是故人”的对联。 立雪,是一段佳话,说的是北宋扬时和游酢一起去向程颐请教,程恰好午睡,两人就侍立等侯,这时下雪了,等程醒来,积雪已经一尺有余,没过他们的膝盖了。此联的脱俗超尘,让今人暗生惭愧。
兴之所至地走,没有目的,又来到了园之东侧的假山跟前。据说,狮子林以假山著称,占地面积之大,是中国园林里大规模假山的仅存的硕果,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并重。假山有上中下三层,崖壑曲折,峰回路转,像一座迷宫。山顶石峰有“含晖”、“吐丹”、“玉立”、“昂霄”、“狮子”诸峰,辅以石峰和石笋,石缝间长着古树和松柏。石笋上悬葛垂萝,各具神态,千奇百怪,富有野趣。其实,狮子林的假山,通过模拟与佛教故事有关的人体、狮形、兽像等,喻佛理于其中,以达到渲染佛教气氛之目的。这种做法被后人乱用,演变为以堆砌某种动物形象为悦,从而产生部分拙劣之作,使得有些园林专家认为其东部叠山技法及效果有背自然之理。它的山洞作法也不完全以自然山洞为蓝本,而是采用迷宫式作法,通过婉蜒曲折、错综复杂的洞穴相连,所以,其山用“情”、“趣”二字概括,颇为相宜。
游客渐渐多起来了,已经不能独赏了。
但我还是被这里的漏窗给吸引了。它的款形多样是想像力丰富的佐证,它的做功精细是吴中风雅的传承。九狮峰后“琴”、“棋”、“书”、“画”四樘和指柏轩周围的墙上,那些以自然花卉为题材的泥塑式漏花窗,精致得让人有伸出手不断摩娑的冲动感。
与一株梅树告别,就出门了。
早就知道,寒山寺不“山”,拙政园不“拙”。所以,出了门想去看看拙政园的到底有多不“拙”。到了门口,人山人海的,被一个中年妇女的票贩子粘上了,缠着不走。他们是景点的“黄牛党”。跑到售票处去买票,队伍长得吓人,忽然心烦了,就回宾馆,在空调房子里睡觉。
过云楼记
2012年的春夏之交,我在浙江大学西溪校区的一栋旧楼里偶遇了过云楼藏品展。在那古色古香的展厅里,见到了宋刻本《锦绣万花谷》及更多的藏品,真是如沐春风。之后,过云楼藏书的拍卖一波三折,神秘诡谲,也就时时在报章寻找和关注它的消息,同时也有了对过云楼一探究竟的兴趣与冲动。
真正成行,已是三个月之后的初秋。
从怡园出来,下一站自然是一巷之隔的过云楼。这条小巷子,就是因传说唐朝初年一位仙人在此枕铁瓶而卧而命名的铁瓶巷。其实,无论怡园还是过云楼,都是顾文彬的呕心沥血之作,也是他告老还乡退守江湖的一点梦想。“于世事无所好,而唯独好书,闻人有善书,必多方购得之”的顾文彬于道光二十一年中进士后,官至浙江宁绍台道。他官至浙江,却在苏州购得古春申君庙址、明尚书吴宽复园故址等明清建筑,遂嘱儿子顾承主持营造花园与书楼。花园就是怡园,取《论语》里“兄弟怡怡”之意,书楼就是“过云楼”,取苏东坡 “书画于人,不过是烟云过眼而已”的慨叹之句。如此这般的用心良苦,与他平时精鉴赏、富收藏、工倚声、善操琴的艺术修养息息相关。顾文彬身在官场,心念艺术,一生殚精竭力,多方搜求,藏有自晋唐至明清的书画墨迹达百余件,其中不乏传世名作。晚年的他还集中精力选辑所藏书画250件,纂成《过云楼书画记》十卷。
楼园花了九年时间,终于落成。第六天,顾文彬就辞去浙江宁绍台道的官职,回到修建一新的怡园,潜心于书画艺文之中。吴德旋在《初月楼闻见录》里记述的“非力所能得,则手自抄录,穷日夜可尽百十纸,夜尝不寐,寐亦只尽数刻,张灯披衣,往往达旦。手不释卷,不停抄,自以为愉快极,虽老至,不自知也”,正是他晚年在过云楼里逍遥生活的真实写照。彼时,他以过云楼的收藏为依托,又以怡园为活动场所,加之心喜酬唱,铁瓶巷一带遂成为苏州名士鸿儒的活动中心,诗画之会、曲琴之约都在这里轮番上场。直到后来,经过六代人150余年的传承,过云楼的藏书集宋元古椠、精写旧抄、明清佳刻、碑帖印谱800余种,且被赋予“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的美称。
其实,这样的荣光与顾氏家训有关:过云楼藏画可任人评阅,而家藏善本古籍不可轻易示人。所以,过云楼藏书终年置于秘室,隐而不宣,直到民国年间应好友傅增湘的再三请求,当时的掌门人顾鹤逸同意其在楼内观书,但不能带纸砚抄写。傅氏每天阅书后凭记忆默写书名,后发表《顾鹤逸藏书目》,过云楼藏书方才大白于天下。
这个累世积累的过程,顾文彬之孙顾麟士的功劳也不能小觑。顾麟士是顾文彬孙辈中的杰出代表,秉承家学,是著名书画家和藏书家,更不忘先人遗志,广搜金石书画名迹,使得过云楼藏品再次充盈一时,书画庋藏堪称富甲江南,复著有《过云楼续书画记》,详细记述了顾氏书画的收藏情况。作为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他在怡园以金石书画自娱,多次组织画家如吴昌硕、金心兰、吴清卿、顾若波、王胜之、陆廉夫、费屺怀、颜莼生等在怡园雅集,并创办国学社。民国初年至上世纪20年代,常去过云楼参加雅集的吴子深、王季迁日后均成大家,颜文樑成为著名油画家。怡园画集,一时文采风流,影响后世甚大。
其实,这是一个家族的文脉,经不起其中任何一代人的中断。在苏州当地,就流传着一个顾家只要图书不要儿子的故事。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轰炸苏州,顾家为了挽救藏书避难上海时,出发时车里装满了古画书籍,顾公雄的两个儿子笃璋、笃球无处可坐,就留在常熟汽车站一家小店的阁楼上。等到了上海,亲戚问及儿子,顾公雄才恍然大悟,原来儿子还在汽车站。这样的心酸往事不必当真,更无需求证,只是,一个家族,从顾文彬到顾承、顾鹤逸再到顾文雄,他们爱书惜书藏书的心迹从未改变,这也是过云楼令人迷醉的文化底色。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向往之,来到了过云楼。
从怡园到过云楼,不足千米,可是,我在怡园之侧的小巷里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寻古访旧的脚步该迈向何方。在这小巷里恰好碰上了一位老妪,打听过云楼,她好心地告诉我,眼前的一户人家就是顾氏后代,可以进去了解情况。推门而入,他们很热情,交谈中他们的表情上能够浮出一丝祖上荣光的自豪来——甚至他们还知道前些日子过云楼藏书的拍卖花落江苏的消息。之后,他们告诉我:“要看过云楼,难呀!”
言谈中有一丝隐隐的伤感。
依他们所指,我绕到他们房子的背后,也就是过云楼的正门。大门紧锁,门口挂着苏州市地下管线管理所招牌。从细小的门缝看进出,只见左侧的墙上有一段简介,其它的就无法可见。再往西行,也是过云楼曾经的一部分,门开着,进去,是一家摩托车维修公司。一个看似老板模样的人斜躺在竹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看藏书楼么?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拍照片的间隙,听见他给另一个人说:“前几天,中央电视台也来过。”他说的是苏州话,我听不懂,是陪我的朋友翻译给我的。
曾经,我在万能的度娘跟前得到的消息是,“在1993年干将路建设工程中,过云楼得到了照原样全面的复原和修缮。楼前庭院除叠筑假山花坛外,还种植名贵花木,保持了硬山重檐,门窗古雅、雕刻精细的建筑风貌。”看看,这是多么美的一处藏书楼呵。可惜,我的寻访却令人伤感至极。幸好,我知道了些许真相,20世纪80年代末,在苏州的旧城改造中,过云楼也得以整修,但因干将路拓宽及人民路改造,过云楼从原来的深宅大院变成了沿街浅屋。其中,西侧大厅归风光三轮车服务社营业处使用,直到今天。而且,过云楼南院中的五块珍奇湖石也不翼而飞,据说是炼了石灰。后来,也曾有过成立“过云楼陈列馆”的意向,但最终流产——这一结局曾引起苏州文化界谢孝思、凡一、钱璎、陆文夫等人的联名上书,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1871年2月22日,顾文彬到宁波补授浙江宁绍台道员缺时,刚一上任,就拜谒了范钦的天一阁——也许,就在这时,他的心中就生长着建造一座书楼的美梦。后来,他谦虚地把自己的过云楼比作“小天一阁”—— 1873年的春天,他在杭州欣赏完郑经伯的四面楼后是这样叮嘱儿子的:“二孙带回之广板《廿四史》,即付装钉,并做书厨,预备将来藏之‘小天一阁也(此楼尚未造,而名已先题)。倘汝到杭,而我已行,须进城往拜郑谱香之大世兄,观其园中四面楼,我拟照此式样起造过云楼,使汝胸中先有成竹也。”顾文彬说出“小天一阁”的时候,心里一定暗自喜欢着。然而,时光弄人,他一定不会想到,百年之后,自己倾尽心血的过云楼已经是闭门谢客了。
听苏州的朋友讲,顾家后代顾笃璜,在将继承的古籍出让后醉心昆曲,不事藏书,过云楼的古籍无论在拍卖市场里怎样风生水起,已与他再无瓜葛了——看来,书画于顾家后人,真是千帆过尽的过眼烟云了。就在我从过云楼归来的第二天,在当地报纸上看到苏州桃花坞一带的拆迁搞得沸沸扬扬的社会新闻,河南女作家乔叶的非虚构小说《拆楼记》在网上书店好也卖得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