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话题与创作
2015-01-26
夏可君:说到女性艺术,我们可以从最近大家关注很多的周洁的行为艺术开始。女性的行为艺术作品相较于男性的更吸引人观看,也激发一些相关思考,某方面也许是因为女性的裸体比男性裸体更为吸引人?当然做的好的行为也在于有没有一个很“狠”的点或看点,在于它是否揭示了某种问题。周洁的行为作品中有着几个方面的刺点吧:第一个是铁床对身体的刺痛,第二是女艺术家本人的赤身裸体,第三是行为的全程时间长,四是她在过程中会写日记(交流的渴望)。这四个点都使得作品吸引人。女性行为艺术家裸体的姿态就是一种在目光下被伤害的姿态。这个作品有对视觉暴力的反思,对疼痛的反思,以及对交流的缺失的打破。这个行为艺术且不谈它的好坏,我认为它体现出女性艺术家创作中所面临的普遍情况。现在回到你们三位水墨艺术家的实践。你们如何处理自己水墨创作的视觉表现?观看传统水墨作品与观看你们作品的视角有什么不同?又如何与西方当代艺术的观看立场区分?技法在你们的实践中有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那么,沈沁先来说说?
沈沁:不曾间断的水墨画习作,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东西。似乎没有仔细想过该选择哪种媒介作为我的艺术表达方式,那是自然而然地行为。
夏可君:你在求学,探索的这段时间,曾有过怎样的反思?
沈沁:我们在求学阶段接受的依然是西方的美术教育体系。这样的模式对于水墨艺术家来说是好还是不好,是值得探讨的。实际上我们对西方美术史也有许多了解,当代水墨艺术家往往可能对西方当代艺术史的了解比对芥子园画谱还更熟悉。
夏可君:你的反思是双重性的,既反思传统笔墨对当代的影响,也反思西方艺术史给笔墨艺术带来的影响。你作品中老鹰的形象显然不是直接来自西方艺术,虽然它有一些西方的元素,但它也不同于传统水墨。戈晔,你是否也有对西方艺术史及技法和对传统水墨的双重反思?
李戈晔:我们都是接受美术学院的教育成长起来的,学院的教学体系让我们对中西方的绘画历史都有了解,也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基础,但是在不断的重新面对传统时会发现原来对传统艺术的认识还是不够全面的。比如说对“工笔”的认识,每个历史时期的观点都有所不同。在直接观看西方艺术原作时,与书本学习得来的感受是不同的。其实在学院里学到的东西与实际创作是有距离的。
夏可君:你怎么弥补这个距离?你如何摆脱学院训练的束缚,获得新的感受?
李戈晔:这需要靠创作时生成的独特自我体验来缩短这种距离。学院的教育是系统化的,但创作是个人化的,创作需要从个人的感受出发,运用在学院所学的方法来完成。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反思工笔画本身究竟是怎样一种艺术?当所有人都说工笔画必须精细,必须三矾九染的时候,我会质疑,工笔真的就必须这样吗?当回顾历史看魏晋时期的传统绘画,是没有“写意”和“工笔”之分,画就是画,也不存在什么是工笔画的问题。当回到艺术本源上的时候,绘画存在的本质不仅仅是技术,而是表达。
夏可君:那么你对西方当代艺术又有怎样的态度?
李戈晔:西方当代艺术的那种直面现实的尖锐性能带来巨大的内心冲击,反映现实批判现实,与现实生活直接发生关系,中国传统绘画的出世态度所引发的是一种怡情,与现实生活有一定的距离。
夏可君:好的,那么秋玉你又是怎么来面对两边艺术史的呢?
贾秋玉:这个问题对现阶段的我来说一直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事情,这是从体验和感受上来讲的。刚才谈到周洁的行为作品时,提到曝露与刺痛;渴望交流与观看伤害。这正是我现在思考绘画所需要的。然而我在水墨这个圈子里面,感受到的是人们不需要周洁那样的表述,大多数的人不希望看到水墨艺术有艺术家揭露自身这样的表现。
夏可君:也就是说你认为传统水墨是缺乏某种自我揭露的,甚至是缺乏自我反省的,你的作品有着一种内在的反思强度,尽管以文学性的姿态显露出来。
贾秋玉:是的,非常缺乏,但我并不认为只是水墨的一种缺失,我认为整个中国文化都不需要这样直接的对个体的自我揭露。相反的,很多现实的感受不被表述出来,而是经过酝酿生成新的境界。而西方艺术则不“造境”,它要直接地把自我表述出来给你。
夏可君: 也就是西方现代性中个体生存的困境。
贾秋玉:是的。
夏可君:这样说来,周洁的行为作品:这种个体生存困境的直接曝露,是否完全是西方的脉路?所谓西方艺术就一定是这样的吗?我在你的作品中看不到这样的直接感。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文学性,某种曲折的表达。
贾秋玉:水墨本体就具备这样的迂回性。我也想尝试非架上的作品,这是另外的一套思维逻辑,我还没有建立起来,水墨还是有很大的空间等我去不断的发现的。我现在也在思考是否应该减弱这种迂回,增强直接性?
夏可君:我认为你们三人的创作都和周洁的作品中反映的女性生存状态有关。沈沁,你描绘的老鹰撕心裂肺的啼叫,这也是一种极致的发声。戈晔的作品里也存在赤身裸体的女性形象,那些紧闭双眼的人物形象还是给人感觉你对世界是恐惧的,回避的,被观看的。秋玉的作品同样有一些相关的元素比如马的形象,作品感觉是强调内心的紧张而不直接回应外在。水墨是可以用来作为某种反抗的媒体或手段吗?它是反抗、或抵御、还是遮挡或保护衣的中介?
沈沁:水墨对我来说是一种反抗。很多人说我的创作题材是女性艺术家鲜有涉及的。现代的女性和传统女性不太一样,传统女性没有诉说的机会。现在如此多的“女汉子”存在其实是性别界限模糊的表现。现代女性有自己的信仰、诉说、无奈,甚至是痛楚,都有表达的权利。水墨拥有柔性及刚毅的力量,我的墨鹰的形象,也是刚柔并济的,直接的毫无隐晦的说出了。
夏可君:你的老鹰形象有雄性雌性的差别吗?
沈沁:是的,有些是女性的,有些是男性的,然而雌雄是可以同体的。终究我要表现的还是人性。
夏可君:我认为在现代性的维度里,你的作品有一种动物性。德国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时候,把女性、孩子和动物归为一类,这是一种把女性和动物性做连结的态度。在你的作品中,动物性这个元素是否和女性相关。对你而言有必要特别讨论女性这个话题吗?
沈沁:不需要。
夏可君:对于你来说,鹰的作品有自传性吗?
沈沁:有自传性。
夏可君:既然有自传性又怎么会没有女性呢?
沈沁:我又常常不觉得自己是女性。在思考问题与作画的时候没有站在所谓女性立场上。
夏可君:怀孕生产难道对你的作品没有影响吗?
沈沁:一定是有的,但我在创作时不想过于强调这个方面。我只是作为一个人(非女人) 表达我的想法。我不想过多的讨论女性话题。
夏可君:那么你是否带着你的动物性在创作呢?
沈沁:对!我是用自己的本能在创作。
夏可君:也许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回到生命的本性。更能回到动物性(非兽性)
夏可君:下面我们再来看戈晔。我觉得她的作品画面上有一种女性视觉:用色、线条都有阴柔的气氛。戈晔,你在创作时是如何思考女性问题的?
李戈晔:我在创作的时候没有刻意地去从“女性”的角度去出发,而只是从个人的体验出发来探讨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
夏可君:你们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我本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但又成熟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艺术家,一定会在创作时特别关注女性这个话题?
李戈晔:绘画的对于我来说是寻找自我的过程,就像沈沁的鹰,她在绘画中挖掘出的一个强大的自我,而我发现的是一个柔和的自我,从这个真实的自我出发体验到人生 的无奈、茫然与无助。
夏可君:在期间,难道你不曾感到生存带来的压力,或外部世界施加的某种暴力?你画面中裸露着漂浮的人体表现的是生存中无根的状态还是一种情绪?
李戈晔:我在创作中表现的是人们在当下社会生存压力之下产生的无根性和文化上的一种漂浮感。现在人们没有稳定的精神家园,都有信仰缺失的危机,生存层面和精神层面双重的无归属感造成当下人们强烈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是不论男女都感受得到的。
夏可君:秋玉,能否谈谈在这种不稳定感的大环境中,你又是如何创作的?水墨对你,是层保护膜还是反抗的武器?与你的女性身份有关联吗?
贾秋玉:水墨就是我的工具,它只是我思考人生的工具。我没有很强烈的意愿,要用水墨来干出一番大事业。水墨是我持续多年实践的一个媒介,我可以通过它进入深层次的探索。在绘画中我想要模糊自我,我害怕自我的暴露。您说在我的作品中看到迂回,这也许是因为我试图掩饰,但我又没有真能掩饰得了。我希望在作品中表达一种关怀,而不是表现自我。我认为过分的强调自我会是一种限制。我一直在和表达自我的强烈冲动彼此对抗着,在互动产生矛盾。
夏可君:我感觉到你作品表达不是关于女性被 “观看”的焦虑,而是一种生存焦虑。你把这种生存焦虑通过文学式的转换表达在画面上,最终回到视觉这个范畴。
夏可君:你们希望与其他女性艺术家一起出场,还是抛去性别身份与男性艺术家一起出场,强调学术性主题。
沈沁:首先还是希望参与学术性的展览,其次我并不介意和男性艺术家共同出场。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不需要与男性对抗。
夏可君:你们怎么看待女性艺术家40岁以后很难产生新突破这种说法?
李戈晔:我觉得恰恰相反。我觉得40岁刚刚开始。
夏可君:你们怎么面对女性生存方面的压力?你在陪伴孩子的过程还能继续创作吗?
沈沁:也创作,当然创作与生活既联系又分开。在陪儿子的时候,关心儿子包括他的喜爱,比如《三国》、《水浒》等文学作品。女性对这类作品鲜有兴趣,但出于对儿子的爱我会去了解它们,这对我自身也有扩展。在陪伴孩子的过程中我也得到了许多,相信得到的会在作品中体现吧。
夏可君:面对创作危机如何度过?
沈沁:目前没有遇到非常严重的问题。
李戈晔:陪伴孩子自然会占用很多时间,但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作为母亲的责任,合理安排时间是保证创作状态的最好选择。白天孩子去幼儿园我就专心画画,晚上孩子回家后全心陪伴他,孩子睡下以后再恢复创作身份。
夏可君:戈晔,沈沁,有了孩子以后,你们的创作受到什么影响吗?
沈沁:对生命的理解有所改变。有了孩子以后,我想适时的时候我愿意为他放弃自己的一切甚至创作。这不是关于女权。而是出于动物性的母性体现。
夏可君:这种放弃与风险的精神是女性艺术家特有的。过多的欲望占有成不了大事,反而是放弃可以成就事业,这是阻碍许多男性艺术家出成就的原因吧。孩子对戈晔的创作又有什么影响吗?
李戈晔:有孩子以后,对世界的看法会和以前不一样。原来我的作品是很个人化的。生过孩子以后我更注意个人以外的世界,因为孩子由我孕育又独立于我,而他有时比我自己还要重要。这样的变化会在创作里反映出来。
贾秋玉:我缺失这样的女性体验,有一些遗憾但是也无关紧要。
夏可君:你的作品中却有最明显的奉献姿态和决绝感。
贾秋玉:是的。我在辨识自己。我好像是一个随和的人。但从我的作品里我看到另一个我,有些狠,是决绝的。人在步入中年的这段时间开始对人生的感受进入了一种阴暗,不同于以往的单纯明亮。而通过了这种阴暗可以获得更升华的光明,我非常期待在黑暗中走到极致,再去感受新的光明。我对于温馨美好的生活持有怀疑的态度,虽然我个人也很容易满足于安逸的生活。但我也认为这种幸福美好是不持久的东西,人是无法持续地感受幸福的。
夏可君:近年女性艺术家大量出现与水墨热,你们又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沈沁:我觉得这是一个看似巧合但实质必然出现的现象。70后这代,女孩不少都是当男孩养的。我父母对我很严格,并未因为我是女孩而放低对我的要求,而培养方向不仅是以后的贤妻良母。这批女孩成长、历练,到现在应该也是逐渐成熟了。伴随而来的水墨热,是一个契机。
夏可君:这也和你们有得到良好教育有关。
李戈晔:另外一个原因也许是很多男性画家由于生活的压力离开了水墨领域,而女性没有那么多的生活压力,于是沉静下来创作,慢慢产生了成熟的作品。现在的水墨热与女性艺术家大量出现是多年沉淀的结果。
贾秋玉:女性艺术家之间反差非常大,个体性非常强烈。
夏可君:的确女性在创作时更为单纯,直觉一般而言比男性强一些吧。50年代艺术家的文化传承负担大,60年代的时代实验水墨过分重西方影响。我觉得70年后艺术家的实践才让水墨回归正途上,其中的女性艺术家因为更直观单纯,一下子就与水墨产生了更好的亲密性。男性艺术家更想调作品观念性,更重视西方作品如何表现。他们中有的投机取巧,当假大师,有的过分在乎自己在艺术史中的位置。女性艺术家真挚重感情,不盲目跟随西方潮流。种种上述原因产生了”她时代”。
夏可君:下面我想问问你们各位在水墨艺术的实践上的心得。现在与刚毕业时比又怎样的不同,对于将来又有怎样的期待。
沈沁:以前是毫无顾虑的,甚至没有思考。有了孩子后,心就柔软下来了。感叹生命脆弱时也开始懂得畏惧。在画面中,我开始透露出这种惊恐与无助,这是以前没有的。对于未来,希望是全新的。前段时间在圣之空间做的个展是一条交界线,交界线之后将是我的后半生。
贾秋玉:我在绘画中不是聪明人,比较慢。我一直以来都在找寻自己的艺术语言。
夏可君:现在你作品中的文学性和诗性使得你和许多其他水墨艺术家非常不同。
贾秋玉:诗歌对我的影响很大,诗在一个至高点,对诗歌阅读的进入给我带来很大的冲击,我体验到人类没有希望,历史没有希望,这些都影响着我的创作。
李戈晔:刚毕业时还没有明确的创作方向,什么题材都画,尝试了很多可能性,现在比较明确,希望以后有所突破。决定绘画主题风格的因素有很多,与画家自身的气质、生活经历、观念有关。对我而言创作还是来源于对生活的体悟,创作需要真实的感受生活反映生活。
夏可君:如何一方面保留水墨性,一方面又走进全球艺术视野呢?
贾秋玉:在中国文化还没有进入世界语境的情况下,中国艺术很难拥有世界性。
沈沁:看懂水墨本身就有难度。
李戈晔:当代水墨与当代艺术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贾秋玉:理解水墨的前提是对文化中水与墨的理解。不仅仅是对材料的理解。我感觉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多人在为水墨走入国际视野努力着,也许部分人的实践也在慢慢被西方观众所了解。但整体而言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也许其实都是“炮灰”,不会留下深刻的足迹。
夏可君:水墨创作是一种强有力的态度吗?可以形成一条独特道路吗? 能在当代艺术市场欣荣发展吗?
李戈晔:我相信水墨创作应该有独特的态度作为支撑,也可以成为独特的道路。但是需要时间的沉淀,需要借鉴当代艺术的创作思维推动水墨创作的发展。
夏可君:我对你们几个的艺术创作,有这样的感觉:你们的艺术不抽象,不表现,内容很具体但不一定是具象。处理画面细腻认真,比起许多男性艺术家更加用心。并且我感觉你们三个还是很具有当代思维的, 而且中西观众都可以直接地接受你们的作品。
贾秋玉:我一直觉得,水墨艺术整体而言是一种偏向韵味,趣味性的艺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性已经和过往的非常不同。如今的当代水墨是否缺席于当代的精神浪潮?我觉得水墨本应当是一种有力的态度。但在当代艺术语境中,它目前还是重图饰,重视觉。水墨艺术家在获得市场成功以后往往选择安逸的生活,对突破自己的欲望就减弱了。市场上也更乐于接受传统的,中规中矩的水墨作品,而不支持有突围,冲锋精神的水墨实践。然而水墨艺术的向前发展势必需要那样的实验性实践,向前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