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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香料贸易与印尼马鲁古群岛的社会文化变迁*

2015-01-23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肉豆蔻群岛香料

熊 仲 卿



亚洲香料贸易与印尼马鲁古群岛的社会文化变迁*

熊 仲 卿

丁香和肉豆蔻这两种印尼马鲁古群岛特有的香料自公元前后起陆续出现在历史文献中,说明古代亚洲商人早将丁香和肉豆蔻辗转运输至中国、印度、西亚和欧洲市场贩售。分析历史、考古与人类学材料并探讨欧洲殖民前的亚洲香料贸易模式以及贸易模式的改变如何影响马鲁古群岛的社会文化进程。研究结果表明,10世纪是亚洲香料贸易模式的分水岭。随着远洋直接贸易模式的建立,区域内贸易网络的整合以及外来文化和奢侈商品的输入,最终在14至16世纪之间促进了马鲁古群岛的社会复杂化。

香料贸易; 丁香; 肉豆蔻; 马鲁古群岛

一、研究背景

香料贸易对于世界近代史有深远的影响。15至16世纪欧洲开启地理大发现及大航海时代的主要原因之一,即是欧洲为了突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垄断东方香料的现实困境,各国积极发展航海技术,企图寻找一条通往东方的航线。最终由葡萄牙率先绕过非洲南端的好望角,抵达印度次大陆及东南亚。1511年,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Alfonso de Albuquerque)统领葡萄牙舰队攻陷马六甲(Melaka)后,隔年旋即派遣安东尼奥·德·阿布鲁(António de Abreu)率领3艘帆船,在马来领航员的指引下继续往东航行,找到了丁香与肉豆蔻的产地——马鲁古群岛(Maluku Islands)。葡萄牙簿记员托梅·皮莱资(Tomé Pires)为这一次航行撰写了《东方列国志》(SumaOriental),他在书里记载:“马来商人说,神为檀香造了帝汶,为肉豆蔻皮造了班达,为丁香造了马鲁古,这些商品在世上其他地方闻所未闻;而我非常努力地询问他们,是否其他地方有这些商品,所有人都说没有。”①*① Tomé Pires and F. Rodrigues, The Suma Oriental of Tomé Pires, an Account of the East, from the Red Sea to Japan, Written in Malacca and India in 1512—1515, and the Book of Francisco Rodrigues, Rutter of a Voyage in the Red Sea, Nautical Rules, Almanack and Maps, Written and Drawn in the East before 1515, 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 1944, p. 204.阿尔布克尔克在马鲁古群岛首次的贸易行动为葡萄牙王室带来了巨额的利润。这个消息激发了欧洲其他王国探索香料群岛的兴趣。此后三百年间,葡萄牙、荷兰、西班牙、英国和法国为了独占香料贸易与抢夺殖民据点,在马鲁古群岛展开长期、激烈的斗争。

范·勒尔(van Leur)曾经指出,以欧洲为中心的传统世界史观,错误地认为欧洲的殖民和贸易活动以及伴随这些活动的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为印尼带来了新的商品、资本、作物、技术、政治组织和意识形态,最终促进了印尼的社会发展,并剧烈地改变了这里的生活习惯、宗教信仰、社会结构和贸易网络*Jacob C. van Leur, Indonesian Trade and Society: Essays in Asian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The Hague: W. van Hoeve, 1955.。然而,早在欧洲殖民者抵达印尼之前,中国、爪哇、马来、印度和伊斯兰等亚洲商人已经开通了环南中国海、印度洋和波斯湾之间的各个远洋贸易航线,亚洲商人早就在各地交换货品、知识、思想与工艺技术,甚至移民、成立聚落。印尼已经有几个显赫的印度教和伊斯兰苏丹王国以及其他小的酋邦;而频繁的战争和掠夺等军事行动更加表明了复杂的社会和政治结构已在印尼根深蒂固的事实。欧洲殖民之前的印尼不是一个落后和有待开发、而是有着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的社会。因此,范·勒尔建议学者研究印尼的社会与经济史时应当抛弃欧洲中心论,改以印尼为中心视角,探讨前欧洲时期印尼当地社会如何应对亚洲贸易带来的影响。

有关古代亚洲香料贸易的研究,国内学者多侧重于中国输入海外香料的社会、文化背景*汪秋安:《中国古近代香料史初探》,《香料香精化妆品》1999年第2期; 夏时华:《宋代上层社会生活中的香药消费》,《云南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 冯李军:《古代中国与东南亚中医药交流》,《南洋问题研究》2002年第3期。,海上香料贸易航线*景兆玺:《唐朝与阿拉伯帝国海路香料贸易初探》,《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安维华:《伊斯兰教产生前香料之路的变迁》,《世界历史》1981年第5期; 叶文程:《宋元时期泉州港与阿拉伯的友好交往——从“香料之路”上新发现的海船谈起》,《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1期。以及海外香料的输入对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孟彭兴:《论两宋进口香药对宋人社会生活的影响》,《史林》1997年第1期。,较少关注香料贸易的变迁如何改变海外的社会与文化。这可能主要是受材料及研究视角的限制,古代历史文献对于海外社会、文化现象的描述本来就少,而海外人类学与考古学调查更是凤毛麟角。相对来说,国外有关古代亚洲香料贸易以及印尼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比较多元,除了有学者从中国古代文献蠡测各个印尼航线开通的年代及商品流通的路线*参见Kenneth Hall, Maritime Trade and State Development in Early Southeast Asi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85。,也有从文献及口述历史探讨近现代印尼的社会、文化结构如何受到香料贸易的影响的*参见 Leonard Andaya, The World of Maluku: Eastern Indonesia in the Early Modern Er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3; Ellen Roy, On the Edge of the Banda Zone: Past and Present in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a Moluccan Trading Network,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3。。此外,还有考古学者从出土遗物验证香料贸易如何影响区域内的聚落模式、贸易网络与社会结构*参见 Peter Lape, Political Dynamics and Religious Change in the Late Pre-colonial Banda Islands, Eastern Indonesia, World Archaeology, 2000, Vol. 32, No. 1, pp. 138—155; Laura Junker, Hunter-gatherer Landscapes and Lowland Trade in the Prehispanic Philippines, World Archaeology, 1996, Vol. 27, No. 3, pp. 389—410。。

当前以马鲁古群岛及丁香、肉豆蔻为主题的历史与人类学研究,主要聚焦于16世纪之后欧洲殖民时期的社会及文化变迁;而16世纪之前的相关研究,只有近几年彼得·雷普(Peter Lape)及笔者在班达群岛和特尔纳特(Ternate)、帝多雷(Tidore)的考古调查*Peter Lape, Historic Maps and Archaeology as a Means of Understanding Late Precolonial Settlement in the Banda Islands, Indonesia, Asian Perspectives, 2002, Vol. 41, No. 1, pp. 43—70; Chung-Ching Shiung, The Implications of Social, Cultur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Interactions for Ceramic Evolution on the Banda Islands, Maluku Province, Indonesia,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2011.以及普塔克(R. Ptak)分析从泉州经苏禄群岛(Sulu Archipelago)到马鲁古群岛航行开通的年代*Roderich Ptak, The Northern Trade Route to the Spice Islands: South China Sea-Sulu Zone-North Moluccas (14th to early 16th century), Archipel, 1992, Vol. 43, pp. 27—56; Roderich Ptak, From Quanzhou to the Sulu Zone and Beyond: Questions Related to the Early Fourteenth Century,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1998, Vol. 29, No. 2, pp.269—294.。由于材料上的限制,人类学者较难触及欧洲殖民前的历史过程。然而,部分近现代口述历史、民族志以及人类学者从文化生态和政治经济理论探讨马鲁古群岛社会、文化变迁的模式仍有参考价值,可用来蠡测古代香料贸易的演变及其影响。本研究即以印尼马鲁古群岛为例,综合历史、考古与人类学材料,首先由历史文献推论16世纪之前亚洲香料贸易的历史过程,接着从考古和民族志材料说明马鲁古群岛如何在香料贸易的历史进程中逐步完成社会及文化整合。

二、丁香、肉豆蔻的发现与贸易:古代—10世纪

马鲁古群岛位于印尼东部,在菲律宾、巴布亚、澳洲和苏拉威西之间,赤道横贯其中。丁香和肉豆蔻是这个区域最重要的两种经济作物。丁香树(Syzygiumaromaticum)是一种热带常绿乔木,一般市场上交易的丁香,即是晒干的丁香树花蕾。肉豆蔻则是肉豆蔻树(Myristicafragrans)果实内带有果核的灰褐色果仁,肉豆蔻果核外还缠绕着一层鲜红色、脉状的假种皮,果仁和假种皮都带有香气,可作为香料使用。丁香的原生长地在马鲁古群岛北部的特尔纳特、帝多雷、马基安(Makian)、巴占(Bacan)等火山岛,约在16至17世纪才被移植至马鲁古群岛中部的安汶(Ambon)和色兰岛(Seram);肉豆蔻原产地则在马鲁古群岛中部,主要的栽培地点在班达岛(the Banda Islands)及邻近的其他小岛*[新西兰]安东尼·里德:《1400—1650年贸易时代的东南亚》(一),《南洋资料译丛》2008年第1期,第50页。。由于生长条件的特殊限制,丁香和肉豆蔻很难被移植,18世纪之前仅产于马鲁古群岛。

据贝尔伍德等人(Bellwood, et al.)在马鲁古北部的考古调查结果显示,3万年前澳洲—美拉尼西亚人种已经在马鲁古群岛建立小规模的游群社会,过着陆地适应性的采集、狩猎生活*Peter Bellwood, et al.,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in the Northern Moluccas; Interim Results, 1991 Field Season, Bulletin of the Indo-Pacific Prehistory Association, 1993, Vol. 13, pp. 20—33.。但丁香和肉豆蔻最初何时被人类注意和使用的仍是未知数, 至今没有任何考古遗址出土过丁香和肉豆蔻遗存,而出土的史前人工制品,如石器和陶器等,也无法直接证明是否与香料的生产和使用有关。目前全球最早有关马鲁古香料的考古证据,可能是在约3700年前叙利亚特尔卡(Terqa)遗址中,埋藏于一个陶瓮里的碳化丁香*Giorgio Buccellati and M. Kelly-Buccellati, Terqa Preliminary Reports 1: General Introduction and the Stratigraphic Record of the First Two Seasons, Syro-Mesopotamian Studies, 1977, Vol. 1, No.3, p. 116.。这个发现曾被认为是西亚和东南亚之间史前贸易的直接证据*Pamela Swadling, Plumes from Paradise: Trade Cycles in Outer Southeast Asia and Their Impact on New Guinea and Nearby Islands until 1920, Coorparoo DC, Queensland Australia: Papua New Guinea National Museum in association with Robert Browan & Associates, 1996, p.22.;但也有学者质疑鉴定结果,认为特尔卡出土的丁香实际上应是肉桂树的花苞*Mattew Spriggs, Research Questions in Maluku Archaeology, Cakalele, 1998, Vol. 9, No.2, p. 59.。

从历史文献来看,丁香至少在公元前后就已经出现在中国了。应劭《汉官仪》里载:“尚书郎含鸡舌香,伏其下奏事,黄门郎对揖跪受。”*应劭:《汉官仪》卷上,孙星衍等辑:《汉官六种》,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43,137,137—138页。又载:“桓帝时,侍中迺存年老口臭,上出鸡舌香与含之。”*应劭:《汉官仪》卷上,孙星衍等辑:《汉官六种》,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43,137,137—138页。据东魏《齐民要术》云:“鸡舌香,俗人以其似丁子,故为之丁子香也。”*贾思勰撰,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年,第367页。又《本草纲目》引《本草拾遗》曰:“鸡舌香与丁香同种,花实从生。”*李时珍撰,刘衡如、刘山水校注:《本草纲目》下,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1303页。由《齐民要术》和《本草纲目》可推论汉代鸡舌香与丁香应分别为丁香树的花和种子。又从《汉官仪》所述尚书郎口含鸡舌香奏事之礼,可蠡测汉代鸡舌香在朝廷中具有仪式功能。《汉官仪》还提到侍中迺存含鸡舌香后,口感辛螫,“自嫌有过,得赐毒药……家人哀泣,不知其故,赖寮友诸贤闻其愆失,求视其药,出在口香,咸嗤笑之……存鄙儒,蔽于此耳”*应劭:《汉官仪》卷上,孙星衍等辑:《汉官六种》,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43,137,137—138页。。此段东汉逸事或可说明鸡舌香在汉代甚为稀有,因此即便是朝廷官员及眷属仍有不知其为何物的,必须是知识广博的儒官贤者才知其典故;而用辨识鸡舌香的能力来判别官员文化水平的高低也凸显汉代鸡舌香被赋予特殊的物质文化意义。至唐代以后,丁香逐渐替代鸡舌香出现在药书和方剂中,其药用价值也渐为民间所知。

公元前后,丁香除了在中国文献中出现外,也见于印度、欧洲和西亚文献,说明丁香也被辗转运往西方市场销售。公元前200年印度史诗《罗摩衍那》(Ramayana)提到古印度人相信丁香具有消食的功效,并把丁香、蒌叶和槟榔绑在一起嚼食*Joanna Brierley, Spices: The Story of Indonesia’s Spice Trad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17,18.。70年,罗马的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也曾提及丁香,他抱怨每年从印度输入昂贵的东方香料榨干了罗马帝国的财富*Pamela Swadling, Plumes from Paradise: Trade Cycles in Outer Southeast Asia and Their Impact on New Guinea and Nearby Islands until 1920,p.22.。布利耶利(J. Brierley)整理相关文献后发现,1世纪左右丁香曾被运往东非,从那里阿拉伯商人接着又将丁香运往埃及贩售;另外,314年曾有记载150磅的丁香随同黄金、白银和熏香料被敬献给罗马主教*Joanna Brierley, Spices: The Story of Indonesia’s Spice Trad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17,18.。最迟到了8世纪,欧洲大部分地区已经开始使用丁香了*J. Purseglove, E. Brown, C. Green, S. Robbins, Spices, New York: Longman, 1981.。阿拉伯世界认识丁香的时间不甚明确,但9世纪地理书《道里邦国志》已有舍拉黑脱(Shalahit,苏拉威亚)产丁香的记录,又载自加巴(爪哇)“再行15日,即抵香料园之国,此国将加巴和玛仪特(Mayt,今菲律宾民都洛岛)隔开,距玛仪特稍近些”*参见[阿拉伯]伊本·胡尔达兹比赫撰,宋岘译注:《道里邦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69页。括号内地名为宋岘注。。

相较于丁香,肉豆蔻被中国及西方世界认识的时间可能稍晚。在中国,“肉豆蔻”这一个词汇至唐以后才出现,唐代《本草拾遗》和《药性论》等药典中都有肉豆蔻词条。然而,唐以前的文献里曾出现过豆蔻、草豆蔻和白豆蔻三个名称和形态相似的香料。草豆蔻 (Elettariacardamomum)和白豆蔻(Amomumcardamomum) 同为多年生姜科植物,但分别为两个不同的种属。以植物分类学来说,草豆蔻与白豆蔻皆为草本植物,与木本植物的肉豆蔻树差异颇大,但草豆蔻、白豆蔻和肉豆蔻的果实颇为类似,也都具有香气,可作为香药。因此,这里首先需要梳理的问题是唐以前文献中的“豆蔻”是否有可能是“肉豆蔻”?

从词源来看,汉代《方言》最早有豆蔻一词。《本草纲目》引扬雄《方言》云:“凡物盛多曰蔻,豆蔻之名,或取此义,豆象形也。”*李时珍撰,刘衡如、刘山水校注:《本草纲目》中,第600页。肉豆蔻、草豆蔻和白豆蔻的外形皆约略像豆,从扬雄的定义实在难以判断汉代的豆蔻究竟是哪一种豆蔻。南朝刘宋《雷公炮炙论》里有豆蔻和草豆蔻两个词条,里面描述药物制作的方法或许能提供判定的线索。首先,从书写逻辑来看,两个相异的词条指涉的应是两种不同的豆蔻。虽然宋代《通志》曾载:“豆蔻曰草果,亦曰草豆蔻,苗叶似山姜杜若辈,根似高良姜。”*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026页。《本草纲目》也以豆蔻为草豆蔻,但《雷公炮炙论》豆蔻词条里以“糯米作粉,使热汤搜裹豆蔻,于煻灰中炮”*雷敩撰,张骥补辑,施仲安校注:《雷公炮灸论》,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第57页。的制法与《本草纲目》肉豆蔻词条里的记载一致,这也与后来欧洲人描述肉豆蔻经常被裹着石灰以防腐败的做法类似,而明代《炮炙大法释义》肉豆蔻词条中也是以糯米和石灰为炮制材料,由此或可推断《雷公炮炙论》的豆蔻实际上指的应该是肉豆蔻,而不是草豆蔻,是《通志》及《本草纲目》误将豆蔻作为草豆蔻的别称。另一个支持南朝的豆蔻可能是肉豆蔻的证据出现在北魏《齐民要术》里,该书引《南方草物状》曰:“豆蔻树大如李。”又引《交州记》曰:“豆蔻,似杬树。”*贾思勰撰,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第757页。无论是李树或杬树,皆属乔木植物,与草本姜科植物的草豆蔻或白豆蔻都有明显的区别,《南方草物状》和《交州记》的描述比较接近木本植物的肉豆蔻树。综合来看,虽然唐以后肉豆蔻在语义上才有较为固定和明确的用法,但唐以前的《雷公炮炙论》、《齐民要术》、《南方草物状》和《交州记》等书所描述的“豆蔻”与“肉豆蔻”较为相合。综此,或可推断肉豆蔻至少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以豆蔻为名输入中国,且其药用价值及防腐制药方法已被知晓。

虽然肉豆蔻出现于5世纪之后的中国药典中,然而在10世纪以前的外国文献里则较少见,造成国外学者考证肉豆蔻的结果矛盾之处颇多。布利耶利引述普尔思格罗夫等人(Purseglove et al.)的意见,认为肉豆蔻最早在540年出现于君士坦丁堡*Joanna Brierley, Spices: The Story of Indonesia’s Spice Trade, p. 21.;但斯瓦德林(P. Swadling)却认为欧洲最早有关肉豆蔻的记载是12世纪。东金(R. Donkin)则从词源考证,提出中世纪拉丁语已有肉豆蔻(myristica)一词,1191年曾用来描写亨利四世皇帝加冕的场景*Robin Donkin, Between East and West: The Moluccas and the Traffic in Spices up to the Arrival of Europeans, Philadelphia: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2003, p. 109, 22.,但东金并没有提供欧洲最早使用肉豆蔻词汇的年代。虽然9世纪阿拉伯文献《道里邦国志》指出肉豆蔻是从印度输入的*[阿拉伯]伊本·胡尔达兹比赫撰,宋岘译注:《道里邦国志》,第73页。,但此外再没有更详细的记录。总体而言,肉豆蔻最早在亚洲和欧洲市场出现的时间不甚明确,时间上可能比丁香稍晚。此外,还可推论10世纪之前肉豆蔻在西方市场的重要性比起丁香而言相对较低。

虽然丁香和肉豆蔻在10世纪之前就出现在中国和西方的视野里,但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两种香料的原产地出现在文献里的时间都偏晚,许多14世纪以前文献中所宣称的取得这两种香料的方式都是转口贸易,所记录的地点多是集散地,不是真正的产地。例如《齐民要术》引《南方草物状》曰:“豆蔻树……出兴古(今云南)。”*贾思勰撰,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第757页。《海药本草》引《广志》曰:“(肉豆蔻)生昆仑及大秦国。”*李珣撰,尚志钧辑校:《海药本草:辑校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7年,第27页。《本草纲目》引《本草拾遗》曰:“肉豆蔻生胡国,胡名迦拘勒,大舶来即有,中国无之。”*李时珍撰,刘衡如、刘山水校注:《本草纲目》中,第607页。《广志》里的大秦国应为古罗马帝国,而昆仑按费瑯(G. Ferrand)的考证似泛指越南中部以南至马来半岛、爪哇等地域范围内*[法]费瑯(Gabriel Ferrand)著,冯承钧译:《昆仑及古代南海航行考》,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2年。。《本草拾遗》里的迦拘勒可能是阿拉伯语Kakula(白豆蔻)的对音,《酉阳杂俎》云:“白豆蔻,出伽古罗国,呼为多骨,形似芭蕉,叶似杜若。”*段成式撰,方南生点校:《酉阳杂俎》,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9页。《酉阳杂俎》的伽古罗和《本草拾遗》的迦拘勒可能都与Kakula有关,但前者是地名,后者是香料。按东金的考证,阿拉伯语Kakula源自梵语Kakkola或Takkola(肉豆蔻)*Robin Donkin, Between East and West: The Moluccas and the Traffic in Spices up to the Arrival of Europeans, Philadelphia: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2003, p. 109, 22.。如此,不但古代中国人曾混淆肉豆蔻和草豆蔻,阿拉伯人可能也曾误将白豆蔻当作肉豆蔻。2世纪托勒密还曾提及一个位于黄金之地(泰国南部或马来半岛)西侧的富庶港口塔蔻拉(Takkola),托勒密所记的塔蔻拉和《酉阳杂俎》所述的伽古罗似乎皆曾出现在《新唐书·地理志》里:“又西出硖(马六甲海峡),三日至葛葛僧衹国,在佛逝西北隅之别岛……其北岸为箇罗国,箇罗西则哥谷罗国。”*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43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53页。总结来看,迦拘勒、伽古罗和哥谷罗可能既是地名,也是香料名,这或许与唐代哥谷罗是一个重要的肉豆蔻和白豆蔻转口贸易中心,而古人混用了物名和地名有关。

至于丁香的来源也相当多元,《本草纲目》引唐宋医药家的意见,认为丁香生东海、昆仑国、交州(越南北部)及爱州(越南中部)以南、交广南番等不同地点*李时珍撰,刘衡如、刘山水校注:《本草纲目》下,第1304页。。唐代义净法师《南海寄归内法传》曾记载“三种豆蔻,皆在杜和罗,两色丁香,咸生堀伦国”*义净撰,王邦维校注:《南法寄归内法传校注》卷3,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53页。。 杜佑《通典》记杜薄国(今爪哇)“出鸡舌香”*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188《边防四》,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103页。。《太平御览》引《吴时外国传》曰:“五马洲,出鸡舌香。”*李昉等撰,孙雍长、熊毓兰校点:《太平御览》卷981,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858页。又引康泰《扶南土俗》曰:“诸薄之东有马五洲,出鸡舌香。”*李昉等撰,孙雍长、熊毓兰校点:《太平御览》卷787,第332页。

昆仑按苏继庼的意见为Kolano的对音,是马鲁古人称呼国王的用语,因此苏继庼认为昆仑即马鲁古*汪大渊撰,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07,207页。。但配合其他唐宋医家提供的商品来源地来看,苏继庼的考订有些突兀,或许费瑯对昆仑的理解较为合理,可使所有的来源地点较有一致性,即丁香是从交广以南至爪哇岛这一广大区域范围内,被泛称为“昆仑”的地方转口贸易得来的。事实上,根据安达雅(L. Andaya)的说法,Kolano是古马来语,意为国王,而北马鲁古丁香小岛上的土著说的语言属西巴布亚语系,和属于南岛语系的马来语不同,古代马鲁古人是在接触马来人后才借用Kolano这一个词汇的*Leonard Andaya, The World of Maluku: Eastern Indonesia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3, p. 59.。如此说来,Kolano一词不一定只在马鲁古群岛使用,苏继庼的考订较不合理。

杜和罗依王邦维校注应为杜和钵底国(Dvaravati),在泰国曼谷北部*义净撰,王邦维校注:《南法寄归内法传校注》卷1,第15,16,17页。。五马洲(或马五洲)的分歧意见较少,学者大多同意是马鲁古。堀伦国的考订则较为分歧,苏继庼以为堀伦、昆仑即是马鲁古*汪大渊撰,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07,207页。,王邦维引高楠顺次朗的看法认为是越南南端昆仑岛(Pulo Condore)*义净撰,王邦维校注:《南法寄归内法传校注》卷1,第15,16,17页。,王任叔则从义净“西数南海诸国”的顺序判断堀伦是“马鲁古群岛之东南的科隆岛”(Gorong)*王任叔:《印度尼西亚古代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80页。。从义净在另一段落里写到“大海虽难计里,商舶惯者准知,良为掘伦初至交广,遂使总唤昆仑国焉”*义净撰,王邦维校注:《南法寄归内法传校注》卷1,第15,16,17页。来看,可知昆仑确实是古代中国对东南亚地区的笼统称呼。又从义净的行文脉络和对音来看,堀伦似乎以王任叔考订的较为正确,高楠顺次朗提出的昆仑岛难以符合义净西数诸岛的顺序。

综合10世纪以前的文献后,大致可以勾勒出一个图像:古代亚洲与罗马商人主要从越南中部、泰国南部、马来半岛和爪哇岛将丁香和肉豆寇输入中国市场,虽然不排除少数中国人已经听闻丁香的原产地,并且间接得知马鲁古地名,如堀伦和马五洲,但直接的接触与远洋贸易可能不是常态。

在小学阶段的音乐教学中,听力训练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是强化学生音乐表现力、情感、素养、节奏感的路径之一。因此,在教学实践中,教师也可以巧妙的抓住听力训练,来达到培养学生节奏感的目的,使学生对音乐节奏的感知能力大大提升,将节奏训练的价值展现出来。

从马鲁古的两种香料没有固定的集散中心以及早期文献缺乏对香料群岛的清晰认识的情况来看,或可判断10世纪之前的丁香和肉豆蔻贸易是一种“沿线式”(down the line)的交换系统,亦即物品从产地沿交通线经由群体和群体之间的辗转交换、往外传递,最终造成商品无明显的方向性及中心性。因此,东南亚以外的亚洲商人多分别从离本地最近的地区,如越南、泰国、马来半岛、东海、爪哇等地,输入丁香和肉豆蔻,甚至于还可以推论东南亚土著在早期贩运丁香和肉豆蔻的历史过程中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不过,这样的贸易模式也暗示了早期全球市场对于马鲁古香料的需求并不旺盛,即便丁香和肉豆蔻在古代属贵重商品且具有特殊的物质文化意义。

三、香料贸易的增长期与远洋航行:10—16世纪

10世纪以后,随着中国和阿拉伯造船术的进步,远洋航行比过去更为安全,而商船吨位的加大增加了载货量和利润,也为创新航海技术、贸易管理和探索新航线带来了反馈的动力。此外,中国和伊斯兰社会长期稳定的发展以及丁香和肉豆蔻在药用、调味、仪式及芳香上多种用途的被发现,这些因素逐渐提升了亚洲市场的香料需求,而十字军贵族返回欧洲封地后保持他们在东方享受奢侈香料的习惯,也为丁香和肉豆蔻打开欧洲市场的大门。这些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上的发展促使亚洲香料贸易产生质与量的变化。

首先,宋代上层社会崇尚熏香风气可能促进了中国市场的丁香和肉豆蔻消费,但没有具体的证据说明这两种香料用于熏香的增长数量,然而丁香和肉豆蔻大幅度应用于医药的事实已被观察到。吴鸿洲曾统计唐宋海外香料在方剂中的数量,他以唐代《备急千金要方》5 300个方剂为例,发现其中只有1.1%是使用外来香药的,而宋代《太平惠民和济局方》788个方剂中,有275个应用了海外香料,其中有丁香的方剂82个,有肉豆蔻的方剂42个。吴鸿洲认为这个资料“可以反映出宋代医家盛用外来香料药物的这一历史事实”*吴鸿洲:《泉州出土宋海船所载香料药物考》,《浙江中医学院学报》1981年第3期。。但矛盾的是,普塔克整理10至12世纪占婆、爪哇、三佛齐和蒲端(今菲律宾中部)进贡宋朝的物品清单,他发现丁香经常仅有数十斤,这比起其他进贡的香药如胡椒、檀香和乳香等动辄数千、数万斤都算十分少量,因此普塔克引用这项证据认为丁香在宋代香药贸易的重要性是“有限的”*Roderich Ptak, China and the Trade in Cloves, Circa 960—1435,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993, Vol. 113, No. 1, pp.1—13.。不过,朝贡物品本身具有特殊性,是专为满足朝廷需求(例如烧香、调味)而提供的,因此朝贡清单未必能反映民间香药市场需求。事实上,朝贡物品或许与市场流通的商品具有互补性,因此丁香在朝贡数量上的相对稀少可能恰好显示其在民间市场上的流通量较大,但这个臆测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材料可以佐证。

14世纪之后,欧洲文献出现丁香和肉豆蔻的贸易总额较为清晰。由里德(A. Reid)提供的数据来看,14世纪末欧洲市场进口约30吨的丁香和10吨的肉豆蔻,到了16世纪初葡萄牙人抵达马鲁古群岛之前,欧洲进口丁香和肉豆蔻的数量分别约为75吨和37吨*[新西兰]安东尼·里德:《1400—1650年贸易时代的东南亚》(一),第56,51页。。因此,里德提出15世纪欧洲市场对于东方香料贸易的高速增长引发了“东南亚的贸易时代”。不过,里德也承认欧洲市场的提升是随着黑死病结束及欧洲社会依循中国式的人口增长而发展的,如此,划定东南亚的贸易时代就不能不考虑中国、印度和阿拉伯市场的先行增长及其对东南亚贸易时代的作用。事实上,令人吃惊的是皮莱资在《东方列国志》里估算16世纪初马鲁古群岛的丁香和肉豆蔻年产量可达1 000吨*Tomé Pires and F. Rodrigues, The Suma Oriental of Tomé Pires, an Account of the East, from the Red Sea to Japan, Written in Malacca and India in 1512—1515, and the Book of Francisco Rodrigues, Rutter of a Voyage in the Red Sea, Nautical Rules, Almanack and Maps, Written and Drawn in the East before 1515, p. 206, 213.。虽然皮莱资的估算有可能过于乐观,但也显见亚洲可能才是消费马鲁古香料的主要市场。

无论如何,香料贸易的增长也同时激发了中国人、阿拉伯人及爪哇人探索马鲁古群岛的兴趣,不少相关文献显示亚洲商人对于马鲁古群岛的了解渐为清晰。虽然这暗示中国和阿拉伯商人直接前往香料产地贸易的模式已经开启,但爪哇人和马来人的转口贸易也同时持续着,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宋代《岭外代答》记载闍婆(今爪哇)出丁香和肉豆蔻。但同一部书中有关中南半岛诸国的描述里并没有这两种香料的踪迹,《诸番志》里同样也只标明闍婆和三佛齐出丁香和肉豆蔻。这个现象似乎暗示丁香和肉豆蔻在12至13世纪间逐渐从中南半岛的市场中消失了,而爪哇及苏门答腊则仍旧是这两种香料的集散中心。

宋以后的文献出现马鲁古群岛地名的情况也越来越明晰。《诸番志》云:“肉豆蔲出黄麻驻、牛崘等深番。”又在《苏吉丹》条里提到爪哇有藩属“勿奴孤”。元《大德南海志》有地名“盘坛”、“文鲁古”,上述地名皆有学者考证,认为是位于马鲁古群岛。元《岛夷志略》在《文老古》条里载:“地产丁香,其树满山……地每岁望唐舶贩其地,往往以五枚鸡雏出,必唐船一只来,二鸡雏出,必有二只,以此占之,如响斯应。”*汪大渊撰,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204—205,175页。又在《文诞》条载:“地产肉豆蔻、黑小厮、豆蔻花、小丁皮。”*汪大渊撰,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204—205,175页。《岛夷志略》里所记述的香料产地文老古和文诞应是马鲁古和班达岛,书里已经明确指出有中国帆船前往交易香料的事实,且描绘当地土著为期待及预估中国商船所使用的占卜法。事实上,16世纪葡萄牙人安东尼奥·嘎尔沃(António Galvão)曾提到,在特尔纳特和帝多雷土著的历史记忆里,中国人是第一个经由婆罗洲北部前往马鲁古做丁香生意的外国商人,当地土著从中国商人那里得知丁香的价值,接着马来人和爪哇商人也来交易,而中国人却不出现了*[新西兰]安东尼·里德:《1400—1650年贸易时代的东南亚》(一),第56,51页。。有趣的是,印尼、马来、爪哇、望加锡及他加禄语的丁香(cengkeh)皆被认为是源自于汉语方言的“指甲”,因为指甲香是丁香的俗名。此外,可与中国商人14世纪曾短暂地出现在马鲁古群岛相对应的现象是——明初关于东南亚的文献,如《西洋番国志》、《星槎胜览》、《瀛涯胜览》,几乎不见有关此地的描述,这或许是明初海禁政策的直接影响。直到明万历年间《东西洋考》的《美洛居》条里才又有记载,《舟师考》里更详细地记录船行前往马鲁古群岛的航线针路。

一般而言,从西方往马鲁古群岛的航线主要有两条。第一条北行航线是从中国东南沿海城市经菲律宾、苏禄群岛到特尔纳特,另一条西行航线是从马六甲或爪哇岛经小巽他群岛到班达岛,北行航线中也存在从马六甲或越南中部(如占婆)经婆罗洲北部(渤泥)、苏禄群岛到北马鲁古的可行性。从海洋环境来看,北行航线存在一定的困难度,不论从中国东南往菲律宾或从越南中部往婆罗洲,中间都有500公里以上的直线距离,而古代商船主要是风帆动力,以唐舶可日行百里来看*唐船速度蠡测,参见冯钺:《对中国古代关于夷洲、琉球的解读》,《探索》2014年第5期。,至少需要持续5天不靠岸地在大海上航行。况且,东亚冬季季风吹的是东北风,走北行航线并不完全顺风。若再考虑到沿岸商品的丰富性,北行航线远不如西行航线来得保险和获利高。不过,唐以后随着菲律宾、婆罗洲、苏禄群岛和马鲁古群岛逐渐出现在中国文献里,北行航线应该至少在元代就已经开通了*Roderich Ptak, The Northern Trade Route to the Spice Islands: South China Sea-Sulu Zone-North Moluccas (14th to early 16th century).。

16世纪之前,除了中国文献外,14世纪《爪哇史颂》(Negarakertagama)里也提到马鲁古、班达、安汶和色兰等都对满者伯夷国(Majapahit)负有(政治或朝贡)义务,显示爪哇和马鲁古群岛已有密切关系,而《东方列国志》里也记载16世纪初的班达和安汶等岛已经有不少爪哇和马来等外来移民聚落。10世纪之后,阿拉伯人伊本·阿尔法齐(Ibn al-Faqih)和马苏第(Masudi)提到丁香和肉豆蔻在爪哇和室利佛逝贩售;马儿娃子(Marwazi)描述在一个盛产丁香的岛上有“沉默交易”的习俗,商人日间将钱摆放在岸边并退回船上等待,土著若满意交易,商人隔日即可在岸边收取土著遗留的丁香;直到15世纪初,阿拉伯地理书中出现马鲁古群岛地名的情况才较为明确*Gerald Tibbetts, A Study of the Arabic Texts Containing Material on South-East Asia, Leiden: E. J. Brill for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1979, p.31, 38, 180.。由此可见,10—15世纪间,阿拉伯商人大多从爪哇和苏门答腊转口丁香和肉豆蔻,虽然也不排除少数阿拉伯人听闻马鲁古逸事,但由于阿拉伯文献的描述过于简略,因此很难从阿拉伯文献了解15世纪前阿拉伯与马鲁古直接贸易的情形。但16世纪初,葡萄牙人发现马鲁古群岛已经有穆斯林聚落,特尔纳特和帝多雷甚至已经有苏丹国王。据皮莱资的报导,马鲁古的伊斯兰化约比葡萄牙人的抵达早数十年,如此或可推测,15世纪穆斯林商人开始频繁地接触马鲁古社会,并有为数不少皈依伊斯兰教的东南亚移民前往马鲁古。

四、香料贸易下的马鲁古:社会复杂化

虽然上述历史材料有助于宏观地蠡测亚洲香料贸易的变化,但仅有少数14世纪后的文献提供香料群岛的社会文化信息。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文献多受到作者自身文化背景及身份的影响,其内容多被筛选过,未必能反映马鲁古古代社会的全貌。因此,14世纪之前的马鲁古几乎可以说是“史前时代”。在这样的条件背景下,考古材料和民族志口述历史对于重建马鲁古史前和原史(proto-historical)时期的社会文化变迁,能提供不少重要的材料。

从目前考古成果来看,大约3500年前,从菲律宾或苏拉威西岛北部移来了一些说南岛语的航海民族,他们大部分选择定居在小岛上,有渔猎及驯养猪、鸡等动物的生计方式,他们还带来了磨制石器和制作陶器的技术,主要有石锛和涂红泥釉陶两种生产和生活用具*Peter Bellwood, et al.,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in the Northern Moluccas; Interim Results, 1991 Field Season.。此时,除了生计方式和工艺技术的改变外,没有任何外来的、奢侈的人工制品。但从陶器制作技术和风格的相似性来看,存在区域内的跨海文化交流与移民。公元前5世纪起,越南中部的沙莹(Sa-Huynh)文化与菲律宾中部的卡拉奈(Kalanay)文化发展出一种以几何形刻画纹为主流纹饰风格的制陶文化*Wilhelm Solheim, Archaeology and Culture in Southeast Asia: Unraveling the Nusantao, Quezon City: The University of Philippines Press, 2006.;几何形刻画纹陶器也从2500—2000年前出现在马鲁古群岛,一直延续到10世纪之后*Peter Bellwood, et al.,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in the Northern Moluccas; Interim Results, 1991 Field Season.。

公元前5世纪至2世纪之间,环南海周边(菲律宾、婆罗洲北部、越南中部、马来半岛、泰国南部)出现一种以台湾台东丰田玉为石料、形制类似的“双头兽”及“三凸纽”玉饰*Hung, et. al., Ancient Jades Map 3,000 Years of Prehistoric Exchange in Southeast Asia,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07, Vol. 104, No. 50, pp.19745—19750.。不过,这两种外来玉饰品还未在马鲁古群岛被发现过。马鲁古群岛出现最早的外来奢侈商品是东山(Dong Son)青铜鼓,目前被报导的共有11件,此类器物多分布在马鲁古南部班达海周边,包括布儒(Buru)岛、科隆岛、凯(Kai)岛、色如阿(Serua)岛、鲁安(Luang)岛、勒提(Leti)岛*Matthew Spriggs and Danny Miller, A Previously Unreported Bronze Kettledrum from the Kai Islands, Eastern Indonesia, Bulletin of the Indo-Pacific Prehistory Association, 1988, Vol. 8, pp. 79—89.。东山青铜鼓除了在东南亚大陆被发现之外,苏门答腊、爪哇、小巽他群岛、马鲁古群岛南方和西巴布亚都有它的踪迹,但菲律宾和马鲁古北部尚未有青铜鼓的报导。马鲁古群岛发现的青铜鼓大多是传世物,没有考古地层,因此年代的判定多依据纹饰风格比对,从克依岛的三件青铜鼓来看,多属于3世纪东山晚期。东山青铜鼓的传播虽不一定代表早期远洋直接贸易的启动,但区域间的交换贸易体系可能已经开始建构了。必须注意的是,依据考古遗物推论的古代贸易模式存在一定的偏误,不少难以保存的外来商品和原物料,如布料、丝绸、粮食、金属等,可能在早期贸易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即便如此,从玉饰和青铜鼓的数量和分布模式来看,马鲁古群岛比起环南海和爪哇海等区域,更少接触外来商品,除了班达海开始整合区域内的交换体系,并对外与爪哇海连结外,北马鲁古还没有发现成熟的贸易网络。据此或可佐证早期的香料交换是属小规模、沿线式的模式。

10世纪以后,东南亚的贸易模式发生了一个重要的转折:中国制造的精美、实用陶瓷器大量外销海外。由于印尼社会长期缺乏制作瓷器和硬陶的原料、技术和知识,这使得中国的陶瓷器在印尼社会获得很高的评价,特别是内陆和偏远地区的土著民族有许多关于中国陶瓷器的神话、传说,他们会将瓷器和陶瓮视为仪式用的器皿,并作为家传之宝珍藏着*Barbara Harrisson, Pusaka: Heirloom Jars of Borneo, Singapo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相对于玉器和青铜器,瓷器可以作为仪式用具,也可以是奢侈品和实用器,用于夸富的社会活动;而瓷器是大量生产的商品,因此可以被囤积及被转赠,积累瓷器一方面可以炫耀自己和家族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赠送瓷器可以完成结盟,达到一些社会政治目的。也就是说,作为整合区域社会、政治和经济网络的媒介,瓷器比起玉器或青铜器能发挥更大的功能。

《岛夷志略》明确地将青瓷器列为丁香和肉豆蔻产地重要的外来商品,说明马鲁古群岛至少在14世纪已经接触瓷器。不过,目前出土10世纪左右中国陶瓷器的遗址不多,有班达群岛的BN1*Peter Lape, Contact and Conflict in the Banda Islands, Eastern Indonesia, 11th—17th Centuries, Ph. D. Dissertation, Brown University.,另外笔者2013年在帝多雷的马勒库(Mareku)遗址也发掘出土了几片“青白瓷”,但尚未对同地层的碳样本进行绝对定年。总体来说,13—14世纪以后的青花瓷器在马鲁古群岛已经相当常见。

从文献来看,最早有关马鲁古社会的描绘出自《岛夷志略》,《文老古》条里记载:“男女椎髻,系花竹布为捎,以象齿树之内室,为供养之具,民煮海为盐,取沙糊为食,地产丁香……有酋长……贸易之货,用银、铁、水绫丝布、巫崙八节那涧布、土印布、象齿、烧珠、青瓷器、埕器之属。”*汪大渊撰,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204—205,175—176页。又《文诞》条云:“田地瘠,民半食沙糊、椰子……男女椎髻,露体,系青皮布捎,日间畏热,不事布种,月夕耕锄、渔猎、采薪、取水……煮海为盐,酿椰浆为酒,妇织木棉为业,有酋长,地产肉豆蔻、黑小厮、豆蔻花、小丁皮,货用水绫丝布、花印布、乌瓶、鼓瑟、青瓷器之属。”*汪大渊撰,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204—205,175—176页。比对这两条文献可得出几项文老古(北马鲁古)和文诞(班达岛)共同的文化要素,包括了发式、着装和生计方式。两地也都同样有酋长,但不清楚酋长的政治性质及权力范围。这里最大的区别在于经济生产活动。文老古除丁香外,没有其他特产是中国商人需要的,此地也似乎没有其他手工制品值得注意,但铁的输入似乎又暗示当地应该有铁器制造;而班达岛的特产除了肉豆蔻和豆蔻花外还有小丁皮,且似乎有织布业,黑小厮(疑为巴布亚矮黑人)则暗示班达岛有贩卖奴隶的习俗。以货用之物来看,大部分外来商品都是当地技术所不能生产的奢侈品,丝绸、布匹和青瓷器在两地都有需求,银、象牙、烧珠和埕器(盛酒器)在北马鲁古较为重要,而乌瓶和鼓瑟则是班达岛特别需要的商品。文老古商品单一化与班达群岛商品多样化的经济活动值得深究,这有可能与后来北马鲁古的政治和文化逐渐一统化,而班达群岛发展出二元平行对立的社会结构有关。

到16世纪,《东方列国志》里的特尔纳特和帝多雷已经有伊斯兰苏丹王,但班达岛却是由富人阶级合议管理的寡头政治。虽然在班达岛也有穆斯林聚落居住岸边,与深居内陆的土著聚落相互争斗,但直到17世纪荷兰人殖民该岛之前,班达社会始终没有发展出王国形态的社会组织。万历年间《东西洋考》载:“美洛居(北马鲁古)……东海中稍蕃富之国也,酋出,威仪甚备,所部合掌伏道旁……嫁女,多市中国盛酒器,图饰其外,富家至数十百枚,以示豪奢,讌会设两大盆乘酒,置坐隅,人手一器,酌而饮之,长大者起为夷舞,年少环列旁视,逊不敢登场也。”*张燮撰,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1页。这里清楚地指出酋长(或国王)的地位崇高以及当地社会将中国盛酒器视为具有炫耀性的奢侈品。

由此看来,10世纪中国青瓷器和盛酒器的输入为马鲁古群岛整合区域社会、经济和政治网络提供可能性,而北马鲁古丁香产地在14至16世纪之间完成了社会复杂化的进程。从特尔纳特及帝多雷的口述历史来看,北马鲁古诸王室兴起的故事都是围绕着丁香贸易的主题在本土自主发展的;某一些能力较强的头人,在面临外来商人频繁地前来马鲁古寻找丁香的背景下,因为成功地管理丁香的贸易,受众人推戴而成为国王,最终逐渐发展出一统的“文化国家”(Cultural State)*Leonard Andaya, Cultural State Formation in Eastern Indonesia, in A. Reid, Editor eds., Southeast Asia in the Early Modern Era: Trade, Power, and Belief,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23—41.。

结 语

结合历史、考古和人类学材料来看,亚洲香料贸易牵动着马鲁古群岛的社会文化变迁。虽然丁香和肉豆蔻同样是马鲁古特有的香料,在亚洲香料贸易的历史过程中有类似的需求、模式和集散市场,但可能由于地理位置、航线、区域物产组合、移民等多项因素,导致丁香和肉豆蔻产地的社会结构和政治组织的演化产生差异性的结果:北马鲁古丁香群岛逐渐完成垂直整合,形成文化一统的态势;而南马鲁古肉豆蔻群岛则进行平行整合,发展出本土/外来的二元社会结构。在社会复杂化的过程中,外来商品,特别是中国陶瓷器和丝绸布料可能扮演重要的角色。当然,在文献相对有限的情况下,马鲁古群岛的社会文化变迁还需要更多的考古材料和调查来验证,特别是对比外来奢侈商品和本地手工制品的生产、使用和分布等模式。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张慕华】

2015—02—28

人类进化与科技考古实验室项目(23000—321110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东南亚华人跨国流动与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交流研究”(14AZD069)

熊仲卿,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讲师(广州 510275)。

K02

A

1000-9639(2015)03-015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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