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尼黑吃“虫子”
2015-01-20韩良忆
韩良忆
那一年春天,我参加以“梵高艺术之旅”为号召的旅游团,首度踏上欧陆。十来位旅伴中有著名画家、艺术经纪、艺术记者、平面设计师等,总之多半为艺术相关行业人士,我一来不会画画,二来未修习过任何美术课程,算是“业余爱好者”。
旅程的首要目的地是荷兰,大伙要到阿姆斯特丹参观从世界各国集中送至梵高美术馆展出的梵高画作,还要前往荷兰中部的库勒穆勒博物馆,欣赏平日较难得在画册上见到的梵高素描画。法国巴黎、瑞士琉森和德国慕尼黑等地的博物馆,则是附带行程。
事隔多年,还记得初见梵高真迹的震撼,也未曾忘怀在巴黎奥塞博物馆目睹塞尚、高更等印象派画家名作的兴奋。然而在旅途接近尾声时,因为体力行将耗尽,一路上又接受太多艺术洗礼,精神已无法再负荷更多的冲击,身心俱疲之余,在德国究竟看到什么艺术品,这会儿完全没有印象。明明在慕尼黑的老博物馆度过了一整个下午,那一段时光的点点滴滴却已整个从脑海中蒸发。
在德国吃了什么,倒是记忆犹新,却不是因为美味超凡,而是我原本自以为在吃东西这件事情上还算见过世面,那一回却首度被异国食物给“打败”了。
虽然是团体旅行,那一次全程却只供应住宿、不负责午餐,每到中午时分,大家解散,分头吃饭,晚餐也只有寥寥数顿是全团一起吃。特爱尝试各国美食的我,当初就是冲着这一点自由,而决定跟团,我可不愿意天天去吃专为旅行团准备的五菜一汤中式桌菜,还有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谓“风味餐”。
在荷兰,我模仿当地人,向街头小摊买来用盐水渍过的生鲱鱼,配上洋葱末,当街吃将起来。在巴黎,少不得上法国人称之为bistro的街坊小馆,尝尝烤蜗牛、洋葱汤,并在露天咖啡座喝杯牛奶咖啡、吃个酥皮可颂。到了风光优美的琉森,那当然得享用奶酪火锅(fondue au fromage)喽。简单讲,在大部分的旅途中,我善尽身为好吃观光客的“本分”,将各地的特色美食尽量收纳至我的胃里。
最后一站来到德国,你要是以为我去吃了出名的咸猪脚,那可就大错特错。一趟行程十几天下来,可把我的志气养大,决心试试不一样的东西。
在一家装潢简朴但雅致的馆子坐定,几位同伴有志一同,都点了烤猪脚餐,只有我特别向侍者声明,要尝试独特的东西。侍者不假思索,推荐了一套据他形容深具乡土风味、美味得不得了的“特别餐”。我瞄了眼菜单,全是德文,反正看不懂,索性就相信看来可亲的侍者。
第一道菜上桌,同伴的是蔬菜汤,看来倒还可口,可惜太寻常,哪里都喝得到,犯不着千里迢迢来慕尼黑。我的汤最后才来,刚上桌,我倒吸一口冷气:浅棕的清汤里飘浮着一根根细长且扭曲的深灰色玩意,难不成是蚯蚓,或是什么更恐怖的怪东西?比方说,蛆?我知道德国南部巴伐利亚人嗜食猪肉,可没听过他们还爱吃虫子。
正在喝蔬菜汤的旅伴,以一种既同情又好笑还带恶心的表情看着我。我举起汤匙,以“慷慨就义”的姿态,环顾全桌,说:“德国人能吃,我当然也能。”舀了一小口,送进嘴里,随便咀嚼两下,一股熟悉的味道直袭舌间,哎呀,原来只是掺了牛肝的小面条而已。
可别问我滋味如何,那一瞬间,我只庆幸自己不必吃虫子。当下也明白,天外有天,做人就怕坐井观天而不自知。别的不提,单单在饮食文化的领域中,有待我体验、钻研的事物,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