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胶女工心中永远的痛

许玲

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新的职业、工种和劳动方式不断产生，劳动者在职业活动中接触的职业病危害因素也更为复杂多样。据了解，我国目前有毒有害企业超过1600万家，受到职业病危害的人数超过2亿。我国的职业病形势十分严峻，对职业病的防治和快速发展的经济水平极不适应，职业病已经成为重大的公共卫生和社会问题。根据有关部门的粗略估算，每年我国因职业病、工伤事故产生的直接经济损失达1000亿元，间接经济损失2000亿元。

从2002年起，中国官方把每年4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作为《职业病防治法》宣传周。虽说中国对劳动者们的健康问题一直非常关心，但是职业病还是防不胜防。在河北省石家庄市栾城县劲牛鞋厂给鞋底刷胶的帅国英，每天和工友要刷上万双鞋底，如同《摩登时代》里卓别林饰演的那个“拧螺母”的小工，为了跟上流水线的速度，两只手如机器般拧着，疲惫到精神几近分裂。机械的劳作、刺鼻的胶水味让仅仅工作了9个月的帅国英，便被石家庄市职业病防治院诊断为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随后，和她做同样工作的另外两名女工先后被诊断出同样的病，其中一名女工病重已经去世了。此时，帅国英才感到了恐惧，在她看来，那不仅仅是职业病，而是和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死神。职业病，需要防治，更需要的是切断危害之源！

“用粘过黑胶的手拿馒头吃，馒头都是苦的”

多年前，帅国英从四川老家来到河北省石家庄市打工，没想到这一来就扎根了，今年48岁的她早已落户在石家庄市赵县北王镇沟岸村。体贴的丈夫，懂事的儿女，虽然生活一直很清贫，但是她感到很满足。原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幸福着，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坚持，竟会将整个家庭拖入“泥潭”。

2011年2月20日，正在家里打扫卫生的帅国英听到村委会的“大喇叭”响了，里面正在广播着一条消息：石家庄市栾城县劲牛鞋厂招聘工人，愿意去厂里上班的人到村委会集合。本想去凑了个热闹的帅国英竟然被厂方招聘人员开出的条件吸引了，每月保底工资有1500元，厂车接送上下班，还可以提前去厂里参观。

想想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家里盖新房借的钱还没有还完，这1500元工资对帅国英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当即，她决定先去厂里看看。

那天，帅国英和大家一起上了厂车，来到劲牛鞋厂参观。车上，招聘人员告诉他们，鞋厂是栾城县为数不多的一家大鞋厂，有200多名员工，分北厂和南厂，中午提供一顿午餐。到达厂区后，帅国英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挨个参观车间，有的车间闷热，有的车间气味很难闻，“这里味道这么难闻，是不是有毒啊？”帅国英偷偷地问正在工作的一个女孩，那女孩茫然地看着她说：“没有吧，我天天都这样干活的。”

走出车间，帅国英还是不放心，又问了厂里的工作人员：“车间里的那些材料有没有毒？对身体有没有害？”“绝对没有。”工作人员干脆利落地说。得到厂方的答复后，帅国英放心了。

第二天早晨5点多，帅国英就起床去村口等厂车。她被分到南厂的刷胶车间“刷大底”，就是把胶水涂满鞋底和鞋帮。而“刷大底”又分为刷黑胶和刷白胶两道工序，帅国英和另外两名女工被分配“刷黑胶”。

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帅国英拿起一只鞋，用一片竹板从面前装满胶水的盆子里舀了一些胶水，顿时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穿过鼻孔直接冲击着她的大脑，她忍不住举起胳膊把鼻子捂住。这一幕被车间主任看到了，他有些不快，板着脸说：“你刚来，适应几天就行了，想挣钱就不能这样磨蹭。”

中午休息时，帅国英才仔细地看了看车间，大约200平米的房子里，到处都弥漫着胶水刺鼻的味道，除了敞开的大门和墙上高高的地方装着两三台排风扇之外，没有任何通风设施，整个车间可以说是密不透风。有位老工友告诉帅国英，这胶水可厉害了，沾到手上、衣服上很难清洗干净，所以自己带件旧衣服之类的来当工作服，要是实在闻不得这味道，就戴个口罩，总之，工厂是不会给员工们发这些东西的。

第二天，帅国英围着围裙，戴着口罩上工了，可惜，她发现口罩完全不管用，阵阵刺鼻的味道还是透过口罩“钻”进她的鼻孔，一天下来，她感觉头昏脑胀，难受极了。

晚上回到家已经快10点了，看到丈夫做好的晚饭帅国英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她又怕丈夫担心，只好拿了一个馒头吃，刚吃了一口，她就吐出来了，“这馒头怎么有点苦啊？”帅国英看着平时爱吃的馒头，有点诧异地说。

“苦？怎么会？我们晚上都吃了，怎么会苦呢？”丈夫看着帅国英，不解地问，“是不是上班累的，嘴巴苦？”帅国英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在她看来，也许是自己还没有完全适应工厂环境，是胶水的味道让她的味觉出了问题。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帅国英吃到嘴巴里的馒头都是苦的，难道自己的舌头坏了？可是也不对啊，除了馒头之外，她吃的碗里的饭菜味道都是正常的，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一个星期后，帅国英才找到了答案。那天早晨，帅国英起迟了，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去上班了，中午下班，她用清水洗了一下手就准备去吃饭，那个老工友说：“别图省事，用汽油洗干净了再去吃饭，要不然吃包子馒头都苦。”帅国英顿时愣住了，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来不是舌头的问题，是手的问题，粘着黑胶的手抓馒头吃，那这苦味不就是黑胶的味道？看着手上未洗净的黑胶，帅国英有些害怕了，厂里说这黑胶没毒，是真的吗？

“工厂骗了我，那胶水有毒”

工作半个月后，帅国英总觉得自己的鼻子里有股胶水味，而且老是觉得累，没有精神，丈夫说她太累了。确实，帅国英和另外两个刷黑胶的女工，三个人每天要刷上万双鞋底，连喝水与上厕所的时间都很少。从早晨上班起，一只手拿鞋，一只手刷胶，这样的动作要重复几千遍，有时晚上回家吃饭，她看着馒头平平的底部，都想拿把刷子把它刷一刷。每天，她的两只手像机器一样，拿鞋刷胶，稍有停顿，被领班和主任发现，被数落几句是轻的，弄不好就会被扣工资。对帅国英来说，每天腰酸胳膊累她还能承受，就是那股胶水味闻着闻着就头晕了。

“主任，这车间味道我实在闻不了，你就给我换个车间吧，只要不是刷胶的，干什么都行。”帅国英觉得老是头晕也不是事，换个车间也许就好了。

“行，你再坚持干几天，等我们招到新的人来，就给你调换。”主任满口答应了。

这一等，帅国英等了一个月，主任没有丝毫调换的意思，总是说没有招到人替换。问的次数多了，主任撂狠话了：“不想干，明天就不用来了，工资想都别想。”提到工资，帅国英就没有底气了，自己一个月能拿到2000多块钱，可工厂每月只发300块钱生活费，剩下的要到年底一块结算，现在走了，那这一个多月的胶水味自己就白闻了。为了工资，帅国英忍了，决定干到年底，如果主任还不给她调换，那她结清工资再走人。

可惜，帅国英没能等到年底，11月中旬，帅国英觉得自己这几天不仅头晕，连走路双腿都像灌了铅一样重得抬不起来，闻着胶水味就恶心，连工友都说她的脸色苍白，非常憔悴。丈夫看不下去了，说：“请几天假休息吧，别挣到了钱人也累倒了。”25日一早，帅国英找到了主任，也许是看到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次主任直接就批了3天假。

那天回家后，帅国英看着镜子中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决定先到村卫生所看看。刚走进卫生所，医生就让她赶紧查个血常规，说她的脸白得不正常。拿到化验单后，医生只告诉她，去省里的大医院做个检查，找个专家看看，贫血贫得厉害。听说是贫血，帅国英没往坏处想，只想着肯定是没休息好。

第二天，在丈夫的催促下，帅国英在女儿李晶的陪伴下，来到了河北省医科大学第二医院检查。专家的诊断是“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并伴有上呼吸道感染”，必须马上住院治疗。“我妈妈怎么会得这个病，她身体一向很好的。”李晶不解了。

在得知帅国英是名刷胶女工，而且工作中没有带防毒口罩和手套时，专家告诉她：“你妈妈的病可能和她的工作有关，胶水是有毒物质。”

11月28日，帅国英住进了医院进行治疗，输血小板、挂水，每天3000多元的医疗费让她心疼不已。躺在病床上，她一次又一次责备自己，钱没有挣多少，却拖累了家人。

住院8天后，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给帅国英治疗了，她坚持让女儿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

“患了职业病，就得让工厂负责”

回家进行保守治疗，帅国英看着丈夫到处找亲戚朋友借钱给她买药，心里内疚不已，想到工厂还欠她好几个月的工资没有结清，她决定和女儿一起去把工资结了。

那天，在女儿的陪伴下，帅国英拖着虚弱的身子找到了鞋厂的厂长，说明自己的情况后，厂长说会计不在家，回去等通知吧。女儿生气了，说：“这是我妈的救命钱，医生说我妈这病和她刷鞋底有关，是职业病，你们厂还得负责。”

“哪个医生说的？她又不是在厂里生病的，再说她现在也不在厂里做事，不是厂里的员工，凭什么让我负责？按你这么说，在厂里上过班的人只要生病了，我还都要负责了，不讲理。出去，出去！”厂长随即招呼了几名工作人员将母女俩赶出了工厂。

看着紧闭的厂门，帅国英气得直跺脚：“没良心，当初哄着我给你们干活，现在生病就赶我走，我当初真是糊涂，怎么就相信他们的话。”

虽说后来在家人的再三索要下，鞋厂和帅国英结清了工资，但是她心里是怨恨工厂的，没有人来探望她，连她的救命钱也要一拖再拖。

2012年8月，帅国英躺在病床上，突然看到电视里正在曝光栾城县另一家鞋厂，有名女工患了和她一样的病，专家提取了黑胶，化验后知道里面的苯超标。专家说接触黑胶达到6个月就可能患这样的病，这是职业病。看完新闻，她一下坐了起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这病肯定是职业病，想到工厂的态度，她的心里难受极了。她想去找工厂说理。

10月的一天，一名刚刚辞职的同村的工友找到了帅国英，告诉她一个震惊的消息，和她一起工作过的另外两名女工先后都患上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而且有名女工病情严重。

工友走后，帅国英的心里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得让工厂负责，给工厂敲敲警钟，否则有更多的工友和她一样，说不定哪天怎么走的都不知道。当即，帅国英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打听下，怎样才能证明她患的是职业病。

11月，女儿李晶在别人的介绍下，找到了河北厚正律师事务所律师王胜利。在他的帮助下，11月7日，帅国英向栾城县劳动仲裁委提起劳动仲裁申请，请求确认自己与鞋厂存在劳动关系。劳动仲裁委于2012年11月21日、12月14日，先后两次向鞋厂方面送达应诉通知书。

2012年12月20日，劳动仲裁开庭，劲牛鞋厂方面未派人出庭。帅国英当庭提交了所住地村委会开具的鞋厂实施招工证明，同村工友的证言及自己与鞋厂方面的通话录音等证据。2013年1月6日，栾城县劳动仲裁委最终认定，帅国英与劲牛鞋厂存在劳动关系。

就在李晶和律师商议下一步怎么走时，帅国英得知那名病情严重的女工因为无钱治疗在2月初已经去世了。“闺女，妈想过了，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难走，我一定要走下去，为自己，也为那些和妈一样不懂被诓进去的工友们。”说这话时，李晶发现一向温柔的妈妈的眼睛里闪现着坚毅的光芒，她知道工厂的冷漠真的伤害了母亲。

2013年7月19日，帅国英经石家庄市职业病防治院诊断为职业性慢性重度苯中毒（再生障碍性贫血）。2013年10月15日，她被石家庄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认定为工伤。

2014年4月10日，其代理律师王胜利向栾城县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要求劲牛鞋厂支付帅国英2011年11月25日因身体不适就医治疗至2014年3月10日花费的医疗费260519.33元，以及后期治疗所需的各项补助、补偿金共计76.6万元。

两年来，为了挽救帅国英的生命，家里早已债台高筑，好在她的“血项”指标恢复了正常。5月4日，李晶告诉记者，母亲现在无需住院，但每个月都要到医院体检，平时吃点保健药，不能感冒，否则极易感染。对于这场持久的官司，帅国英很坚决，一定要让工厂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