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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梦忆说仕风

2015-01-17徐剑

中华儿女 2014年22期
关键词:功名张岱空灵

徐剑

余在杭州之时,最喜暮霭沉沉,疾步于苏堤春晓处,枯坐石凳之上,眺望夜西湖,独自发呆。秋风醉兮丽人影。彼时,不思丽人,不问风月,却想穿越时空之隧,与一位仙风道骨之老者近晤,彼乃大明末季散文绝代圣手张岱也。余非因西湖而喜张岱,却是因张岱而喜西湖。

然,数百年如斯,西湖留痕。人们犹记杭州太守东坡,殊不知最爱西湖者,唯张宗子是也。时大明已亡,江山易主,彼不食清粟,披发入深山,蛰伏山野,駴駴为野人,却挥一管狼毫,用冰水研墨,蘸着彼精神之膏血,将“一肚皮不平之气”,寄寓山水、废墟、书史之中,惊现西湖佳景,人文风情。时大明成余烬,却在张岱空灵书写之中复活,故国不堪回首寒梦中,却活在《陶庵梦忆》里,活在《西湖梦寻》中,同为明末仕子祁彪佳阅后,拍案叫绝,惊为天人,称“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

张岱,何许人也。彼乃明末仕子,出身于山阴(绍兴)钟鸣鼎食之家,彼在晚年自撰之《自为墓志铭》中,蓦然回首一生之途,有自恋,有自怜,有自夸,有自悔,有自暴,亦有自省:“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裤子弟,极爱繁华……”如此坦露心迹之开篇,令人愕然。彼乃生于卿相之家,身世显赫,然,贵不过三代,到了父亲及彼两世,便与功名无缘。其少时玩物丧志:“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天崩地裂之前,彼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国以彼无关,家以其无涉。盖一行尸走肉矣。然,三百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几曾识干戈,一旦清兵屠城,人至中年的纨裤子弟,陡然从繁华落尽中醒来。仕子之骨,铮铮如峰,威武不可屈也,雅士之度,天朗气清,皎皎不可污也。张公不做贰臣,不入清朝为官,却逃之深山,一则在完成彼于崇祯戍辰年动笔之《石匮书》,欲为“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正本清源,写亡国之痛,记时代哀音,给后世以警醒。再则,彼以翩翩书生之弱,赳赳武夫之勇,纵笔天地,梦回前朝江山,以空灵之气,尽现大明山河之美。《陶庵梦忆》之开篇,居然为钟山明太祖陵祭祀大典,与其说是梦忆旧事,不如说是在为大明王朝招魂。

然,后人欲问前朝事,仲翁无言对夕阳。张岱坚守士风铁骨,却被亲朋拒之千里,彼从山野回到人间,“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而不敢与接。”以至于彼作自挽诗,想一死了之。然《石匮书》未成,唯苟活于世,却备受艰难。其自嘲道,“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

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名苦苍生。张岱身为前朝遗民,一生未有功名,却心怀故国,一世未入殿堂,却有仕之傲骨。以至于时隔三百多年后,美国之洋人汉学家史景迁读了张岱之文,为其倾倒,膜拜不已,读遍张岱,溯其文脉源流,严格考据,写了一部子乎者也史学之著《前朝梦忆》,复活了大明时代的市井生活。毋庸置疑,在余看来,明文第一,张岱莫属。

责任编辑 张惠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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