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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花园的私房菜

2015-01-17姚鄂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2期

他们都在夸我,奋斗者、不简单之类,说我从小城出发,一路不停地闯州过县,直至省城,年过40,人人都已安定下来,开始筹划养老了,我却再一次打起背包,冲向年轻人都纷纷逃离的大都市。

出于自尊,我默认了这些表扬,实际上,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破罐子破摔的失败者。

越失败越远离。那些被咬得毛色斑驳的跛腿狗总是远远地走在狗群之外,只有得胜者才喜欢走在中心地带,接受朝拜与赞美。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破罐子,更谈不上失败,一粒芝麻能有多么了不起的坠落呢?比如离开县城那次,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演讲失误。我听从安排,参加了一个系统举办的巡回演讲活动,当演讲团来到家乡时,已经是一支走过九县一市人人驾轻就熟的队伍了,上场之前,我忍不住把幕布拉开一条缝往台下瞅了瞅,这一瞅就坏事了,我总觉得那密密麻麻的人头中间藏着一个鬼魅,不然早已背得烂熟的演讲稿不会磕磕巴巴,而且声音含混,节奏混乱,就像嘴里刚打了一支麻药。与此同时,我看到我的老板在前排一跃而起,拐上中间的走道,大踏步走了出去。看着他愤怒的背影,我知觉全无。后面还有最后两场,我借口身体不适,请了假,中途脱队了。从那天起,我就再没回过单位,在家休息了两天,起草了几份简历,揣着去了市里。没想到异常顺利,再回来办辞职手续时,演讲忘词的事已经可以拿来自嘲了。后来我不知在哪里看到这样一段话:一个失败者,只有在更高一级的比赛中获胜,才能赢回自尊。我再三默念这句话,觉得它就是为我而写的。

到市里没多久,就碰上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大帅哥,一开始我简直不相信这样的馅饼是掉给我的,如胶似漆的时候,才知道对方并非单身,而是一个5岁孩子的爸爸,但他又指天指地地发誓,说他没结过婚,这就更复杂了。无奈感情的事没法抽刀断水,明知他不足以信任,还是哭哭笑笑地拖了一年又一年,已然暴露出来的孩子成了检验我是否善良是否具有母性是否具有责任感的试金石。常常是这样,他突然消失不见,留下我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或者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身上总有一些陌生的痕迹,比如项间多了一条令人遐想的项链,比如钻进卫生间里打电话。我直觉我们之间染上了无法根除的病毒,但他又不同意分手,一说到分手,他就骂我俗气透顶,嫌弃他无辜可怜的儿子。你别以为爱情就是两个人搞搞那些事!他这样说。再三挣扎过后,我悄悄去了趟省城,我想,如果我能在省城找到工作,我就可以理由十足地从他面前消失。老天助我,我又成功了,虽然这一次的工作实在不怎么样,一家大型连锁快餐店里的营业员。但奇怪的是,当我穿上那身鲜艳可笑的制服时,突然感到无限轻松,我不用在意他此时此刻到底在哪里,不用偷看他儿子的表情,看他是否不开心,是否在撒谎,是否染上了这种孩子都有的忧郁症,我什么都不用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像一个挣脱了锁链的奴隶,挥舞着自由人的证件,在旷野里尽情呼吸,欢呼狂奔。

快餐店的生活忙忙碌碌,无暇他顾,唯一的轻松时刻就是睡觉前几个小时的上网。一个叫水上漂的家伙不屈不挠地在屏幕下端闪烁,闪了几天之后,我点击了他,从此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聊到凌晨一两点,我想,只要守住不见面这一关,就算他是骗子,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有一天,一个点餐的人在我面前一声怪笑。水上漂漂到陆地上来了,漂到我面前来了。

从此,水上漂隔几个月就往我这里漂一次,原来他不是网络骗子,他只是跟我一样,需要网络而已,他正经的工作居然是在某网站家装频道的客户协调员,也就是处理施工单位与客户的纠纷,这工作要说很多话,走很多路,这两项都是他厌恶的,所以他下了班就宅在家里,用手指说话。

网恋一谈就是3年,我升职了,到后台去了,请假隐约有了可能性。我提议去看他,他一笑:你也想来凑热闹啊?一到秋天全国人民都往这里跑,街上汗臭都压倒汽油味了。我马上说:那就算了。

其实我并不怕大街上的汗臭,如果他在那边热切地盼着我,恨不得从电脑上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抓过去,别说是汗臭,就算是屎臭我也会奋不顾身地跑过去的。何况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像死去的妈妈在叮咛:他来自网上。

他来看我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通宵做爱,直到闹钟响起,我穿衣起床,他则悠然入梦,等我下班回家,他已经走了,床上比狗窝还乱,桌上的一次性杯子里塞满烟头。要过我们的第三个情人节了,对话框里一通缠绵过后,我说:要是今天有人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他。他没有马上反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递上一句话:谁是那个幸运的家伙?我马上关掉了对话。我骂自己笨,看不透他其实是个不像骗子的骗子。但我到底不甘心,抱着反证自己的目的,拿到两天休假,来到他的地盘,问他为什么不愿做那个幸运的家伙,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之间隔着大半个中国呢,你要我怎么办?我紧逼上去:要是我来呢?

你来……当然好,其实,到一个地方总是容易的……

我听懂了他的潜台词,这几年的辗转流浪给了我自信,便响当当地说:我到哪里都能生存。

等我回去收拾妥当,真的过来找他时,突然联系不上他了,而就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刻,我还挽着手提袋在网上跟他敲过最后一句话:两小时后见。一落地,他的电话就变成了无法接通,网上也找不到他,我飞在空中的两个小时里,他像个扫雪人,抹平了我们之间的种种路径和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去他提到过的那个网站找过他,人家说,他一年前就離开了。剩下的可靠信息不多,回到宾馆,面壁思过10个多小时后,我突然转过身,几步跨到窗前,大声对窗外喊:你以为我会吓回去吗?我偏偏要留下来,这个城市又不是你的。

喊完了,我就下楼去吃饭,吃饱之后,就开始找工作。

我又—次如愿以偿了,还是之前工作过的那个连锁店,只不过是一份半日工,早上六点到中午一点。半日就半日吧,先做着,再找别的工作。

连续几个周末,我都看到一对爷孙来吃早餐,随身带一套书法组合,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父亲虽然平凡,却写得一手好字,5岁那年就开始把着我的手写《百家姓》,长大后也悄悄临过一些帖,如今看到孩子的这套家什,觉得非常亲切,就上去搭讪,得知孩子在附近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学书法。

回到家里,无所事事地在网上搜了一下跟书法相关的东西,竟然看到一家装裱店在招人,虽没说应聘者一定要有书法基础,但这明摆着是我的菜呀。

于是,第二份工作也有了。装裱店老板是个爱酒的闲散之人,早上起不来,上半天的生意索性不要,这个安排对我来说真是恰如其分,于是讲好下午一点钟去装裱店,一直干到晚上九点。

两份工作加在一起,虽然收入仍是平平,却有安宁踏实之感,就像经过漫长的跌跌撞撞之后,终于挤进一个别人不屑一顾的僻静角落。这时再想想自己的来路,不禁感到恍惚,到底是哪一步决定了我今天的局面呢?是演讲失败那次,当后妈失败的那次,还是被水上漂骗了一把的那次?我不知道,也许它们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也许我生下来就注定要绕这么大一圈,最后落脚在这个角落。不管了,反正我喜欢眼前这个状态:可以承受的忙碌,主宰自己的笃定,因为一无所有而对一切虚位以待……一个人同时拥有这些,不该感到庆幸吗?

装裱店老板的名片上印着书法家的字样,五十模样,淡须,拖根小辫,没事就穿一件古古旧旧无形无状的蓝布大褂,站在店里旁若无人地挥毫,砚台旁边是酒杯,酒杯旁边是烟缸,这三样东西让我想起老家,年三十前一两个晚上,向父亲求春联的人排着队,母亲一边安排他们烤火、喝茶,一边服侍父亲写春联,那时我还小,在满地湿润的墨迹间错误百出地大声诵读,惹出阵阵哄堂大笑。当时的屋里就是这个气味。

店里的纸笔都现成,瞅着合适,就顺一点回家,随便一写,一两个钟头就过去了,心想,哪天也拿给老板瞧瞧。有了这点动力,练得越发认真,慢慢地,竟把上网的事都淡了。

很久之后,老板才发现我也能写两笔,马上另眼相看:你这个年纪,会书法的不多。于是时常加以点拨,连我自己都觉得进步很大。

是老板自己提出来的,他叫我把快餐店的工作辞了,专心做装裱。装裱嘛,虽然小众,好歹也算个专业。你一个女孩子,要挣多少钱?老板贴心地说。但我不肯:女孩子也要付房租啊。

快餐店那种地方,做久了会影响人的气质。老板又说:我的装裱店,上至屋顶下至地砖,一物一什,都要有自己的风格。

老板的确是这么做的,就连店里的猫,都是慢腾腾丑兮兮却充满文气的一只老猫,买菜的提篮,也是老板专门从农村带回来的,不是流水线上的所谓乡土产品,是某老农砍下自己种的竹子在家编的,花纹不太整齐,但结结实实,一脸憨相。

过了几天,老板告诉我,他帮我找了个兼职,不比快餐店差。快餐店是什么人做的?有辱我们的斯文!

他居然说我们!居然认为我身上也有斯文!如果我是那种活泼的女子,我就要跳起来,让他再说一遍了。但我没有,我甚至都没有特意看他一眼,就像他只不过跟我交代了一项店里的日常事务。

兼职在一家早教机构,那里有个中国书法班,每天上午上两节课,加起来不到两个小时。到了那里才知道,很多老师都在好几个类似机构里赶场,这里下了课,赶紧拎着书包去赶下一堂课。我很羡慕他们,但我知道,要想走到那一步,還需要积累,有了声誉,人家才会慕名以求。

老板对那些老师十分不屑:我苦练了一辈子,才修得今天这点薄名,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竟然自称老师。说完,上上下下地看我:其实你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只是需要有人推荐。

我想自谦一番,又觉得这样的表扬难得,就腼腆地笑笑。

我再帮你推荐两家吧,反正你又没家务事,晚上也可以去上课的。你愿意上晚课吗?

当然愿意,不过,我真的可以吗?我没名气,也没教学经验。

要那么多教学经验干吗?去观摩几节课就可以了,又不是教语文,至于名气嘛,那要看谁推荐的。

我既感激又难为情地看着他。

好歹我也算个名士,多少有点面子摆在那里。

我只能傻呵呵地望着他笑,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名气,多大面子,我知道名人们总是深居简出,动不动就接电话,隔三岔五还有人找上门来采访,但他似乎不太像这种人,他几乎天天都在店里,天天都在喝酒,难道我心目中名人专属的那些事,都发生在他外出喝酒的时候?

一等就是几个星期,老板似乎忘了他说过的话。

有一天,老板来得晚,挎着个大包,我接过来一摸,软乎乎的,不像是纸绢一类的东西,也没打开看,随手安置在一个空格子间。老板说,你可以退掉你的房子了,这么点工资,只够养房东,不划算。你下了班,就睡在店里,店里有只水龙头,卫生间嘛,过条马路就有个公共厕所。我吓得赶紧摇手:不行不行,我必须得租房子。

老板意外地瞪着我:一般人我还不给她提供这个方便呢。

谢谢谢谢,但我真的……我已经习惯了住在生活用房间里。

生活用房间?这里不能生活吗?有水,有电,有厕所……

我打断他:老板,我毕竟是女人,需要一点隐私……

老板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能有什么了不起的隐私!

我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我下了课,赶回店里,一开门,屋里一股子难闻的隔夜气息,再一看,老板在隔断后面的折叠沙发床上熟睡着,嘴里呼呼吹气,大肚皮下方,内裤卷成一圈,露出一团黑。我吓得赶紧跑了出来。

店外不远处有家超市,可以进去逛逛,顺便给老板一点起床时间。

走着走着,我停了下来,想起他带来的那个包,明明是他的寝具,为何还要我住到店里来?难道他会好心到为我提供那些?我的思路忍不住跑向了邪恶的地方。

还得装着若无其事地回来,老板已经起床了,穿得整齐了些,一脸烦闷地坐着。见我回来,无精打采地嘟囔:喝了一夜,清早才回来,还没睡好。

还是别睡了吧,一会儿就有客人来。我动手收拾房间。

经过他面前时,他猛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你是个傻瓜!

我震怒地回头,瞪着他。

他也瞪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我在动你的脑筋,难道我配不上你?我可是书法家,我的前任女友只有27岁,比你漂亮得多,要不是看重你那点才气,你一无是处!他使劲咆哮,脸涨得通红,像受了无尽委屈的孩子:那么多应聘的人,我凭什么放弃那些花瓶,挑中你这个不张不扬平平常常的?我凭什么给你找工作,为你的人生铺路?你以为我天生就是个热心肠?去他妈的热心肠,我才不要做热心肠,我就是看上你了,你—拿起毛笔我就看上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转变心意的,也许是他一再嚷嚷的“看上你了”那句话,我觉得这句话还算比较得体,稍微有点可信度,如果他把看字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字,很可能都不会出现那个结果。总之,我就像被他念了咒语—样,怀着莫名其妙的施舍心走了过去。他一把抱住我:你不跟我好,天理不容!他的大脸埋在我的腰腹间,瓮声瓮气地说。我突然笑起来,就像他不是在说着搞定女人的话,而是说了某个叫人乐不可支的笑话。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之前那个常常失踪的大帅哥,还有水上漂,既然生命中少不了要出现一些混蛋,最好混蛋得有点不寻常,眼前这个人,再不济也有一手漂亮的书法,至于那个大肚皮,只要穿上他的蓝布大褂,好像也不到触目惊心的程度。何况眼下我的确需要一个朋友,来引领我进入这个城市复杂到恐怖的血管。

一晃两年就过去了,我的人生渐渐定格在笔墨上,一度我担心自己的生活道路变窄了,但老板说:宽则泛,泛则无,看看我你就明白了,我不就在笔尖上过得很快活吗?

终于还是到了不得不走的那一天。老板给我买了个蛋糕,写了一幅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一脸伤感地坐在我面前。

是我自己提出来要走的,我们的事,似乎已被老板娘看破,我不想被人拽着头发拖着打,这里无所谓,反正没人认识我,但现在是全民偷拍时代,万一被人偷拍下来,发到网上去,给老家的人看到了呢?人越是往外走,反倒越在乎老家人的目光,怪事。

老板后来又给我写了几封推荐信,我完全可以靠给孩子们教授书法度日了。我切开蛋糕,诚恳地说:你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你把我从一个蓝领变成了教师。教师算蓝领还是白领?

他扯扯自己身上的夏季唐装说:教师没有领。

这就是跟他在一起的好处,他总能出其不意地逗笑你。

但这样的人,注定只是一个驿站。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收留一个,再见,再收留一个,揩别人青春的油,保养自己的活力。对于生活,我一向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

他的眼圈居然红了,我就奇怪,那不是我该做的吗?为什么站在下风的我,伤感都这么平静,而站在上风的他,居然表现像个被抛弃的人?

装裱店在市中心,我本能地要离它远一点。做人要知趣,最后告别的时候,我们竟没有拥抱,他站在两步开外,不停地说着珍重两个字。听着听着,我明白了,不是我敏感,而是他的演技实在太拙劣,他想用伤感来表达他的千恩万谢,感谢我如此平静地跟他分手,而不是怨妇般跟他撕破脸皮斤斤计较,纠缠不清,但他的表演太用力,就像一个唱催眠曲的人,反把他哄着的人唱醒了。

为避免各种可能的偶遇、巧遇,我搬到了这个城市的最边缘,在那里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名教师,衣着、发型、表情,各方面都下功夫,就个人趣味而言,我更喜欢往中年版的简·爱方向走,无奈我不善编发辫,只好收腰上衣配长裙,再搭一头修剪整齐的短发,一只大号帆布包,轻便的平底鞋让我步履如飞,紧凑的课程表让我不得不捏着手机赶路,这样才能算准时间与脚步的关系,确保在上课前5分钟赶到那些遍布半个城市的教室门外。

在呼呼生风的步行中,我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我打量周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青年人的海洋,他们是那么年轻,足以让我自惭形秽,跟我年龄相配的人都去哪里了,怎么一个也看不到?难道我要跟这些年轻人去相处,交朋友,甚至上床?疑惑了很久,我明白了,之所以看不到我的同龄人,是因为他们跟我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我走的是公交线路,而他们多半都坐在私家车里,或是属于他们的专驾里,他们使用屁股比使用脚的机会多,不像我,仅靠一双脚在大地上飞奔。

即便如此,我仍然有自己的小收获、小乐趣。昨天翰林院的校长找我谈过话,希望我能跟翰林院签个长期合同,虽然这份合同不足以养活自己,但我还是心里一松,仿佛支撑后半辈子的桥下终于有了一根坚实的木桩。翰林院是我最主要的教学点,我在这里一次有三节课,一周有两次,到了寒暑假还会更多。

我习惯性地拨通了姐姐的電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在这个世上,身在老家的姐姐是唯一乐于听到我各种消息的人。

姐姐为我高兴之余,再次提起她说过无数遍的建议。她劝我在老家置办一个地方,跑不动了还是回来,熟人朋友凑在一起,打打麻将聊聊天。我留意过,但我觉得姐姐说的行不通,老家那些熟人朋友,无非是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而已,面孔下面的那颗心,早已生分了,跟一般路人无异,甚至连路人还不如,路人不知你的底细,对你有点陌生的忌惮,那些人没有,那些人知道你家庭如何,资产如何,知道你不过是流落在外,而不是活而优则外流。人的表情和语气可以伪装,眼神却不大容易装,我受不了他们眼里那点微微的转折。姐姐劝我索性去她家,他们想法帮我弄个地基,我自己掏钱盖个楼,成本倒是不高,但姐姐的孩子在一旁提醒:到那时,房子的产权属于谁?我本来是想,等我死了,房子就留给姐姐的孩子,但那孩子那么一提,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打定主意不走这条路了。

算起来,在此地也生活了四五年了,各种事物渐渐熟悉,真要在此养老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何况这里人与人之间异常松弛,就算在一栋楼里住着,仍然可以从别人面前昂然而过,眼角都不扫一下,人家也不问你工资涨了没有?房子买了没有?人家什么都不问你,你穿着老式平底凉鞋、粗蓝布长裙、粗白布上衣走来走去,也没人觉得你经济窘迫,反说你是在走文艺路子,多少也算一点安慰,总比直接说你穷酸好。

我改变了这个一室一厅的原有布局,把客厅兼饭厅布置成书房,在房东的饭桌上铺了张大毡子,上面摆满笔墨纸砚,厨房则改成茶室,原来的锅碗瓢盆全都封了起来。工作的地方可以混一顿免费午餐,早晚餐在外面打发,实在不需要在家里动炊。我把我的家拍给姐姐看,姐姐说:你这不是断了人间烟火吗?我一愣,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但对我而言,舍弃人间烟火的安排无疑是最合理的。

生活渐渐有了从容不迫的迹象。好心情让我格外喜欢那些仰着小脸信赖地看着我的小男孩小女孩,尤其是那个叫子淇的女孩,漂亮得让人自卑,坐有坐姿,写有写态,从不在书包里放零食。巡视课堂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在她身边多站一会儿,看那隆重的一笔一画是如何从幼嫩的小手里滑落下来的。规整的书法跟孩子身上的天真烂漫有种强烈的对比,我喜欢这种对比,我觉得这当中有我的意志,我把那些坚硬枯燥的东西打碎、融化,注入孩子干干净净的大脑里,正如把水果打烂榨成汁液,灌进孩子健康运转的胃里一样。

真棒!我发自内心地称赞她,但她就像没听见似的,一脸淡定。

实际上不是这样,她肯定回家对父母讲了,不然下次她母亲再来时,对我的笑脸不会灿烂到幸福的程度。

看得出来,在外表方面,这是个曾经辉煌过的女人,高挺的鼻梁,骄傲的脖子,会说话的眼睛,处处都是美人残迹,以及类似过气然而又很不甘心的气息。

我们说到彼此的来历,我如实报出老家地名,子淇妈妈一声低低的惊呼,原来我们竟来自同一个地方,当即互换手机号码。子淇妈妈叫税亚丽,但她让我只叫亚丽两个字,说大家都这么叫她。

课间聊天渐渐成了我们的固定节目。聊得最多的还是孩子,孩子的种种进步和惊喜,种种出入意料的怪异表现,冷不防亚丽问了句:你的孩子蛮大了吧?我一愣,脱口而出:我还没结婚呢。

亚丽马上不好意思地表示: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八这种卦,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是当妈妈落下的坏毛病。

你不跟我说跟谁说?我是孩子的老师,又是你的老乡。

这个允许带来的转变,是我绝没想到的。一个周五的傍晚,本该像往常一样下课回家,却不得不带着子淇去找吃饭的地方,并跟亚丽约好,8点钟她到饭馆门口来接。

吃完饭,8点已经过了,亚丽打来电话,说是车子在路上出了点事,把人家剐了,本想赔点钱了事,但对方特别啰嗦,一下子赶不过来,子淇只好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吃饭的地方环境不是很好,没法久待,只得把子淇带回家里,在这之前,我从没把任何人带回来过,早知如此,我该花点钱,把家里弄得体面一点,至少要买个像模像样的书柜,而不是把两个鞋柜摞在一起。有些人天生有种昂贵的气质,比如子淇,她穿着后面带翅膀的白色天使装,两条纤细脆弱的小腿依我看只配滑翔在水晶宫里,软软的齐眉刘海下,一双清亮亮的眼睛不带一丝杂质,你怎么好意思带着这样的孩子去挤公共汽车?

孩子脸上果然出现了我预期的表情,缩紧身体,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叫她坐,她对着唯一一把上面搭围巾和皮带的椅子摇头(另一把放在床头当床头柜用),叫她喝水,她望一眼粗笨陈旧的马克杯,毫不动心。除了喝水,我家里再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打发小孩的东西,电视有一台,但我没去交有线电视费,还有一个学生用的CD播放机,用来放几首催眠用的古典音乐,估计也不是孩子喜欢的。我突然觉得家里好贫乏。

只好继续教孩子书法,那张铺着大毡子摆满笔墨纸砚的餐桌,成了我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一边写一边偷偷看表,马上就10点了,孩子已经呵欠不断,难道要在这里过夜?

还好,亚丽很快就到了,开门的瞬间,亚丽脸上—愣:啊呀,你家里好……好有风格啊。

其实……这里不算是家……

我期期艾艾,心里直后悔没在外面找间咖啡馆坐着等。

我知道了,这是你的工作室,是啊,你这样的工作,的确需要一间工作室。子淇妈妈没走几步,就把这个一间卧室一间工作室的地方看完了。

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马上要装修了,太旧了,住着不舒服。

是你自己的房子吗?

我本能地摇头,马上又觉得这个头摇错了。

人家的房子,装它干什么?不满意就换一间。

但我喜欢这个地段。话一出口,我立即体会到更大的羞愧。

还好亚丽没有继续往下说,一切到此为止,总算没丢太大的面子。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象着老家那边的人此刻可能已经在争相传达亚丽的播报,讥笑我的贫寒生活,在老家穷待着理直气壮,但在外边受穷就成了难以启齿的落魄,我不明白这是种什么心理。要不要换个地方呢?似乎动作太大,要不就申请换个班吧,不教子淇这个班也行。与此同时,我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要为自己的穷感到羞耻呢?一直以来我都在勤奋工作着,是个标标准准自食其力的人,我的穷不是因为懒,我穷是因为……也许是因为没有男人的缘故,我相信亚丽比我挣得多,但多不到那个程度,有房有车,吃穿用度一副上等人的样子,我猜这一切多半归功于她的丈夫,除非有特殊才能,否则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单身女人,一个不漂亮的上着班的单身女人,是很难拥有财富的。

我整晚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不知道是因为她们来自老家,还是因为她们来自我心目中的富裕阶层,总之,我感到平静的内心有点被搅乱了。

下次上课,亚丽把我拉到一边,说要给我推荐个特殊的学生,是个公司职员,单身女孩,也是老家那边的人,还自作主张地安排去我的工作室学习,因为學校不会允许大人跟孩子坐在一个教室里。

都这么大了,还想学这个?

正要拒绝,亚丽又说:挺好学的一个年轻人!哪天我们三个人找个地方坐坐,你看看投不投缘,不投缘的话,就直接回绝她。

有了这个退路,我才答应下来。我知道在这个城市肯定有很多老乡,但一想她们母女带给我的那个不眠之夜,对见老乡实在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没过几天,三个人就约到了一家饭馆里。看到女孩的第一眼,想要拒绝的念头烟消云散,我气恼地发现,我像男人一样对漂亮女孩没有丝毫抵抗力,我知道这女孩绝对是男人眼中的宝贝,颤悠悠的双乳,坦率的大眼睛,仿佛出自整容医院的精致鼻梁,饱满的红唇,以及同样饱满到膨胀的身体,但她同时又有着惊人的苗条,我得承认,我被她的模样击倒了,我心里很清楚,靠近这样的女孩,就等于是在靠近时尚,靠近活力,甚至可能靠近某种奇遇,而我缺少的正是这个。

我名字最后一个字是橙,女孩说:我就叫你橙子姐吧。

女孩叫朱悦,问她为什么想要学书法,她不好意思地歪了一下头,满头沉甸甸的乌发顿时像马鬃一样唰唰唰落了一肩,我还没嫁人呢,想给自己加点分。

诚实又给她加了一分,没想到老家还有这样的女孩。

慢慢聊到各自的来历,原来亚丽居然是跳舞出身,在老家那边的文工团跳了8年民族舞,直到遇到现在的先生,被他带到这里来。本来以为到了这里舞台会更大些,没想到反而跳不成了,只能做一些与舞蹈沾点边的工作,比如登记注册、更新会员之类。我那时真是太年轻太天真了,亚丽摇着头说,我以为我来到了艺术的中心,岂料反而被中心的旋涡排斥在外。后来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一腔雄心来到中心,结果呢,人家根本就不准备接纳你,你一来就被灭了,甚至,你还在来的路上,人家就在心里把你灭了。没关系,既然是我的选择,那我认了,此路不通,另觅他途,剧院的舞台上不了,还有人生的舞台呢,这个舞台永远不会抛弃你,除非你自己抛弃它。话又说回来,那些混在中心数一数二的人物,也就那么几年,我亲眼看见一个所谓的佼佼者,转眼间沦为老胳膊老腿,现在天天跑中医院为历年积下的伤筋伤骨做理疗,她倒羡慕我呢,说我才是赢家。我看着她不曾碰过食物的双唇(她说她一直都处于轻微节食状态),不明白她到底赢在哪里,也许她指的是富裕的生活,她看上去的确过得很滋润。

至于朱悦,她的来历很简单,她说她跟亚丽姐是在同乡会上认识的。

我认真听着,同时避免对她们发出追问,以免她们反过来问我,我不想跟她们交往过深,正如我不想她们知道我过得有多寒酸。

然后又很自然地说到探亲。亚丽说她基本上每年回去一次,朱悦不一定,有时一年几次,有时几年不回。我本能地抵触这个话题,但人家都说了,你不说就很奇怪,只好说,我没时间回去,我让他们来。其实我从没让他们来过,我倒是回去过两次,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尤其是姐夫,一定得送点像样的,他帮我养着父亲的老呢,当然也偷偷给爸爸留了点钱,住个两三天就回,连爸爸都是寄人篱下,我在那里当然找不到回家的感觉。

回到正题。朱悦问她需要多久才可以把字写得像模像样。我问她的像模像样到底是个什么程度,她想了想说,就是让人家大吃一惊,刮目相看。我说,那很简单,三个月足够,当然,也看你练得狠不狠。

接下来就商定上课时间。最近我又接了个活,每天上午10点在一个社区老年大学教书法,这样一来,一天的空闲就只能在晚上9点以后。朱悦说,太好了,正好我白天要上班,只在晚上有空。我们约好,每晚8点上课,9点下课。

饭毕,朱悦跟着我来认门,同时试笔,算是开学仪式。

朱悦不像亚丽,进门就一副被惊到的表情,她好像对这种格局很认同、很欣赏,尤其是那张大书桌。这是书法家的书桌呀!她一支一支拿起那些笔,颠来倒去地辨认。

我让她先随便写一个来看看。她忸忸怩怩地写了,我瞅了一眼,心里一沉,我怀疑就算在硬笔书法方面,她也是零基础,撇不像撇,捺不像捺,既没力度,也没形状,书写程度绝不会高于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

朱悦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我赶紧给她一个台阶:不怪你,现在大家都这样,博士写的字也像小学生,键盘用得多,笔用得少,文具店里都不卖钢笔了,那种水性笔,哪里能写好字?只能用来打钩钩。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认为,她的字实在太臭了,臭不可闻。

也许暗地里用了点功,不到一个月,朱悦的字已经大有进步。我拿出她的第一次试笔,她嚷着来抢。我一边躲一边说,哪天你成器了,我要叫你买回去。

橙子姐,你说,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成器吗?

每个人都能成器,只是有大有小,有人成大器,有人成小器。

小到多小?

我随口答,家长。

马上觉得这话伤到了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连家长都还没当上,是不是很不成器呢?

其实,橙子姐,我很想像你这样生活,一个人,不急不慌,不卑不亢,特别体面,特别有尊严。

我一笑,问她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她摇头说没有,我感到奇怪,像她这样的女孩,身边的男孩应该挤破头才对呀。又想起那天被亚丽打断的问题,就说,亚丽的丈夫肯定不是一般人吧,不然怎么能大老远地把亚丽勾到这儿。

他呀,亚丽姐说他就是个坐台的,一天到晚,不是在大班台,就是在主席台。

难怪呢,我看亚丽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她可没有沾她老公的光,刚过来时,肯定是靠过她老公的,后来就不靠了,橙子姐,跟你说句悄悄话,我怀疑他们之间出问题了,唉,男人就是这样,看到女人强起来了,就不高兴,你应该看得出来,亚丽姐很能干的,认识的人特别多,比她老公认识的人还多。天际花园知道吗?独栋城区别墅,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她就住在那里,弄了个私人会所,她的私房菜已经做出口碑来了。你能想象嗎?她既不挂牌,也不每天营业,只在周末才对朋友们开放,生意却好得出奇,要提前半个月才能定到位子。她的交际能力也像她的私房菜一样邪门,按说她不年轻了,也不算特别漂亮,一般女人到了这个阶段,都很低调,沉下心来专心一意过日子,她却不,她每天都过得很隆重。

隆重?

是的,我没有用错词,她的确把每一天都过得很隆重。

有一天,刚上课没多久,朱悦接到一个电话,喂了一声之后,就躲到卧室那边去了,偶尔,我能捡到她漏过来的几个字:几点、哪些人、目标是谁。一阵顺从的答复之后,朱悦关掉电话过来请假,说今天有急事,需要加班,不得不请假。随即拿出当天的上课费50元,当初我们谈好,上课费一课一付。我说,课不是还没上完吗?付一半吧。

不行不行,那对你不公平。

朱悦走后没多久,我也出了门,我想去附近散散步,顺便买包香烟回来。这习惯是在装裱店养成的,书法家是个烟枪,连带着我也或多或少沾染了一点。

没走多远,就见一个眼熟的漂亮女郎从旁边一家床上用品店里匆匆走出,细一看,竟然是朱悦,她换装了,上课时的小洋装换成了轻便晚装,但这家商店并不卖服装呀。

我折进店里。在这里住久了,跟店里的大嫂也有了点头之交。我问她,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在她这里买了衣服。

大嫂撇着嘴说,我这里又没有衣服卖,她是来借地方换衣服的,穿成那样!我看她八成是偷了人,被人发觉了,赶紧换装逃走。

大嫂恶毒的语气让我失去了替朱悦辩解的勇气,我想起朱悦临走前接的那个电话,没准真是某个男人打来的。

拿了包香烟往回走的时候,惆怅慢慢找了上来,朱悦的举动提醒了我,我已经很久没跟男人约会过了,自打离开装裱店,就一直在书法课堂间奔走,时间被割成零星小块,身体也被拆卸得七零八落了似的,竟有些忽略这个年龄段最该做的事了。话说回来,我也是迫不得已,谁肯替我的生存买一分钱的账单?如果我连自己的账单都买不了,又有何面目去谈爱情之类的奢侈品?

尽管如此,我还是放慢脚步,点燃一支烟,调出了书法家的电话号码,自从吃了那个蛋糕后,我还一次都没跟他联系过,分手的最初两个月,很不适应,一有空就想着给他打电话。我心里清楚,这行为与爱无关,只是短期内养成的习惯而已,为了戒掉这一习惯,我强迫自己一拿起电话,就去想那张脸上最后的表情,那情景就像再见两个字刚一出口,人就被迫划到了银河那边。但今天不行,就算他已经是银河那边的人,也要骚扰他一下,难道我不该骚扰他一次?我本来是有资格弄得他鸡犬不宁的。

我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拨通了他的电话,响了五声之后,才听见他在那边短促而谨慎地喂了一下。是我,橙子。我尽量用愉快的声音说。

呵,你好!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连他的气息都听不见,以前我们打电话,我总能听见他呼呼的鼻息,像林子里奔出来的野兽。也许他把电话从耳边挪开了,很明显,我的声音在他那里不受欢迎。

如果他接下来问一句:你怎么样?你在哪里?随便哪一句,我都会愉快地回答他,然后满足地挂掉电话,但他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像是在等我先开口,又像是已经莫名猝死。

在自尊心受到更大打击前,我果断地挂了电话。他大概以为我想跟他重修旧好呢,他怎么可以这样揣度我?他有什么值得这样骄傲?难看的大脸、大肚皮、拖沓的脚步,除了我这个敬重书法艺术的人对他高看一眼,哪个女人的视线会落到他身上?

这个晚上注定要在狂乱的心情中度过,我不肯回家,强迫症似的坐在那里拨电话,好歹我也是个未婚的相对还算年轻的女子,我就不信今天拨不通一个男人的电话。我在通讯录中一个个翻找,我看到了水上漂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按了下去,奇怪,電话居然是通的,不是已经停机了吗?难道电信公司把这个号码又卖给另一个人?好奇心驱使我耐心地等待接听。

竟然还是水上漂的声音,我听到脑子里噼啪作响,浑身僵硬,口不能言。他在那边一个劲地喂,最后一次,我正要开口,他在那边骂人了:操你妈的!神经病!

我还是不能开口,活生生听他挂断了电话。

一直到香烟烧了手指,才想起按下手机上结束通话几个字。我感到心口痛,痛得像有人在里面掐它。

好了,好了,够了,本来就是弃置一旁的垃圾,是我自己无聊,非要去翻腾它们,碰一鼻子灰也是理所当然。为了平复情绪,我站起身,往 24小时营业的超市走去,我得去买牙膏,买卷筒纸,买洗衣液,回去后还得准备明天的硬笔书法打样。我现在连硬笔书法也开始教了。不管怎样,日子是我自己的,我不理它谁理它?而且我的日子格外不同,没有单位,没有工会,没有福利,没有退休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伤感,最大的放肆就是在独处时抽根香烟,像今天这样情绪失控地打电话还是头一次。

上床前依然校了闹钟,明明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生物钟,还是对闹钟有依赖,从早上起床到晚上上床,我的时间排得像一张严丝合缝的课表,一节课乱了,后面至少两节课都跟着乱。

应亚丽的再三要求,我第一次参加了同乡会,朱悦当然也在。

会址在一家餐厅,餐厅门口竖了一张站牌:今日为我同乡雅集之日,抱歉停业一天,望诸位贵宾海涵。

说是同乡会,其实大家并不讲老家那边的事情,彼此间也不讲老家话,三三两两坐着聊天,吃东西,还有人在打麻将,像我这样谁都不熟也不打算变熟的人,就光吃东西。

并不是白吃,门口有张登记表,一个人坐在那里负责递给你一支笔、一枚同乡会的徽章,进来的人除了签名登记,还得掏点钱,意思一下。我扫了一眼前面的记录,决定随最小的那个金额,100元。

穿过大堂,沿路浮上来的只言片语无非是贸易、股票、投资、中间人等字眼,再一看,刚才还在一起说话的亚丽和朱悦已经像撒出去的鱼饵,在人头的波浪间沉浮。我给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我可不想白交那100块钱。

一阵清脆的笑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那是亚丽,她不知何时已经坐到麻将桌上去了,显然是和了大和,手里枝枝丫丫抓了一大把粉红色的票子,笑出了满口牙。

一个削瘦而精神的男人笑嘻嘻地走过来,搂着亚丽亲了一口,朱悦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告诉我:这人就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同乡会多长时间办一次?

一般来说,一年一次,但现在多出了一个节目。朱悦凑到我耳边说,这个老板很聪明,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他发布消息,只要是老家那边的孩子,都可以到这里来免费吃一顿儿童套餐。试行了两年,现在全市的小孩子都知道这里有“六一”节免费午餐了。

朱悦来传达亚丽的意思,劝我去人堆里走走,别总一个人待着。我当然知道亚丽的用意,无非是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物色一个丈夫,这怎么可能呢?对我来说,进入一个全是陌生人的人堆,就像一只小羊误入牛群。

朱悦说,我已经给你调查过了,他们当中有几个还是未婚人士,要不要我指给你看?

我吓得赶紧捉住她正要抬起来的手臂。我喜欢无意而为的状态,即便只能碰上水上漂和书法家这样的男人,也无法接受任何有意为之的行动。

好了,我知道你是个羞怯的人了。朱悦端着酒杯离开了。今天她穿了一件吊带连体衣裤,半个上身仅靠头发半遮半掩。骨质项链夸张得好看。

没过多久,朱悦牵了个中年男人过来。

橙子姐,我给你带了个同行过来,这是横三高中著名的高老师,以前是我们那边最红最红的红旗教师。

我早从家长们那里听说过了,横三高中是这里一所非常有名的民办高中,从全国各地挖了很多名师过来。

尽管他骄傲得像只公鸡,作为对教师这个行业的尊重,毫无交友准备的我还是伸出了手,他又冷又湿的手在我指尖上漫不经心地抹了一下,我恨不得抽回来呸他一口。

你教书法?你在哪里学的书法?

家里。我望着地面简洁地答道。

老师有点意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想,我不稀罕跟你聊天,你也别想质疑我的书法教育。

在这里谋生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老师正了正领带,一脸一览众山小的轻松表情:我刚来的时候心里直打鼓,都说这里城市如何大,物价如何贵,生活成本如何高,但我来了才8年,已经赶上这里的中产阶级水平了。

我挤出一丝笑,不予置评。

你们女人更容易,找个混得好的人一嫁,一切万事大吉。

我连笑都懒得笑了,只扬了下眉毛。心想,还是老师呢,说话这么恶俗。

你跟亚丽她们一起来的?

我点头。

这个女人厉害,社交广阔,手眼通天,你跟着她混是没错的。

我忍不住声明:仅仅认识而已,谈不上跟着她混。我不跟任何人混。

嗯。老师又提起另一个话题:要我给你介绍个老师吗?我想想,我们那里的男老师未婚的好像不多,要不就是……对了,你多大了?

我能想象他听到我的年龄时的惊诧,就说,我不要男朋友,也不想结婚。

老师倒也不意外,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有态度,不错。你们真的是生逢其时,我们那时就不行,除了延续惯性思维,根本不知道还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我开始想着怎样才能从这个人身边走开。

像你这样真的很好,找个情人,不使自己寂寞,厌烦了还可以换一个,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吗干吗,想跟谁跟谁。我要是你,我就交四海朋友,走万水千山。

我腾地站起来时,想起那个被用烂了的借口,去洗手间。老师一脸期待地挥手,指望我快点回来,继续跟他探讨在这个城市的最优生存计划。

一路上經过各种桌台,喝酒的,打游戏的,赌金花的,拿着财经报纸侃侃而谈的,有点老家那边过年的劲头。从洗手间出来,站在廊下朝大厅里回望一眼,仿佛又回到了老家,虽然他们不再说老家话,也不谈老家那边的事,但他们的表情,说话的节奏,看人的眼神,以及未经训练的坐姿,无一不透露出老家那边的味道,我仿佛看见某年春节,家里来了大群客人,午餐酒连着晚餐酒,人人大着舌头说些无知而狂妄的话。

在人群里扫了两遍,才找到我的两个熟人,亚丽还在聚精会神地打麻将,朱悦跟一群侃侃而谈的男人笑眯眯地坐在一起,一个大热天却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紧靠朱悦坐着,朱悦也不时飞他一眼。我还注意到亚丽在偷看朱悦,或者说,偷看朱悦以及她身边穿灰西装的男人。

我在老家时也不能融入这种集体的欢乐,我搞不懂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欢乐,就像我搞不懂为什么人越多我就越孤独一样。

这里面有个矛盾,独处时,我感到自由是个很惬意的状态,来到人群中间,自由却变成了难堪的孤独。难道自由必须跟孤独搅拌在一起?

高中老师还坐在那里,旁边是我的空椅子。他端着茶杯,微微摆动脑袋,吹赶漂浮起来的茶叶,我见过他把不小心喝到嘴里的茶叶用手抠出来,扔回茶杯里。我转过身,大步走了出来。

交际真是既费时间又费钱,为了参加同乡会,我请了一天假,又花出去100元,结果还得自己掏钱买午饭,然后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晃荡。我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我想我的生活大概还不到需要交际的层面,因为没任何人有求于我,我也无求于任何人,我永远没法像亚丽和朱悦那样,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人群里,她们笑得越开心,我就越感到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也许她们生下来就带着交际天赋,就像两块磁铁,一露面就被各种各样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朱悦的电话追了过来:橙子姐,你怎么走了?

我突然不舒服。我得在朱悦面前绷着点,毕竟我也算是老师。

晚上我们移师亚丽姐家,你过来吧。

我的天哪,你们泡了一天还没够……

晚上没那么多人了,今天是子淇的生日,亚丽姐只邀请了几个最贴心的朋友参加。

这样一说,我不去倒不合适了。当上所谓的书法老师后,我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是如何过生日的。低头看看身上那套姜黄色亚麻长裙,经过大半天的挤压拉扯,已经皱巴巴走了形,难不成还要为了那个小姑娘去买身衣服?太过分了,要不,去做个头发吧,反正接下来半天没工作,没任何安排。头发做得好,说不定可以把衣服的缺点遮掩过去。

一路走着,无端地升起一股烦躁,自从认识这两个女人,我的生活就比以前多出好多麻烦来。

发型师是个玉树临风的帅哥,站在我背后,撩着我的湿发,殷勤地诉说、建议,我表面淡定,实际上早就乱了阵脚,觉得小伙子说得句句在理,我的头发的确够枯够硬,原来的发型的确呆板无趣,他建议烫一下,再好好修个型。这个月烫发很合算,因为店庆,给所有的顾客打五折。五折哎,我很心动,但还是理智地说,不能烫,我今天有活动,新烫的头发有股味道,好尴尬的。帅哥摇着头,说,你说的是五年以前,那时候的药水不好,所以有味道,现在早就没有那种药水了,不仅没有怪味,你还可以选择香型,茉莉花型、薰衣草型、玫瑰花型。说到这里拿出他的ipad,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划呀划呀,一个个精心拾弄出来的脑袋在我眼前连成线滑过去,那都是他的杰作,是跟他长期保持来往的客户,我看出来了,他的作品可以用一个乱字来概括,无一处不乱,无一根不乱,简直就是一团乱云,但又乱得实在好看,乱得恰到好处,再配上缕缕漂染,跟我身上的衣服倒是很搭。如果做个那样的头发,完全不用考虑重新买身衣服的事了,这样一想,就算帅哥的手艺价格偏高,也是合算的,于是就点了头。帅哥一个脆脆的响指,另一个帅哥循声而来,把我迎到洗头间。我总结出一個规律,发廊的档次越高,帅哥越多。

发廊帅哥的承诺像他们的公示价格一样打了折,他说是茉莉香型,我却觉得是一股子铁锈味,他摊摊两手,无可奈何地笑笑,表示我的嗅觉不可理喻,关于铁锈味的比喻更是愚不可及,我便知道,这个亏是吃定了,与其在店里无谓地争执下去,不如早点出去吹吹风,看看这股怪怪的铁锈味能不能被空气稀释一些,否则,我怕她们以为我用错了香水。

为了刚好磨蹭到朱悦说的那个点,不得不在外面磨蹭了近两个小时,这当中,我几次都动了回家去的念头,可马上又觉得,既然都答应人家了,就不应该随便食言。

两个小时终于过去,我已筋疲力尽,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往亚丽家赶。

天际花园的大门隐藏在一片葱茏的玉兰树下,小区里静谧、雅致,连空气都突然清新起来,门卫和园丁穿着各自的制服,见人过来,彬彬有礼地退让半步,垂首而立。这阵势让人全身肌肉收紧。

是朱悦开门把我迎进去的,一如我所想象,水晶灯晶莹的光芒让家里显得富贵而温暖,墙上挂满画框,除了那些常见的大师复制品,就是亚丽的巨幅照片,各个时期的都有,张张都在表明她的舞者身份。尽管她年轻时美得像个明星,我还是从她眼睛里看出了某种跟艺术不相匹配的光波,也许是我太挑剔了,我认为很可能正是她眼里的那种光波隔断了她与艺术的联通。朱悦也换了身装扮,一袭吊带短裙,越发勾勒出她窈窕动人的丰满身姿。亚丽也没有像个主人似的前后张罗,而是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看一本书。这有点超乎我的想象,我还以为进门就会看见大餐桌,亚丽正在风风火火地指挥她的服务员呢。

亚丽起身把我带到另一间房里,这里总算能看出一点私房菜的味道了,一张小几上摆着几本大影集,里面是各色人等跟亚丽的合影,还有形状各异的签名。亚丽说,都是我的朋友们,我的私房菜就是为我这些朋友们预备的,到了周末,他们抽出时间,到我这里来坐坐,吃点东西,聊聊天,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橙子啊,我一直都是这个观点,赚钱算什么本事?只要肯吃苦,肯低头,谁都赚得到钱,有没有朋友才是衡量一个人生活品质高低的标杆,看一个人的朋友,就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亚丽一一介绍那些照片上的人。这个是谁谁谁,著名经济学家,经常上央视;那个是谁谁谁,某大人物智囊团成员之一,这个人眼睛最毒了,任何人,他只要看一眼,不说看到死,至少能把后二十年看得清清楚楚。这一个最特别的,据说他有一个神秘的手机,24小时不离手,听说里面连国务院总理秘书的电话都有。这个你一定知道,某某某大导演的助手,未来的电影大师……

我知道她的话应该打了折扣来听,但还是感到惊讶,说到底,不过是个无证经营的小饭馆而已,看她的架势,却仿佛在这里结交了天下精英。

看完照片,亚丽指着一扇门喜滋滋地说,小寿星今天兴致不错,已经在她房间里用功了。我知道这是请我去给子淇单独辅导一下的意思。

子淇果然已经开练,幼小的手腕悬在空中,架势十足。见到我,高兴地扑过来,牵着我的手,引我到书桌边,让我给她刚写的字打分。

我当然是夸了又夸,不管怎么说,今天人家是主角。

老师,你的香水味好好闻。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下意识地揉了揉头发,还是那股隐隐约约的铁锈味道:你真的觉得很好闻吗?我还担心它的味道有点怪呢。

不怪,我妈妈还有款香水名字叫毒药呢,你的香水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钢铁。

与此同时,我感觉今天的子淇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她的言谈,甚至眼神,都有一股交际的味道,但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直觉,觉得不应该这样揣度一个小孩。

门外一阵小小的喧闹,子淇小声说,客人来了!老师,我们把门锁上吧,我不喜欢有人到我房间来,除了妈妈和你和朱悦。

太好了,我也不喜欢跟陌生人坐在一起。

子淇对书法的热情也让我受宠若惊,她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让我挑一首,指导她写,她说她早就想抄一首诗,盖上自己的印章,装到镜框里,挂在自己的房间。

对子淇这样的孩子来说,这任务有点勉为其难,但既然孩子有兴趣,又是小寿星,就答应了。我给她挑了一首贺知章的《咏柳》。我小时候也在父亲指导下写过这首小诗。

有些字,需要把着她的小手写,就算松了手,还是不能脱离指点,一笔一画都要盯着她。这当中,门那边暗了一下,回头一看,亚丽领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站在门后,男人冲子淇笑盈盈地点头,挥手。我想起来了,这男人就是老乡聚会时坐在朱悦旁边的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我礼貌地还以点头,但他似乎没看见,转身走了。我回想了一下,从他出现开始,他的目光就没落到我身上过。

我有点恼怒:我就那么不起眼吗?穿得挺像个人,一点礼貌都没有。

幸亏子淇锁了门,我不打算出去见这样的客人,若是亚丽她们来请我出去,我也有理由拒绝,就说子淇不让开门。

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人过来了,我能听见他们在聊天,在笑,在闹,甚至能听见碰杯的声音,难道他们已经开始晚餐了?为什么没有人来请我们出去?我是客人,子淇则是今晚的主角,再怎么样也不该忘了我们俩呀。

子淇不停地跟我说话,还拿出了她从小到大的影集,我看见了她的爸爸,一个平平常常的小伙子,一步步变成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不像亚丽讲的浪漫似火,热情万丈,在那个小地方跟她一见钟情,然后像王子拯救灰姑娘一样把她直接带进皇宫,他的样子看上去跟那个故事有点对不上号。

我摸摸孩子瘦叽叽的后背,问她,怎么没见你爸爸呢?

出差了。子淇头也没抬。

今天大概有多少客人你知道吗?我在心里估摸着什么时候生日聚会才结束。

就一个。过了一会儿,子淇补充道,他是为朱悦而来的。

朱悦?但这里明明是你们的家。

她们一直都这样。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妈妈把人带到家里来,然后那个人就会去追求朱悦。

你是说,朱悦住在你们家?

有时候住我们家,比如有客人来时。

写下几个字后,子淇抬起头,认真地说,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特别的本事,就必须长得漂亮,否则别想过上上等生活。

上等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起子淇那次到我家时的神情,心里一阵不悦。

上等生活就是远离菜场,远离厨房,远离生活琐事,成天只想一些高尚的事情。子淇死死盯着我的脸,突然说,老师,你应该去整一下容,把下颌骨那里削去一点。

我不要,我又不靠脸蛋吃饭。

有了好脸蛋,生活更美好。

难以置信这样的话是子淇一边挥毫一边说出来的,我惊讶得心里咚咚直跳。

是你妈妈这样教你的吗?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和朱悦一起过来的人,有很多人都在工厂里做工,她们穿着土气的衣服,身体胖得像个面包,朱悅却跟一些很绅士的男人们在一起,他们逼着她去学习,像外语啦、针灸啦、国际象棋啦……

他们为什么要逼着她去学那些东西?

如果她不懂得那些,就不能接近人家。

我脑子里腾起一团迷雾,等这雾慢慢沉淀下来,思路稍微清晰些时,我问,那么,她现在学书法,是为了接近什么人吗?

应该就是刚才那个人吧,我妈妈说那人是个名流。你说,当富翁好,还是当名流好?

不知道。我忍了忍,耐着性子问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能还是名流好吧,因为名流是既有钱又有名。

我想笑,同时又被难以言传的神秘感紧紧攫住,笑不出来。我觉得我正在接近某个秘密,我开始向孩子试探。

为什么要让那些人在你家里认识朱悦呢?

第一,朱悦没有家;第二,高贵的客人都喜欢去一些富丽堂皇又安全的地方。就是这样。子淇头也不抬地回答。

客人太多的话,会不会打扰你学习?

妈妈说良好的家庭熏陶会成为一个人的天赋。

那你喜欢这种熏陶吗?

子淇耸耸肩:还可以吧,主要是妈妈喜欢,妈妈说她不能忍受没有朋友的生活,就像演员不能忍受没有聚光灯打在她头上一样。

我起身,假装打量子淇的房间,走到一个可以向外窥视的角度,我能隐约听见客厅那边传来一些只言片语:优雅、女皇、风姿、不减当年、沙龙、理想国、安乐窝……

我想出去看看,又觉得应该等朱悦或是亚丽过来叫我时再过去比较合适。也许等到吃蛋糕的时候,她们才会过来叫我们吧。

这样的时刻终于到了。亚丽满脸绯红神采奕奕地走过来,我们跟在她后面,推开一扇门,迎面是个装饰精美的餐厅,除了一只精美的蛋糕,桌上还摆着些老家风味菜,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际花园的私房菜?亚丽说,不好意思,刚才看你们写得正带劲,就没进去打扰你们,菜大概有点凉了,我去热一下。

细看之下,才发现竟是一桌剩菜,而且餐厅里只有亚丽母女和我三个人,朱悦,还有那个男人,都不见了。

亚丽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快,解释说,朱悦跟方先生有事,刚刚上桌,就被电话叫走了。让那些大忙人去忙他们的吧,我们来安安心心享受我们的悠闲晚餐。

就像挨了一记闷棍,我感到脑仁儿快要瘫掉了,如果只有三个客人的话,为何我跟另外两个客人之间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呢?难道是我太卑微,不配跟那样的名流在一张桌上吃饭?

趁亚丽去拿果汁的机会,子淇一脸诡异样地对我说,现在是家庭教师用餐时间。

又是一记闷棍,我感到全身都要瘫痪了。亚丽端着一大杯鲜榨果汁笑盈盈地走进来,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请我来客串家庭教师,应该是有报酬的吧?

亚丽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说,稍稍慌乱了一下:什么家庭老师!肯定是子淇在跟你乱说话。我正要告诉你这其中的奥妙呢,就当你这个当姐姐的为朱悦作了一次牺牲吧,我一直在给她介绍男朋友,但一直都不成功。顺便插一句,我也会为你留意的。朱悦的情况是这样,好点的男人看不上她,看得上她的男人她又不满意。今天这个方先生是上午才在同乡会上认识的,那可不是一般人,朱悦跟他,绝对是高攀了。话又说回来,女孩子长得好看一点,不就是这个用途吗?不高攀岂不浪费?既然人家条件这么好,如果不趁热打铁,我担心被人家抢了,外面漂亮又有心计的女孩多的是,所以我就作了这个安排,请他来我的私房菜馆,让他跟朱悦有个进一步的接触。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你也是未婚青年,我怕扰乱他的视听,就想让他们先有个不受干扰的交谈,然后再去把你叫出来。这不,正要去叫你呢,方先生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要走。放心吧,肯定还有下一次,下一次我们大家再聚。

好像也没什么破绽,虽然跟子淇说过的话有出入,但子淇毕竟是孩子,哪能把大人的世界看得那么清楚呢?这时再看子淇,完全没有了在她房间里的机灵和狡黠,也许我高看她了,她不过是个贪吃甜食的孩子而已。罢了,好歹尝几口亚丽的私房菜,赶紧回去。

才吃一口,我就笑了,什么私房菜,名字好听而已,无非是老家的几道土菜,加上几宗独有的调味品。

一低头,烫发精的味道猛扑过来,我突然怒从心头起,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生日聚会,我都干了些什么呀,烫头发,在街上如丧家犬般游荡,做人家的家庭教师,吃人家的剩饭剩菜,还险些专门去买了一套衣服。老天,到底是谁把我变得如此愚钝?

从亚丽家出来,我走得很慢很慢。这个地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来了,虽然它很美,空气中飘着隐隐约约的甜香和富贵之气,但我注定跟这样的地方无缘,误入一次,都伴着不着痕迹的伤害,也许朱悦这样的美女是有机会搭配着闯进来的,不过,好像也不是很顺利,亚丽不是说,她一直在给她介绍男朋友吗?很顺的话,就用不着“一直”了。

“一直……”

我脚下绊了一下……

朱悦开始请假了,一请就是三周,我无所谓,早该知道朱悦这样的人没有常性,何况她是那样的学习动机。

有一天,朱悦急匆匆赶过来,一来就涎着脸喊橙子姐橙子姐,直呼惨了惨了,问她,说是有急事相求。

你能不能帮我写一篇《木兰辞》,然后下边署我的名?朱悦扭捏但认真地说。

你要干什么?我不由得警觉起来。

要不,你先打我一顿吧。我在外面夸了口,说我书法还可以,但你知道,我其实没到那个程度……橙子姐!这样好不好,我送你一个漂亮包包作交换。

去你的,我嫌你的包包跟我的衣服不配。

那我再送一套跟包包相配的衣服。

滚!我才不穿你那样的衣服。

我感到奇怪,我们之间何时变成这种语气了,同时也很后悔变成这样,若我们继续保持最初的矜持,朱悦就会不好意思提出这种要求。但话又说回来,能用自己的书法为别人解围,我心里其实挺乐意的。

朱悦在一旁陪我说话,我佯装生气:你肯定还会再来找我的,你這回卖弄出去了,名声传出去了,人家会不记得你的才能?不过,下回就轮到我来讲条件了。

好啊,让我看看你的条件是什么,你不妨今天就告诉我。

那我问你,子淇生日那天晚上,亚丽真的是在给你介绍男朋友吗?是否这次又没有成功?是否她的介绍注定不会成功?

朱悦少见地沉默下来,看她表情,并非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斟酌词句。

橙子姐,其实,我一句话就可以答复你,但我不想撒谎了,我真想对你说实话,因为我已有点厌倦了。

厌倦什么?难道是打着恋爱的旗号干着牟利的勾当?

我猜你就会这么想,其实,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首先我是个职业女性,我有正经的工作,我工作还干得不错,我只是不想白白浪费业余时间而已。

我瞪大眼睛,这种恬不知耻的论调我闻所未闻,细一想,似乎也无可指责,是她的生活,她的时间,她有随意安排的自由。但是,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你就不怕时间长了,你会成为其他女人的灾难,最终酿成自己的灾难?

那也比在死水一潭中寂寞无为要好。

你们是这样的合作关系吧?亚丽负责在前面为你物色人物,毕竟她的社交范围比你宽广,你就在后面负责消化,你们就像孙二娘开黑店一样,一个在前面负责拉客,一个在后面负责剁腌烹。

朱悦笑起来,边笑边说,早期,亚丽偶尔也到后面来跟我一起剁腌烹,现在不行了,她说她年纪大了,该退居二线了。

真是不知羞耻!所以她专门把你培养起来,做她的接班人,对吧?

橙子姐,你怎么猜测那是你的自由,但你不要向我求证。

我默然一阵,也笑出声来:亏你们想得出来,还私房菜!……我说怎么她的私房菜那么难吃,还是有人千辛万苦地找过来呢。

做菜肯定不是她的长项,但也不至于难吃吧?我说出来你不要笑哦,她的私房菜馆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厨师,很多菜都是从外面订来的。

这不是打着私房菜馆的名义拉皮条吗?你都不觉得难为情?

什么拉皮条!你才应该感到难为情呢,因为你的思维很脏,实际上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脏,亚丽姐是这么说的,私房菜馆当然要做菜,但它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它是一个社交平台,不是公开的,是私人社交平台,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交友需要。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可能不相信,有个男人,很有钱,不管去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但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想去趟欧洲,谁都不带,只带我,然后我们一人背一个小山似的大背包,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们计划走遍欧洲,结果只走了两个国家就不得不回来,一路上他很少说话,也不拍照,我跟他说,你何必带着我?你应该一个人来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就像一件必不可少的行李,或者是无可替代的护照,谁在路上会不停地跟一个背包、一本护照说话呢?谁又离得了这些东西呢?

你是说,你虽是他的必需品,他却视你为无物?你为什么不生气?

你真是!我为什么要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不在乎他如何看我,我只在乎我如何看他,跟他走那一趟,我兴奋无比,每一天都像重新出生了一次,我享受我的旅行,他享受他的旅行,就像他喝他的矿泉水,我喝我的可乐一样,我们各得其所。

然后呢?

然后我得到了预期的回报,然后我们渐渐消失在人海。可能你会说我恬不知耻什么的,但我真的很享受这种生活,我用这种方法认识了很多优秀的人,每认识一个,我都受益匪浅,不一定是钱,钱反而不是惊喜,真的。你是不是把我看成那种叫暗娼的女人了?告诉你我真的不是,起码我没有那个故意,如果我是暗娼,那生活中每个女人都是暗娼,或是潜在的暗娼。我对自己的定论是,我是个好运的女人,老天赐我招人喜欢的天赋,而我没有浪费它。

天赋?是的,你有这种天赋。

我知道女人们都渴望拥有这种天赋。

你是对的,我羡慕你,不过,亚丽怎么样呢?她应该也算得上有这种天赋吧?现在怎么样?她还能享受她的天赋吗?

天赋是不会消失的,你不觉得她的天赋已经钻到她的骨头里去了吗?多少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在男人眼里已经连名带姓都不存在了。

她什么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吧。

哈,她都已经五十好几啦,她的大女儿已经读完大学到国外去了,子淇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为了挽回她丈夫。

刚刚不是说她有天赋吗?为什么在丈夫面前却这么费力呢?

那是因为她丈夫已经消费完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天赋。

可你说过天赋是不会消失的。

我的意思是,不会在她身上消失,但可能会在某个男人那里消失,有什么关系,男人有很多种,这个人不认可她的天赋,不一定那个人不认可。

我的思维被她掐断了,望着她炯炯有神的双眸,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我终于接上了自己的思绪,我问她,你们这样做,亚丽图个什么呢?私房菜馆只在周末营业,应该也赚不了多少钱吧。

亚丽姐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人生需求还停留在生存这个层次,亚丽姐已经走到精神需求那一层了,她需要身边环绕着有质量的朋友,需要朋友们的热情拥抱,需要朋友们满世界提到她的名字,她的天际花园,还有她的私房菜,甚至可能还包括我,没有知名度,她会活不下去。

别哄我了,那些人的意图只在你的身上,谁会在意她那个中老年妇女的精神需求!

会呀,到一定时候就会了,私房菜馆里有只眼睛,看到了所有的事,都妥妥地储存起来了,一有需要,亚丽姐就会把它拿出来,然后,一切都不费吹灰之力,懂了吧?

你是说,那里有一只隐藏起来的摄像头?这……不犯法吧?我下意识地抱住两只胳膊。

笑话!是自己的家哎,想装一百只摄像头都没人敢来干涉。

她这样做,她丈夫也不干涉她?

不知道,他们俩现在不住在一起。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在电话里吵架,亚丽说,你别想把我变成个穿着大花裤子出来买菜的家庭妇女,想当年,我在老家不说万众瞩目,也是不可一世的台柱子,是你把我的生活彻底毁了,你用狗屎一样的诺言把我骗到这里,结果我失去了一切,我没抑郁而死,全是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

就算是这样,到了她这个年纪,又是这种处境,不是应该把重心放在丈夫的事业上吗?

朱悦一笑:男人的毛病都是一样的,她的丈夫渐入佳境之后,注意力就不在她身上了,外面的漂亮女人多的是,就算他不去惹她们,她们也会像猫儿扑腥似的朝他扑过来,所以我说他们之间出问题了嘛,但亚丽姐也不是一般角色,她可以容忍他去胡来,自己也可以过得花团锦簇,但他的所有权不会变,他就是她的宅基地,等她老了,她还是会回到老宅子里去养老的。

时间被有规律的日程安排切成小块,一块一块消失得飞快。

有一天,我刚睡着,听见有人在用钥匙开门,吓得硬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可能是房东,房东要过来,总是先有电话打给我,会是谁呢?大半夜的。人进来了,还打开了灯,正要往床底下钻,听见朱悦在叫橙子姐。我忘记了,我给过朱悦钥匙,因为担心这个学生万一哪天先我到家,事实上她总是迟到,从没早到过。

朱悦提出要在这里借宿一晚。我只好扔给她一只枕头一条被套,都这么晚了,我懒得问她原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我在闹铃的催促下醒来,发现朱悦早就坐到书桌边写开了。

朱悦主动解释来这里借宿的原因,原来是水管坏了,房东虽请了修理工,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她只好跑出来。

我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不去亚丽家呢?那里不是宽敞得多,但我不好意思说出来,怕朱悦误解为不欢迎她的到来。

两人一起出门,一起去吃生煎包,然后一起去乘地铁,这倒是从未有过的经历。我说,水管修好之前,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但这天晚上,朱悦没来,第二天、第三天,当然更不可能来了,我在心里埋怨:说来就来,不来的时候却不知道招呼一声!

我却失眠了,折腾了个把小时后,决定把枕头翻个面,发现枕头底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开了灯,小心翼翼地拎起来一看,是个蕾丝三角裤。

绝不可能是我的东西,我的内衣里面从没出现过蕾丝,难道是朱悦落在这里的?但她那天晚上明明没睡这只枕頭。

我打电话给朱悦,朱悦一阵不好意思地笑。我说怎么少了一条呢,原来在你那儿,不好意思,麻烦戴上一次性手套,用两根手指拈起来,帮我扔进垃圾桶。

那天我没发现你在我这里换衣服呀。我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有早上冲凉的习惯嘛。还说呢,那天在你家几乎就没睡着,我不习惯跟人同睡一张床。我起床的时候,你还睡得如火如荼呢。

我想了想,没给她扔掉,反而戴着手套替她洗了,收了起来,心想,没准哪天她又要来借宿。

七夕前,姐姐打来电话,说要给母亲搞个法事,要我最好回去一趟。

母亲正是在七夕前去世的,老家那边不过七夕节,却把这一段日子统称为亡人节,据说死去的人在那边放假,很多人会趁机回来看看,所以到了夜晚,随处可见蹲在地上一边喃喃低语一边烧纸钱的人。

我没有理由不回去,不然,我怕父亲在姐姐家要听一耳朵的话。不仅要回去,还要带足银两,不然父亲恐怕也要听话。当然,我决无怨言,毕竟姐姐替我包揽了我头上的养老义务。

既回老家,少不得抽时间跟原来的同学朋友见见面,这才知道,同学们的孩子不是正在读高三,就是已经高考完毕,家长孩子一起进入疯玩期,我就算坐上宇宙飞船,也赶不上他们了。略去这个话题,就只剩了我现在赖以谋生的专业,偏偏我又不习惯人家当面夸我,也不觉得放弃所学专业靠书法谋生是件多么光荣的事,哼哈几句后,便以极度的淡然终止了这个话题。同学们也觉得已经仁至义尽,一起撇开我,盘桓在自己的话题上面,我立即有了被抛弃感,不是被同学抛弃,而是被曾经熟悉的生活抛弃,被家乡抛弃,被一个曾经温暖的圈子抛弃,而且我是过错方,因为我的离开类似于出走。再看看同学们那些已有青葱之相的孩子,更有种被主流社会所抛弃的感觉。聚会结束,我在马路边缓缓地走,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姐姐出去办点事,讲好了大概十点才会回来。只有姐姐在家,我在那个家才能自然一点。前面有一只踯躅不前的野狗,跟我一样没有目标,没有群体,我望着那狗,那狗也望着我,我想它以前肯定也跟我一样,有目标,有群体,有一切狗所应该有的,后来,我们到底是怎么失去那一切的呢?

我向姐姐讲述我的尴尬,姐姐说,这是你不常回来的原因,多回来几次,多见几次面,自然会亲近些,话题也就多些。

从此姐姐抓住一切机会带我去见人,亲戚、同事、朋友,逢人就讲:这是我妹妹,凭一只毛笔闯天下的亲妹妹。我在无人处制止她,直至大发雷霆,姐姐才有点讪讪的:我又没说假话,你以为能有几个人可以像你这样?多少人在外边累死累活,还是身无立锥之地,最后夹着尾巴回来了。

下一次,姐姐带我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那天人很多,一拨又一拨,每拨之间,互不认识,开饭之前,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聊天。没多久,背后两个人的对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朱悦还在韩国?她去了好几年了吧?不准备回来了?

要回来的,她说等她学好了美容技术,就回来开店。

你们这对双胞胎真是跟人家不一样,我见过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从小到大,一直都不愿分开,干什么都在一起,结婚之后,两家人走得像一家人。

是啊。

而且你们生活道路也截然不同,你都当局长了,她还在学手艺,开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有你的帮助,她应该会很顺利。

做美容这行也很有前途。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很努力。

下面一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我还是听见了:都在传你要当副市长了,你会是最年轻的女副市长,分管文卫教。

不可能不可能,快别说了。

我们是一家人,说说有什么要紧。

真的不可能,不要再说了。

我悄悄回过头,看见一个长相平平但气质温雅的年轻女人,留着小S那样的发型,捧着一只茶杯跟人聊天。是我神经过敏了,她们说的那个朱悦,肯定不是我认识的朱悦,因为朱悦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双胞胎姐妹,她们不仅长相气质迥异,地址也不对,我认识的朱悦并不在韩国。

反正閑着无事,我心血来潮,把这事编成短信发给了朱悦。

很快,朱悦的回复就来了:我是单胞胎,不是双胞胎,我也没有姐姐。

再过两天,就要启程往回赶了,明天该去买机票了。

在老家,我从不提前订票,因为订票处有我以前的熟人,熟人告诉我,与其提前订票,不如出发前临时买票,这时反而容易出现退票或余票,折扣很大。打电话一问,果然,有一张明天早上七点的,虽然有点急,但折扣大,就毫不犹豫地买了。

到家时还不到中午一点,刚一进门,屋里的情景让人如遭雷击,我张大了嘴,却哑巴一样发不出声音。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他,依然是那身不变的拖沓唐装,可笑的猪尾巴似的小辫,他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我,那一脸愚蠢的惊讶,我一秒钟都不想看到,我扭过身去,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尽管如此,我仍然看得见他,子弹一般从床上跳下去,狼狈地捡拾衣服,那肚腩,那大腿,那连接后脑勺与肥硕后背的短促颈项……当初我们在一起,他也是这副猥琐的窘样,我真怀疑他从没有过完整的从容不迫的性生活。在他穿好衣服之前,我飞快地闪进卫生间,锁上了门,我可不想在这里、在朱悦面前,在他穿上衣服之前,与他相认,甚至叙旧。

他走了,留下一地衣物,朱悦披着床单坐在床上。

帮女人捡一下地上的衣服这种事都做不到,他还是那么自私、无礼、野蛮。

我把衣服狠狠扔回床上:快点穿上吧,我要开窗了,屋里一股子味道。

我背对着她砰砰地开窗,留给她穿衣服的时间。等我开好窗,朱悦已经到浴室里去了。

再出来时,朱悦脸上的表情已完全正常,坐在桌边,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要两天以后才回来吗?

你还嫌我回来早了是吗?这里是我的家哎,你不会把他带到你自己的家去搞吗?

我没有家,我就是人家报道过的群租房里的那种人。

骗谁呀,光是你平时穿的那些衣服,群租房里就没地方挂。

有些放在亚丽姐家里,有些干脆就是她的衣服。

我满腔愤怒,却不知从何说起,看了一会儿,打开行李箱,噼里啪啦收拾自己的东西。

在衣柜一角,我看到了朱悦上次落在这里的蕾丝内裤,扯出来,劈头朝她扔过去。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厉声问:你早就开始在我这里乱搞了,是不是?它就是证据,是不是?

朱悦竟然没否认。

我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能这样?我邻居看到过吗?天哪,你会害得我没脸在这里住下去,我怎么会碰上你这种人!你跟我说实话,你就是职业的,对不对?

你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呀。

……真想骂你是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可我说不出口。

你已经说了。朱悦竟然笑出声来。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嫌工资低吗?你可以像我一样多做几份工啊,而且你还可以找个男人结婚,你会很好找的,你这么漂亮,嫁个有钱人也不是不可能,实在没理由干这个。

有机会的话,我会告诉你我的理由,我真的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你要知道,我并不享受这一切,我知道什么样的男友才适合我。

我愣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愤怒的语气: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原谅你,我们是从一个家乡过来的,你应该知道,在我家里撞见你们,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忌讳。

没那回事,你醒醒吧,我们已经不在家乡了,我们流落在外。

流落两个字让我突然失去了斗志,我不再说话了,只是动作仍然气呼呼的。

真的对不起!过了一会儿,朱悦再次诚恳地道歉。

好啦!一会儿出去请我吃饭。

如果朱悦像那个男人一样仓皇逃走,我肯定是不会原谅她了,但她一直坐在那里,不掩饰,不抵赖,还一副不知羞耻的坦白痞子模样,倒叫我无可奈何。

朱悦请我吃川菜,不一会儿,两个人就被辣乎乎的饭菜剥去矜持,放肆起来。

今天收入不少吧?再给我叫一盘干煸牛肉,我要打包回去。宰死你,看你还敢再干坏事。

什么收入!我又不是卖淫的。

你他妈小点声!我赶紧瞅瞅四周,还好,没人听见。那我倒要问问你了,你图什么?性感?年轻?帅气?我看他一样都没有。

朱悦慢条斯理地剥着一只小龙虾:只得告诉你了,谁叫你活捉了我呢。还记得你那天晚上给我发的短信吗?我撒谎了,我不得不撒谎,因为我要保护她,我的双胞胎姐姐朱愉,我们出生在最普通最普通的工人家庭,我父母在工厂里三班倒,见到厂长就跟见到皇帝一样激动,我们注定无一枝可栖,无一臂可傍,注定只有最最平凡的人生。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讨论了一个通宵,上天让我们一起出生,拥有同一个面孔,同一种身材,我们几乎就是一个人,只不过分装在两个容器里,这样的安排肯定有它的目的。后来我们商定,她呢,固守老窝,我出来做外援,我们里应外合,好好打它一个翻身仗。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外援?我们不傻,知道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我借钱去了趟韩国,变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去韩国之前,我跟朱愉一模一样。为了不在老家掀起轩然大波,我从韩国直接来到了这里,开始了我们策划好的计划。在我出来之前,朱愉还是一个小公司的小出纳,那天你也看到了,她现在已经是最年轻的女局长了,听说还有可能当副市长。她当然是聪明的,但我这个外援的力量更是不可低估,我不断地给她提供各种助力,关系、钱财、信息,等等,凡是我能弄到手的,都不遗余力传到她那里。她一定会成功的,她一定要成功,非成功不可,不然我们两个人就都失败了。刚才你看到的这个男人,朱愉需要他一个朋友的帮助,这事我谋划很久了,为了接近他,我去你那里学书法。看起来很笨,但可靠,而且不着痕迹,不会给朱愉留下后患。

我早就放下了筷子,呆呆地看着这个眼神清澈的吮龙虾的漂亮姑娘,我不相信这个人就是那个传奇的主角,我突然如墜雾中,懵懵然辨不清方向。

等我终于清醒过来时,朱悦已经吃得直打嗝了。我一口气干掉一瓶啤酒,然后,我第一次有点失控地狂笑起来。

朱悦被我笑怕了,问我怎么啦?我看看周围的食客,抱着她的脑袋,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知道吗?今天这家伙,曾经跟我有过一腿。

朱悦一把推开我,不相信似的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趴在我耳边说,你是说,你把他睡过了?

是的是的,你说得对。我们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出来了。我向朱悦发誓,这是笑出来的眼泪。

从饭馆出来,我拎着满满一盒干煸牛肉,继续跟朱悦掏心掏肺。

你就甘愿为她牺牲自己?虽然是双胞胎姐妹,还是会各有各的人生。

你不懂双胞胎的生活,她们有两个身体,但只有一个灵魂。

我一呆,半晌,继续问她,亚丽知道你们的计划吗?

当然不知道,也不能让她知道朱愉这个人。对了,要特别叮嘱你一下,今天的事你可不能让亚丽知道,凡是我为朱愉做的事,为朱愉接触的人,都与她的私房菜馆无关,都是我自己的私事,我不想让她知道。

有一阵子没见到亚丽了,子淇由阿姨陪着来上书法课。是那种老年阿姨,土气邋遢,见过她家的房子才知道,这样的阿姨跟那样的房子极不匹配。

想想,她曾经把我置于这个老年阿姨的位置,把这样的我展示在她尊贵的客人面前,或者说,在她的天际花园豪宅里,我只配做一个仆人……

不知不觉间,我把对亚丽的不满渐渐转移到子淇身上。别看她小,她也有份,这是我后来才明白过来的,她大约从她妈妈那里领到过任务,那就是想办法拖住我,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她的家庭教师。

每次下课前,我都要评出三个表现最优的学生,当场奖给他们黏纸之类的小奖品,子淇一直稳居受表扬队列,但最近,我冷酷地剔出了子淇的名字,虽然她的表现像往常一样好。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控制不住。

我看到子淇眼里含着眼泪,有点不忍心,就说,今天其他同学的表现也很棒……

子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晚上,亚丽打电话给我,询问子淇的书法课表现。看来,孩子告状了。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老师要想诽谤某个学生,何患无辞?就轻言细语地说,今天子淇精神不太集中,容易走神,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简单扯了两句孩子,亚丽又向我提出了邀请,这次的理由是要过中秋节了,她前几天就准备好了月饼,准备请大家一起坐坐,喝喝茶,聊聊天。

不了,我这边越是节假日课程安排得越是紧。

哎呀,你来吧,朱悦也要来的,这回就我们三个女人。知道你忙,这样吧,下课后你等着我,我开车过去接你。

挣扎了好久,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亚丽,不用她来接,我自己坐地铁过去。

放下电话,强烈的沮丧感猫一样不知不觉寻了上来,紧身衣—样包围着我,让我迈不动步,明知又可能沦为人家的工具,还是不得不去,为什么在她面前就说不出不字呢?难道是她身上的所谓天赋在作怪?我缩到街边,尽量贴着墙走,分析自己为什么突然间,情绪变得这么低落。

走到地铁口的时候,我在一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是我的经验,如果我还有事情没想清楚,最好不要进地铁,那里面既封闭,又快速,人在里面,如同被塞进了一个急速下落的口袋,除了张开嘴巴拼命呼吸,什么也不能做。

我无意中坐进了一个最佳位置,我能看见每个进地铁口的人,但若不特别注意,人家看不见我。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自己心情变糟的呢?因为缺钱而焦虑吗?好像也够用,最大项开支是房租,必须由两个地方的书法课来共同负担,至于日常生活,可压缩到一个教学点的书法课里。除此以外,我还有第四个教学点,这份工资用来应付自己的服装及小小奢侈,比如去喝杯咖啡看场电影什么的。那么,我到底是在为什么而焦虑呢?

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跟我对话一样,我隐隐听到一个声音:她们都是有计划有目标的人,你没有,你信马由缰,无所谓进无所谓退,无所谓好无所谓坏,你活得像一个植物人,你像一块被冲到岸上搁浅的无知无觉的小石头。这不公平,但这就是现实,这个世界是精明者的,是投机者的,唯独不是你这种老实人的。

是的,她们的举动搅乱了我的平静,她们为什么不肯像我一样,本本分分地做事?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营谋?在我看来,亚丽已经生活得很好了,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精心谋划?朱悦也够幸运了,长得那么漂亮,看中哪个男人,就可以接近哪个男人,人生俨然胜券在握,可她们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不仅如此,她们甚至还把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拖进去,充当她们的道具,摆布我,愚弄我,她们哪有这个资格?如果不是因为老乡的关系,她们根本就无缘接近我,可她们却顺着这根竿子爬,作践我,冒犯我,真是岂有此理。

正在心里骂得起劲,一个穿淡绿色T恤衫的男人匆匆走了过来,就像突然被拔掉电源一样,我霍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差不多有五秒钟那么长,跟死了过去一样,没有呼吸,没有意识,直到那个淡绿色的影子就要跨上电梯,我才丧魂落魄地大喊一声:水上漂!

跟他当年跑去看我的时候相比,他胖了不少,乍一见我,既不惊诧,也没多少难为情,就像他当年突然消失,到今天又突然出现,中间只隔了一夜。

水上漂说他没有多少时间,我们只能找个安静一些的角落,随便聊几句。而我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说,就在这里说吧,我也赶时间。

说什么呢?谁也说不出那第一句话。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你是来旅游的吗?

我的冷笑出了声: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6年了,从你跟我说两个小时后见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工作。

他垂下了眼皮,这算是解释?很快又抬起来,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

教师。

教师?你能教什么?

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餐馆里的服务员,因为你长了一双狗眼。

我骂完就走,我很欣赏自己能把狗眼看人低这句话换成这种方式说出来,也觉得特别解气。瞧你现在胖得像头猪!我在心里继续说。

他追了上来,问我现在住在哪里,过得怎样?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蓦地冲他一笑,说出了亚丽那个小区的名字,接着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

天际花园?老天!我看到他眼里的惊讶迅速变成深深的失落:还是做女人好啊,随时可以咸鱼翻身。

那也是先翻了船,然后才考虑要翻身,谁甘心落水就死呢?

他露出有所触动的样子,伤感地说,我也结婚了,马上要当爹了。

恭喜你呀,你应该是从来不会翻船的。

我扭头就走,他没再追来。

疾走了一阵,我为自己莫名来袭的沮丧感找到了原因,我的身体预感到我会碰上他,提前产生了反應。

跟水上漂的不期而遇让我元气大伤,我为此好一段时间提不起精神,早上阴着脸出门,下了班就飞一般往家里赶,洗个澡,在网上下载个电影,把自己弄得困乏至极,倒头就睡。努力工作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多过一天这种猪一般的生活而已。

我找了个理由,暂停了朱悦的书法课。幸好朱悦并不细问原因。

亚丽那边,因为保姆带子淇来上课,也渐渐失去了联系。

一旦跟这两个女人中断联系,生活陡地平静下来,每天早出晚归,走同一条路,坐同一路车,在同一个地方,吃同样的饭菜,我想,这才是我原来的样子。

但人就是这么怪,这样过了几个月,我又有点提不起精神了,说实话,我开始怀念她们,怀念她们在一起时永远说不完的八卦,怀念她们你一句我一句令人捧腹的斗嘴。但我用力克制着重新联系她们的欲望。

谢天谢地,朱悦来电话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搬家了,再也不用住群租房了。

她的新家很远,乘完两条地铁,还要坐40分钟中巴。正想问她,住这么远,怎么上班呢?她说,我把那份工作辞了,准备自己创业了。

但朱悦并不因为住得远,就跟市区的朋友们断了联系,各种信息显示,她并没总是待在那个遥远的新家,而是频繁出没在市区。

终于又见到亚丽了。保姆没来,亚丽亲自来送子淇上课。

我说起朱悦搬家的事,亚丽一惊:她搬家了?搬哪儿去了?

我觉得奇怪,朱悦居然没告诉亚丽,会不会是想瞒着亚丽?自己是不是太多话了?再一想,又替自己辩护起来:她并没叮嘱自己要保密!

亚丽的追问有股由不得人的力量,我老老实实说出了朱悦新家的地址。

啊?亚丽睁大眼睛瞪着我:你再说一遍!

我又说了一遍那个地址,还有小区的名字,亚丽低声嘟囔了一句骂人的话,掏出电话,摁了一下,片刻,电话通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亚丽会突然抄起老家方言,以山呼海啸般的力量,劈头盖脸向对方抛去一通不断句、不歇气的咒骂,话语之脏、之流利、之恶毒,我闻所未闻。其实也不能算闻所未闻,我少年时期,有个暑假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有天清早,一阵笃笃的声音,伴随着唱歌一样的哭骂惊醒了我,我从床上坐起来,紧张而惊喜地听完了全篇,那个被人偷去山上两棵大树的女人,一边剁着菜刀,一边诅咒,偷树人上至祖宗,下至十代以后的后代,全都被她仔仔细细咒了个遍,她预言他们全都活不长,肢体不全,神志不清,不是疯傻无状,就是邪恶乱伦,总之,因为那两棵树,那个家族从此就要开始腐烂,直至污水横流,臭不可闻。我听得提心吊胆,生怕那个人突然忘了词,接不上下文,或是气力不济,声音突然小下去,还好还好,虽然略有重复之嫌,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忘词的现象,她精选词句,语调铿锵,节奏分明,堪称一篇诅咒经典。亚丽今天的架势,跟那个女人有得一拼。

小朋友的家长们渐渐围拢过来。他们不一定听得懂内容,但他们深深懂得亚丽的愤怒,他们既想凑近以听得更清楚,又害怕她话语里飞溅的毒汁会沾到他们身上,就像有人在亚丽身后画了一道线,他们挤挤挨挨地站在那道线以外,呈半圆形包围住了她。

终于骂完了,亚丽带着怨毒的面孔回过身,她很白净,但她转身的瞬间,人人都看见她脸上冒着一层袅袅的黑雾。

她似乎也被身后的人群吓了一跳,但一秒钟过后,她突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哈哈,你们听得懂我的家乡话吗?要不要我给你们翻译一遍?人群顿时讪讪四散。

我当然听懂了,一个男人带着朱悦住进了远郊一座别墅,那个男人正是亚丽的丈夫,朱悦在电话那头似乎很有理由:你们就要离婚了,他已经把律师找好了。亚丽咬牙切齿说,他会舍得跟我离婚?他是拿它当润滑油呢,哄哄你才能操得快活些,只有你这愚蠢的卖X女人才会信。然后就是无数污秽不堪应接不暇的咒骂,我难以想象朱悦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在电话那头是如何应对的。

我找了個声音的缝隙,低声道歉,检讨自己不该无意中向她透露了这么糟糕的消息。

不相干!我还得谢谢你呢,不然我还蒙在鼓里。我看她是偷人有瘾,偷到我家里来了,我会给她一点教训的,她大概忘了我是谁。亚丽扯过子淇就走,剩下的半节课也不上了。

我赶紧打电话给朱悦,为自己的失言道歉,朱悦却笑起来:你真善良,这正是我的用意啊,我就是想叫你帮我传话。你也谈过恋爱,你应该明白,他中意我,我也中意他,天塌下来也没办法了,这么简单的事,她活了大半辈子,怎么还看不开呢?

我反倒有点同情亚丽了,也许她想为孩子保留住父亲。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觉得……应该让着她点吗?

笑话!这种事怎么能让?又不是坐公交车,坐公交车的话,我可以给老年人让个座。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做人的底线……

底线?你问问亚丽有没有底线?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没有我,就没有她老公的今天,不信你去问问亚丽,这事当初就是她安排的,她把我当礼品送给一个大人物,给她老公换来主席台上的位置。他说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后来亚丽说漏了嘴,他才知道的,从那时起,他就惦记上我了,他说他心疼我,一直都想报答我。

等等,你是说这么多年,你跟他一直都没见过面?

亚丽当然不会让我跟他见面,她早就防着我呢。这回碰到他,是我自己的缘分到了。

这样啊,这……我实在是没有判断能力了,你们去吵去吧,看看最后谁能赢得了谁。不过你最好小心点,我看她是真的生气了,起码这段时间,最好避免让她碰见你。

放心好了,她能怎么样?也不好好照照镜子,又老又胖,一个欧巴桑,还敢跟我抢。早就烦她烦得不行了,她以为她能掌控我一辈子!早该从我生活里滚蛋了。

下节课,子淇没来,这让我浮想联翩,难道亚丽跟朱悦已经接上了火,连孩子的正常上课也顾不上了?

下下节课,子淇来了,还是亚丽送她,看来保姆还没回来上班。亚丽春风满面,一点都不像跟朱悦接上了火的样子。

课间休息时,我们依旧像以往一样,朝对方走去。

亚丽说,我恐怕得拜托你一件事,这个周末帮我照看两天子淇,我想回一趟老家。

周末中午,朱悦突然闯进来时,我正和子淇吃着送来的外卖。

朱悦一把扯过子淇,将她的头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拨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

死女人,你听好了,你女儿现在在我手上,你敢做出任何一件对朱愉不利的事,我马上掐死她,一命换—命。说着,将电话伸至子淇嘴边,另一只手一用劲,子淇就涨红着脸大声叫唤起来。

这真是个噩梦般的周末。小子淇一直被朱悦控制着,电话一个接一个,人人声嘶力竭,两眼放着疯狂的绿光。

为防止我报警,朱悦将我的手机扔进了水里,又拖了把椅子抵在门背后,再把子淇控制在椅子上,禁止我外出。

谁也别想耍花招,你的子淇的细脖子就捏在我手里,弄死她可比你对朱愉下手容易得多。你以为朱愉会眼睁睁看着你捣乱?她可不比你笨。朱悦对着电话说。

似乎亚丽在那边要求让我听电话,朱悦不情愿地叫我凑近来,把手机伸到我耳边。

橙子我求你了,救救我的女儿,救救你的学生,把我女儿从这个疯女人手上夺回来。

我一边安慰那边的亚丽,一边被朱悦眼里狂乱的光芒所震慑,为避免刺激朱悦,近在咫尺的子淇的身体,我连碰都不敢碰。

我听见朱悦在说:你还想让她上学?她能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还是个问题,你以为我不懂?你对朱愉做的事,至少要半个月以后才能见到成效,所以你的女儿至少要被我折磨半个月以后才能确定她该不该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挂掉电话,朱悦对我说,我不会那么傻的,我只想确保朱愉没事。她居然跑回老家去调查我,居然查到了朱愉那里,居然想对朱愉下手。我必须把子淇带走,只要她敢胡来,我就把她的女儿撕成碎片。

先是一点轻微的动静吸引了我,紧接着,一股越来越大的水流吸引了我的视线,它们是从子淇的脚下流出来的。子淇尿裤子了。

朱悦一只手放在子淇的脖子上,一只手去开门,准备离开。

我抢上一步说,得给孩子换条裤子,否则人家肯定会怀疑。

朱悦停下来叫我给她换裤子,那只放在小脖子上的手始终没拿开。

子淇,你知道阿姨是喜欢你的,是你妈妈把我逼成这样,你要恨就恨她,是她不顾你的死活,去做那些缺德事。

换好裤子的子淇,就那样被朱悦捏着脖子推出了门,我本能地想跟出去,朱悦堵住了我:你不带钥匙就出去吗?

我赶紧去门边的小挂钩上取钥匙,冷不防朱悦一把夺了过去,再猛地一掌,将我搡回屋里。我听见了反锁房门的声音。

我瘫坐在地上,听见朱悦和子淇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事情以一份保证书收尾,是亚丽的丈夫写给亚丽的,他承诺终生不再提起离婚的事,并立即回到家里,结束长达3年的分居。

我成了最适宜的联系人,我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坐在离我家不远的小餐馆里。大家从各个地方赶来,需要吃一顿热饭。

亚丽是跟朱愉一起回来的。朱悦一见面就问: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朱愉撩撩温婉的短发,慢条斯理地说,随便哪个人都能撼动我,那我这些年不是白混了?

子淇在朱悦身边似乎过得不错,换了新发型,添了新衣服,手舞足蹈,目光清澈,像刚刚结束了一次旅行。

朱悦的解释是,她并非有意去招惹亚丽的丈夫,是方先生带着她出去玩,无意中碰上的。她望着亚丽,浮上一脸嘲讽的笑:这世上还真有砸自己脚的石头,是不是?

亚丽手扶额头,闭上眼睛。几天不见,她憔悴了好多。

为了让她振作起来,我无话找话,违心地赞美她的私房菜,还劝朱愉也去天际花园体验一下,将这模式带回老家。亚丽苦笑著打断我:没有天际花园的私房菜了,就在昨天,我已退租。

你租的?我失声喊道,又赶紧捂住嘴巴。这账怎么算的呀,就那几道周末才营业的私房菜,能支付天际花园的巨额房租?

亚丽眯起两只细长的眼睛:天际花园就像一艘游轮,这么多年,我一直过着游轮上的生活,现在,我该下船了。

朱愉过来搂着朱悦,跟我回去吧,一切如我们所期,你的使命已经完成,现在轮到我来为你冲锋陷阵了。

朱悦把她推开一点,上上下下地打量,抚摸她熨烫平整的上衣,紧绷却得体的短裙,把自己涂着黑色指甲油的脚放到朱愉脚边,两只一模一样的脚,一个钉在夹指拖上,一个藏在藏蓝色半高跟鞋里。又去摸她黑亮的短发。好滑啊,像小 S的头发。朱悦轻声赞叹。

朱愉也说,你好美啊,美得让我眼馋。

我的美是速朽的,你的美却会子子孙孙,千秋万代。

赶紧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今天下午的机票我已经订好了。

万一我对你起了忌妒之心怎么办?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感到自卑,感到害怕。

你很快也会像我这样的,我保证。

朱悦摇头:那样的信心和力量,恐怕只有一次。

当初我就说让我出来嘛,因为我是姐姐,是你偏不要。朱愉眼里浮上了泪花。

不怪你,是我的命,我们不是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的吗?别小看那几个手势,那就是命,那天我明明是想出石头的,结果拿出来时却变成了剪刀。命运让我改变了手势。

你想太多了,所以你一定得跟我回去,我不想让你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朱悦朝我走过来,回过头去对朱愉说,我有东西放在橙子姐家里,我去拿了就来。

我只得站起来,跟在朱悦身后。我记得我家里已经没有她的东西了。

拐了个弯,看不见那个小餐馆了,朱悦停下来,望着我说,我不想回去了,过一会儿你去跟朱愉讲,叫她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就说是我说的。

话音未落,她扭身就走。我傻了,隔了几秒才问她,你要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地朝我挥挥手。

见我一个人回来,朱愉霍地站了起来。我转述了朱悦的话,朱愉的脸顿时灰了,直直地站了一会儿,推开椅子就朝外走。

我追过去。她加快了脚步,黑亮的头发像鸟儿一样扑扑欲飞。

我跑着追上了她,她在流泪。

你跟她说:我永远都不原谅她,除非她回来。

我把这话在心里念了一遍,但我不确定下一次见到朱悦是什么时候。

原载《十月》2015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宁  肯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姚鄂梅,女,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作品曾入选2012、2005、200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2012、2011、2008年《人民文学》奖,2012-2013《长江文艺》优秀短篇小说奖,2007年《中篇小说选刊》奖,2007年《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等奖项。

创作谈:当我们说A的时候,其实我们说的是B

姚鄂梅

对我来说,每次写创作谈,如同一次考试,我从没交出过满意的答卷。一个作品是一次出发,创作谈呢?是对这次出发的评价吗?我该如何自我评价?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默默地出发,不断地出发,试图游过面前这条河,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在对岸登陆。那里看上去十分遥远,笼罩着烟雾,让人疑心它很可能只是一幅画屏,惟妙惟肖地立在那里。

这是一条被施了魔法的河流,因为据说,不管你最终能不能抵达对岸,当你因为体力不支或腿脚抽筋等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的时候,那画屏似的对岸会慈悲地移到你的眼前,并且给你一个回望来路的机会。你会发现,你这一路走得多么丑陋,歪歪扭扭,无数的重复,无数的转圈,无数的搞错方向。连你曾经以为最激昂最悲壮的几次出发,也充满了可笑的转折和愚蠢的停顿,而你却一直以为,你是在一条直线上奋力前行,每一次努力都把前一次的纪录远远甩在身后。

但是,那画屏似的对岸好心地告诉你,你抵达了,你的对岸就在这里。一直很努力的你有点羞愧,也有点不甘。画屏似的对岸又告诉你,你的使命不是游到对岸,而是在这里制造出一片礁石群。

你依旧满腹疑虑:游到对岸,与在这里制造一片礁石群,哪个更难呢?

画屏似的对岸想了想说:打磨玉器与打制兵器消耗的心智和力量几乎是同样多的。

现在说说《天际花园的私房菜》,起先我真的是想写一个私房菜馆的故事,它的确在一个很幽静的地段很优雅地存在着,的确只在周末对朋友们开放。我对那种生活很感兴趣,也刻意了解了很多,但写着写着,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跑偏了,我放弃了很多材料,写起了另一故事,我知道这个转向未必是好的,但有时候,我们拗不过自己,如同理智总是很难真正拗过情感。回头再来看看《天际花园的私房菜》这个标题,我又觉得听任自己改变初衷是对的,小说的意义不就在这里么?当我们说A的时候,其实我们说的是B;当我们说着天际花园的私房菜的时候,我们说的其实是另外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