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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写给母亲(外二首)

2015-01-15乌丫

南方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新鲜

乌丫,原名黄忠免。现居南宁,自由职业者。诗歌多见于《南楼丹霞》、《自行车》等民刊。

她生于1949年

她在黑五类父亲的棍棒下活了下来

1960年,大饥荒没有饿死她

1965年,她和她的伙伴在山上种棉花

被一头疯野猪赶上了一棵树

她最终也没有被咬死,或者

从树上跌下来跌死。后来

有一年的一个冬天夜晚

她听见有人在公路上拖着死人在走

尸身碾过沙石,啰啰地响

人们从山这边朝山那边打枪

她没有被子弹打死,也没有

被独行的夜路上那些冤死的鬼魂吓死

1970年——大概是这一年吧

她被招到乔音水库修水坝

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跟着一帮精壮男人

撬石块,挑一百多斤的泥沙

一天吃两碗稀饭。她饿得要死

但最后也没有累死

1976年,她年近三十

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嫁到了石马湖

从此她一生不断地跟我们重复一句话:“给我扯条藤绳,我上吊死算了!”

石马湖的山洪淹没了我们的房屋和田地

淹死了一些牛逼哄哄的人,那些

整天摸水捞鱼去金牙圩上换酒喝的男人

她最后也没被冲死,淹死

她的一家人,甚至还很幸运地

从一颗滚落下山砸断房梁的石头下

逃生。“那是一块有饭桌那么大的石头……”

她说起那石头,惊恐的眼神里泛着某种

兴奋的光芒。1985年,春天要到了

她冒着冬寒未尽的风雨去打猪菜患上了伤寒

一个多月里,她拉稀卧床吃喝不得

人瘦得只剩皮包骨,一张脸

跟风吹雨打过的红纸一样残白

在乡卫生院做院长的堂叔跟她的丈夫说,

她命不久矣,你们可以准备棺材了……

但是最后她还是没死。这甚至令她

在堂叔面前觉得很骄傲

她说,那时她也想过死了算了,

她的心早已在先前死去千百回。

她没有死,那是因为

放不下三个无助地站在她床边的孩子

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爬到山上

摘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叶

卷成团,一口气吞了十几团下肚

——她就这样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那些树叶从此成为她一生里的神药

每有大病小病都要吃上几团

一直到2014年,她已经活到65岁

这病弱的女人,我们的母亲,她的一生

一直在与饥饿,贫困,病痛和劳累抗争

在一些她看不见的禁锢与剥压下

动物般无意识地挣扎和顺从着一直活下来

现在,她还是时常感到忧心

某种莫名的忧伤与恐惧困扰了她的一生

她也许将带着它们走进坟墓

——她跟我说,这都是命。

她说的这话,那些石马湖的女人

已说了几千年

进化史

我长出一条新鲜的右臂

我长出一条同样新鲜的左臂

在此之前,我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想法

这使得我具有一些灵敏的小腿儿

就像上帝那样无所不能,说要有什么

于是就有了什么

我长出一条会分叉的舌头

我长出一排锯齿状的牙齿

跟着我便叽里咕噜说着话儿,我说兄弟

我不喜欢我唱的歌儿,我写的诗儿,

我喜欢我的刀。在工厂里我教他们摆弄机器

用我钛合金的长着很多触须与骨节的手

我说兄弟我们要赶快了啊,我们得赶紧

制造一些东西,一些比电脑更准确,

比原子弹更爆裂的东西,刀枪,火炮

匕首和毒药,安慰剂,催情水或者

长生不老药。我想我必须再长些

再长出一些新鲜的东西

再长出一些更新鲜的东西

于是我终于又长出一些腿

我的妈啊一些数也数不清的腿儿

他们给我制造了一些鞋,装备精良的鞋

穿上它们我便飞快地跑了起来

我终于赶上GDP了终于赶上历史了

我快赶上光的速度了快超越这历史和时间了

我趁着光速飞驰在城市里:多干净的城市

为了它,我和我来自乡下的兄弟们

得赶快再长出一身干净的皮

进化史之二

他们先要卸掉我的脸。给它

装上一张新鲜而富于活力的,

具有某种顺滑质感和完美样式的皮

原先的那张太过于陈旧了,还长着

积脓的痘疮,苍老的皱纹里

尽是些不堪回首的旧时往事

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伤心

我惊叹于他们高超的技艺

精致的、薄如蝉翼的刀具,轻巧地捏在

套着干净的橡皮手套的纤长指尖上

灯始终在亮着,使得整个房间

始终浸透在洁净而舒适的白光里

这令我觉得平静。我一度睡了去

但我知道他们在我脸上开了刀

刀子沿着它扭曲难看的轮廓划开一个圈

中间在某处稍有停顿,仿佛略有所思

随后便横向翻转,轻快而准确地

像给橘子扒皮一样一点点地进行剥除操作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炽热的肉面滑行

有一些血管透了出来:红色的血,

仍然温烈,仍然在流动。我闭着眼睛

听见皮层被切割剥离于肉层的细微声响

这声音令我迷恋,无尽的沉沦

接下来,他们要给我装上一个新的灵魂

“也可以,”他们说,“先生,也可以先装一个

新大脑。”一位彬彬有礼的中年医生

一边拎着我那张已经剥开了大半的脸皮

一边嗡嗡嗡地从头顶对我讲话——

他们说新大脑可以让我有更高的智商

让我不再像先前那样,在面对麻烦事时

手足无措,理性尽失,像野兽般地

轻易陷入暴怒与疯狂的泥沼里不能自拔

他们说还可以换掉我有结核病的肺

或者切了我那根东西,重新接上

一根更粗长威猛的。“但最重要最需慎重的,

还是灵魂方面的工作……”他们说,先生,

我们得好好商议商议,因为这是

一个形而上方面的工作…

最终他们搬来一台有着巨大马力的抽风机

把碗口粗的抽风管塞进我的嘴穿过喉咙,一直塞进胸腔深处。马达在轰鸣声中强劲启动

我看见很多很不好的东西从身体里被抽了出来

——一些诡异阴暗的想法,一些不便言明的

可耻而罪恶的念头。比如说杀人,乱伦

躲在街头拐角处用一根木棍敲掉某人的头颅

毁掉自己与世界,趁着年轻力壮

蹂躏所有美丽而善良的女人……我看见

头顶上那些白亮的灯光变成了一幅画

它画着一个干净美好的世界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到最后,我感觉

也许我也可以飞上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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