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人语录
2015-01-15艾平
艾平
呼伦贝尔市文联主席,著名作家。曾发表散文作品一百余万字,获得冰心散文奖、华语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内蒙古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优秀图书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先后在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代表作散文集《呼伦贝尔之殇》《长调》等,其作品多次被收入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或精选本。
牧马人
几千年了,我们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放牧着云一样飘动的马群。如今,祖先的身影虽然已经十分遥远,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草原。每当我跃上马背,亲近骏马炽热的躯体,就会感到他出现在我的瞳仁和血管里,把我变成了他。
那时候我们刚刚走出幽静的大兴安岭森林,面对广袤无边的草原,脚上的犴皮靴子已被浓密的针茅草扎破,正踟蹰在不可知的路途上。这时我看见了一群群野马涌出草浪,四蹄若滚滚惊雷般飞去。我放下手中的弓箭,久久地匍匐于高草翳蔽的地面。直等到野马的长鬃再次拂动我的胡须,一个翻身跃出草丛,抓住野马的鬃尾,英勇地跳上马背。我的手里没有缰绳,只有野马四散的鬃毛;我的胯下没有鞍鞯,只有马凸起的脊骨和烫人的毛皮。然而我志在必得,像一团蚊虫那样,一次次被马抖落,又一次次冲上去。我已皮开肉绽,但死不放弃,终于,马的汗水和我的汗水不分彼此,淋淋漓漓地烫化了地上的冰碴,我与马结为生死相依的兄弟。长生天赐予我的民族永生,将骏马的缰绳交在我们手里。
我从此与马同行,像河水漫过河床,像圆月沉入海浪,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诗意地生存着,百代千年。大雪在我的身后,覆盖我的马蹄坑;细雨在我的身后,浇灌着马蹄坑里的草籽;绿色在我的身后,填满了岁月。马群、羊群、牛群,依次觅食,勒勒车追随着畜群,载着母亲和婴儿的梦境前行,就像天上的鸿雁,在季节中往返,迁徙之途即是蒙古人的原乡。
那时候没有人叫它们蒙古矮马,在草原上,成千上万的骏马冲破百草密织的围墙,驰骋无阻,路在它们所到之处显现,即刻消失,草原无痕。它们在没腰的雪窝里挺进,在暴风骤雨中驰骋,血脉贲张,四蹄高悬,闯关夺隘,势如破竹……一个雷霆万钧的民族,在它们的脊背上崛起,横扫欧亚大陆,掉头回归草原。看上去委实有些令人惊诧,那些身材魁梧、大弓厚甲的蒙古大汉,在矮矮的马背上,犹如羊身上的骆驼,竟然是稳坐如山,纹丝不乱,唯有那一双双铜钉闪耀的马靴,如船桨触地,撩起花草的香雾。蒙元历史的页面,密布马的蹄印。
后来,风起苏武牧羊之地,雨搅雪,山林喧嚣,我们苦苦思念遥远的呼伦贝尔故乡,千万匹马的马头如金色葵花,仰望东方的晨曦,猎猎远归,直至额尔古纳河右岸鲜花盛开的湿地。我们带回的马匹,高大俊逸,器宇轩昂,那矮小却耐力超强的呼伦贝尔原生马,与之鬃尾厮磨,相得益彰。从此,呼伦贝尔马的种群焕然一新,三河马、锡尼河马,这些改良后的品种,在蒙古矮马的躯壳中脱颖而出,集耐寒健壮和骁勇神速于一身,如虎添翼,成为草原上新的主角。
夏夜依偎着河岸,河流眷恋土地,一步一回头,在草丛中刻下缠来绕去的花纹,成为呼伦贝尔八万平方公里草原的标志。而那繁茂的金针和黄芪,似乎知道无霜期的短暂,不舍昼夜,漫天疯长,在没有来得及长高的时候毅然开花。芬芳呐喊,风和马蹄疾驰,播种下一个个春天。马的蹄在丰腴的夜草中光泽熠熠。
牧人的爱情一如千古的传奇。天穹逼近,星星滴落,我在马的瞳仁里端详猎刀的锋刃,不经意中看到了另一双忽闪的眼睛。河中清水涟漪,她的长发迷乱白鱼的红唇。骏马刹那间引颈而起,席卷天上人间,她于我的掌心闭月羞花。季节轮回,蓝色的狗尾巴花含霜吐蕊,小马驹打滚儿起立,阳光穿透半山毛茸茸的耳朵。大野无声,蒙古包里的婴儿啼声年年如期。
干旱的春天,荒火突如其来,蒙古包的羊毛毡变成火团。我突然被一种湿热唤醒,当我擦去脸上的灰烬,方看清一个丑物正在用舌头舔我,再看摇篮中的婴儿,正在梦中香甜微笑。我知道那是马把我们拖出火海。马所有的鬃毛已经被烧掉,眼睑焦裂,血肉模糊……我的伤痕累累的马呀,你仍然屈下前膝,慢慢在我的身边转圈,召唤我骑上你离开。我的比黑天鹅还要聪明的马,跟兄弟姊妹一样有情有义的马,相依为命的马啊!
牧歌唱晚,草原安详,你两个耳朵调皮地耸动,打起清脆的响鼻儿,逍遥曼舞,行云流水一般碎步而行,但你的眼睛没有放过草尖上的每一丝风,你的鼻子捕捉着掺杂于风中的每一股异味。当我的呼麦正伴随着你四蹄的韵律吟唱,你突然间惊涛拍岸,迎着狼群和鹰鹫,撕咬踢打,多少危难凶险,顷刻化为齑粉。我一往无前的骏马啊!
那一天我不知为何离开了马鞍,不知为何将端举套马杆的双手困于摩托车的车把之上,成为没有马的牧人,在网格般的草库伦里迂回放羊。一马平川的草原已然被铁丝阻拦,几千年的游牧变成落日余晖,套马杆孤独地立于博物馆门前。没有骏马飞驰的大地,泥土板结,百草无力。只有骏马奔腾,大格局游牧,传播花香和草籽,轮番颐养植被,才有百花盛开、万物葳蕤的草原。你在哪里,伴我千年的骏马?一个个早晨,我推开包门,向北斗七星挥手,呼喊马儿的名字,为我远去的马群放声歌唱:
遇到湍急的河水你不要慌张,
走到陌生的地方你要放慢脚步,
把亲人的叮嘱记在心里,
把太阳的手掌带在身上……
我的嗓子金属般嘹亮,我的歌声像银鸥盘旋在天空。久违的马群身披朝霞,如云而落。
我看见小马驹像火红的玛瑙石那样滚落山谷。我的心在马背上奔跑。
唱长调的姑娘
我身着羔皮镶边的蓝色蒙古袍,佩戴祖母留下的老银子珊瑚头饰,沉静出场。我双手高扬,掌心舒展,仿佛把一条清澈的河流,献给长生天。在闻名于世的巴黎艺术圣殿,我的眼睛省略了金碧辉煌,省略了珠光宝气,甚至当我走上舞台的那一刻,竟没有在意,全场观众屏声起立,随后发出经久的掌声。我的心里没有璀璨迷离的巴黎,没有满场的唏嘘惊叹,也没有那个年轻的意大利钢琴师深深的眼神。我一如从前,面对绿野长风歌唱。
我看见百草起舞,波浪一般俯向天边,又渐渐扬起身姿,摇曳起舞,因而唱出女人的柔韧;我看见暴风雨中,那纤弱的小草,把绿色收拢于心,倔强地挺立,因而唱出青春的记忆;我看见冰层迸裂,骏马嘶鸣,白云落定,因而唱出牧人的情怀;我看见母羊不肯接受羊羔,便如泣如诉,用歌声劝奶——“陶艾格,陶艾格……毛皮比缎子柔软的小羊羔,眼睛比玛瑙还透亮的小羊羔,它是你生下的孩子啊,快快给它吃奶吧……”
我看见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牵着双目失明的老父亲,走在初冬的夜晚里。月光如豆,霜天寂静,风的脚步那样清晰。饥饿的狼群突然从草窠里跳出来,将他们父女团团围住。父亲如大树一般沉稳,他摘下身上的马头琴,席地而坐,徐徐奏出古老的长调《辽阔的草原》。浑身发抖的小姑娘跟着音乐慢慢唱起来,那忧伤的旋律,和雪花一起缓慢起伏。渐渐地,小姑娘忘了恐惧,她的歌声愈发婉转悠扬。沧桑的草原,流泪的母亲,孤独的老马,折戟的天鹅,还有那覆盖万物的大雪,都走进了她的歌声。歌声弥漫旷野,徐徐注满苍穹。不知过了多久,动物的柔情也被唤醒,群狼慢慢趴下来聆听,最终悄然退去。小姑娘长大以后,以这一曲《辽阔的草原》,赢得了1955年波兰国际青年联欢节的金质奖章,让呼伦贝尔的长调名扬四海。她就是我们草原人敬爱的长调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老师。每当她在草原上唱歌的时候,太阳会躲进云的影子里,吃草的牛羊会停止咀嚼,母狼会把乳房送进小羊羔的嘴上,梦中的白天鹅会翩翩起舞。
在呼伦贝尔民歌宽广的音域中,保留着人类初始对大自然的模仿,保留着游牧生活的记忆。那是来自天地,又唱给天地的歌,那是来自万籁生灵,又唱给万籁生灵的歌。那是永不枯萎的种子,世世代代在呼伦贝尔草原的土壤中发芽。
远行的那一天,那个白马金鞍的青年,送我在一片月光下。我从他的马上剪下一段亮闪闪的马尾,细细地编进自己的帽缨里,告诉他我不会因为巴黎离开草原。我说,当剪短的马尾长到地面的时候,你会听到我的长调从云端归来。
我要回来做你的新娘,将长长的宴席铺成一道彩虹,从蒙古包门前,延伸到水天一色的湖畔,举办一个三天三夜不散的婚礼。让呼和诺尔的白天鹅,赫尔洪德的黑天鹅,乌兰泡的蓑羽鹤和漫天的蓝蜻蜓都来聆听我们爱情的长调。邀请所有热爱草原的朋友相聚在美丽的呼伦贝尔,面向长生天,高举金杯,祝福天地风调雨顺,五畜吉祥如意!然后,我要骑上一匹白马,与你的白马并辔而行,一直走到骏马驻足的地方,在那里驻扎起崭新的蒙古包。
在我们的家园,红狐狸是天天来访的客人,围着我的裙裾要吃食;百灵鸟是家人,在牛粪垛上孵卵;一条条大鲤鱼在包门前的湖水中撞马腿;野黄羊妈妈,把小黄羊带到绵羊群里抢吃绵羊妈妈的奶……我们要放牧满山活蹦乱跳的牛羊,生养一地身强力壮的孩子。你带小子们抱小牛犊锻炼臂力,我教姑娘们唱祖先传下来的歌。夏季深了,全家一起去捡蘑菇,采野韭菜花,打牧草……那达慕开幕,我坐在骆驼上拿着麦克风唱歌,你在草地上为摔跤的儿子加油……
等到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咱们俩,就天天坐在云朵的影子里说话,回忆年轻时的事情。我会告诉你,巴黎留在我心里的永恒记忆,是一位侨居国外的老额吉(蒙语,母亲),她暮雪白发,皱纹里噙满眼泪。曲终人散的时候,她久久地留在观众席上不肯离去,一直等到拉住我的手,说一句——长调在,故乡就在,母亲就在。
额吉的早晨
七月,好一个叫人舒坦的季节,花开绿野,牛羊肥壮,蛋黄一样的雏鸟密匝匝盖满湖水,红色的马群飞上蓝天,在白云的胸前跳舞。
为了迎接你的到来,在太阳把露珠收回去之前,我就起身了。我推开包门,把套马杆横放在碧绿的草原上,俯身谛听大地传导的声音。套马杆在微微颤动,我知道那是你们的汽车越来越近,迎接客人的马队应该出发了。来吧,天南地北的朋友,我为天下生灵守候草原已久,你在每一个蒙古包里都可以见到我。
黎明我听见一对鸿雁在湖边鸣叫,知道它们在教自己孩子飞翔,小鸿雁须在秋天前长大,不然无法完成遥远的飞行。鸿雁是草原的孩子,它们南去的时候,总是飞去一千里,返回八百里,为的是不忘记回家的路。我每天都会向天空扬起三勺奶茶,祈祷长生天,让这有情义的鸟儿平安飞到温暖的南方,然后在春天里回来。
我点燃牛粪火,把乳汁兑入茶汤。呼伦贝尔草原的牛群享用洁净的牧草和泉水,它们油润的奶汁装满錾花的铜桶,像一块嵌入金子的白玉,渐渐在阳光里变成淡红色。奶茶的醇香慢慢溢出,和蒙古包上的炊烟一起向你招手。
余下的牛奶还要叫我忙上一阵子。我把鲜奶装进奶桶里发酵,酿成原生态的酸奶;我把煮熟的奶汁晾凉,凝成厚厚的奶皮子,把奶皮子夹在面包里吃,牧人就会生出用不完的力气;我把酸奶煮开锅,分离出奶酪和奶清,奶酪是我们牧民离不开的东西,在没有蔬菜的冬天,为我们提供丰富的维生素;奶清也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可用来熟皮子,治身上蚊虫叮咬的红肿,还可以做酸奶面片……草原就这样给了我们需要的一切。
现在,我提起套马杆,走向羊群,将一只八个牙的肥羊放到。然后用膝盖抵住羊脖子,抚上羊的眼睛,用尖刀在羊胸肋下轻轻一划,三寸长的口子张开——羊的痛苦还没有开始,它的灵魂已经飞回了长生天的怀抱。蒙古人杀羊不会让血淤积在它们的肉身里,那样它们的灵魂就会留在身上。
我取出羊的内脏,一一洗净,然后用一根筷子,把羊肠翻过来,用打了孔的牛角做漏斗,将羊腹腔里一尘不染的羊血,添加葱花、咸盐和一些肥肉末,灌成羊血肠。接着我将羊肉解成大块,凉水下锅。锅开了,就不再往炉子里添加牛粪,只是用一块耐燃的羊粪砖压住火,慢慢煮,直到把肉煮得脆而不硬,香而不腻。
羊胸口是羊的精华,家里的主人,会将其割成薄片,蘸上鲜美的野韭菜花酱双手送到贵客跟前。羊的肩胛骨,叫团结肉,必须所有宾客一起来分享。当那扇面形状的骨头被剔净,老牧人就会告诉你,今后的雨水、气候、草况、膘情都写在那骨头的细纹里。我还要配上野生的红色鸡血蘑,绿色哈拉盖(蒙语,野菜)给你们做一道不见一个油星的羊杂碎汤,去油腻,去肝火……草原就这样无微不至地养育了我们一代代游牧人。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要将你们没有啃净的骨头收起来,扔到羊圈后面不远的地方。我虽然没有和它们见过面,但我知道狼的一家就藏在那一片。它们的孩子是四个小狼崽,我的孩子是一群小羊羔,大家都在过日子,邻里之间不能结仇。如果它们的孩子吃不饱,我的孩子就不安全。夜里听到它们“嘎嘎”地啃你们吃剩的骨头,我在蒙古包里睡觉很踏实。
如果你能在蒙古包里多住几天,聪明的客人你就知道了,为什么蒙古人都说自己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身的阿妈,一个就是把我们养大的草原。
责任编辑 乌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