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谢谢你不肯掺和我的家事
2015-01-14崔新娟
崔新娟
女儿很胖,我已抱不动她了。她不肯待在城里鸽子笼似的房间。我把她安置在电动车的脚踏板上,载着她四处兜风,不知不觉绕到了位于郊区的娘家。红砖蓝瓦的二层楼小院,青藤从院子里爬出来,密密实实地铺盖了半个院墙。红漆大门紧锁着,我知道父母不在家。
我有钥匙,却懒得开门。我正要离开时,扭头却看到了他。门口有段斜度不大的坡,他腿疼多年了,正一瘸一拐地推着自行车回家,埋怨我:“为什么不回家?家里有许多零食,每次我不在家,你都不知道捎!”
我看了看天气,说:“电动车快没电了,我就不进去了,带着孩子不想落黑回家。”
每次回娘家,我总是急匆匆的。而那些快跑的理由总能得到他的认同:“中,走夜路我不放心。”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钞票,“拿着,给孩子买些好吃的。”
他是我的父亲。他和我的交流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捎走好吃的,一种是给我一些钱。我不接受。父亲快七十岁了,他和妈的生活来源都是从地里刨来的。他的脸上沟壑纵横。我爱人曾说:“爸看上去好可怜,别人肯定会认为儿女不孝!”
我很尴尬,便给父亲买了一身新衣,他生气地说:“我穿新衣服浪费,退掉!”
我反驳说:“别以为给你买新衣服是孝敬你!我是顾面子,不想让别人骂我不孝罢了!”
父亲愣了:“这次算了,下不为例。”他补充道,“你如下次再买,我就拿剪刀剪掉!”
父亲患有糖尿病,需要长期用药。他对其他药过敏,常用的药叫丹平片。我不知道买这种药,曾为他买了其他治糖尿病的药。他让我退掉,我不明所以,赶紧撕去封瓶的锡箔,说:“退不了了!”他没发脾气:“我吃吃试试。”
我对父亲不满,由来已久。他当过八年兵,在部队已是干部待遇。可他竟主动要求回农村建设广阔天地,做了令人震惊的事。任生产队长之初,他打破包产到户的禁区,在全市第一个搞分田到户的耕种模式。村里人去滩地耕种,被一条河拦着,要绕路。他没钱,但有力气,就拉灰铸梁,在废弃的窑洞里烧砖胚、铸钢筋,为村里修了一座结实的小桥,一段平坦的路。
连年亏损的村企业濒临倒闭时,他被选为企业法人。我上中专时,他把小厂经营得有声有色。村里有了钱,一些干部配了传呼机。父亲不肯浪费集体的一分钱,也无力阻止别人浪费,于是坚决请辞。
以他的勇敢和执著,历经崎岖后应该熠熠闪光,可他没有。富裕起来的村里人渐渐远离了土地,而他依然倔强地守候。他打牌不玩钱,爱和牌友斤斤计较,批评出错牌的人,对“通牌”与“抽千”,他更深痛恶绝。久了,没人再愿意和他玩。
家乡盛产铁棍山药。许多乡邻在马路边支一个摊位兜售,他也去。有些人的山药卖完了,会向邻居进货,免不了赚中间的差价。这让父亲很生气,责怪人家:“都是家门口的,能帮着就帮着卖点,何必昧良心赚钱?”
类似的事,发生了许多。让别人对父亲心生怨怼的同时,忘记了他在年代久远前的高尚,也疏远了我们。
我的同学薇因生了女孩而备受婆婆冷眼。薇回家哭诉后,她父母登门问罪,闹到婆家要求赔礼道歉。而我,在婆家忍气吞声,眼泪只能往心里流。
某次,因为老公喝酒,婆婆当众骂我管不住老公,醉酒的老公对我动了拳头。我指着青紫的皮肤向父亲哭诉,他呵斥道:“老人管教你怎么了,忍着!”我为不能选择父亲悲哀的同时醒悟,笼络好丈夫比请求父亲庇护更现实。我很少和父亲交流,父亲偶尔会主动和我说话:“有新摘的杏,我在冰箱里给你冰着。”“给你百十块钱,别太苦了。”
父亲呀父亲,在你心里,女儿需要的只是吃和钱吗?父亲于我,像片浮云,随意而飘,无关牵挂。
那天,我远远看见一个人体态佝偻,衣着破损,几乎是匍匐在地上劳作,我心里顿时刺痛。走近,见是父亲,我蓦然间就冷漠起来:这是他选择的生活,苦难于他而言或许是快乐。
女儿上幼儿园后,我来到车间流水线。为挣钱,我不惜力气,这是我从父亲处继承的唯一美德。
那晚停电,我凌晨两时下班。工厂在工业园区,离城区很远。我站在昏黄的灯下,拨打老公的手机,提示关机。我想,就一个人回家吧,却心存忐忑。犹豫中,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不知为什么,一听母亲的声音,我眼泪直流:“我在厂门口,挺黑的。”
就这么一句话,我哽咽好久才说出。电话那头,忽然炸雷般响起来,是父亲的声音:“别动,我马上到!”
十几分钟后,一辆老年三轮快速赶来。我不敢想象,如此短的时间,父亲如何驱车十余里?一脸汗水的父亲喘着粗气站到我面前,抽出别在腰间的铁棍:“人呢?”“什么人?”我诧异。
“那你没事吧?”父亲紧张地问。“没事,我就是害怕。”我回答。
“原来你没事呀!那爸就放心了。”父亲笑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没有对我这么欣慰地笑过。父亲给予我年少时的温暖,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可是温暖并未持续太久,父亲笑着笑着嘴歪到了一边。我吓坏了,疯狂地拨打120。原来,父亲由于过度紧张诱发高血压。在医院,我守在床前,他指着那些营养品对我说:“你走时捎点。”我点头。他用一把尖锐的寒刀,撬开我误解多年的亲情。
和我闲聊时,母亲道:“刚才我出去打水,遇到薇了,听说她正闹离婚呢。”我惊讶地问:“什么情况?”
母亲摇了摇头:“她公婆和她爸妈关系紧张。时间长了,她和老公有了嫌隙,有了别的女人。现在她公婆都支持儿子离婚。唉!”
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像忽然开启了一扇门,乍然明亮。我由衷地感谢父亲不肯掺和我的家事,并用那些看似冷硬的疼爱教会我善待婚姻。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父亲的手心。可以前那些错失多年的父爱,我却永远错过,再也追不回来。
好在,我还能扯掉蒙在眼睛上那些庸俗的薄纱,清晰地看清了父亲在阳光下不粘尘埃的明朗本性和澈如清水的纯净脉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