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顺德：一个博物馆式的饭店

刘仰东

始建于1863年的利顺德大饭店，不仅孙中山住过，民国时期到过天津的风云人物差不多都住过。它还是许多传诵下来的历史事件和故事的发生地，开创了若干“中国之最”。利顺德也因此成为国内无数老牌饭店中唯一一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利顺德的“中国之最”

走进利顺德大饭店，能看到以相框形式嵌在墙上的颇为醒目的标志性文字：“始建于1863。”也就是说，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朝的同治、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时期。天津开埠后，英国传教士殷森德以600两布施纹银与女王驻津代表吉布逊签定一份转租土地的“皇室租约”，购买了一块土地，并于1863年在这块土地上建起一处简易的英式印度风情平房，作为货栈、洋行、旅馆和饭店之用，这便是在中国开设的第一家涉外饭店——利顺德。所以得名利顺德，一是取饭店创始人“殷森德”的中文译名谐音，二是扣孟子“利顺以德”的遗训。此后，利顺德饭店经历了三次扩建：1886年，饭店扩建为一幢三层砖木结构的欧洲古典露明式豪华宾馆，占地3200平方米、建筑面积为6200平方米。1924年，饭店再度扩建，新建成一座四层砖木混合结构的大楼。而饭店的第三次扩建，是1987年，建起一座七层高的现代化新楼，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也会和老楼融为一体，成为利顺德一脉相传的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

如今的很多高档饭店都有所谓的“总统套房”，但其中的绝大多数其实并没有和总统发生过什么关系。利顺德则不一样，中华民国初期的几任大总统——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徐世昌、冯国璋、曹锟，都曾下榻利顺德。加上废帝溥仪，曾临时执政的段祺瑞，曾任美国总统的胡佛、格兰特，曾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在民国前期，利顺德恐怕是中国饭店中和总统或总统级人物发生关系最多的一家。而他们入住饭店的背景，往往又与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政治风云相关联。

利顺德饭店还与一系列近代化产物在中国的出现和使用有直接关系。1878年，饭店主要股东德璀琳奉命主持中国邮政，他设计的面值为5分银的大龙邮票500全张计12500枚，是在中国诞生的第一种邮票。1879年，受德璀琳鼓动，李鸿章在天津架设了中国第一条有线电话线，利顺德成为全国最早的电话用户。同年，天津引进电报设施，这也是中国最早的电报，利顺德又成为全国最早使用电报设施的单位之一。1888年，距天津出现电灯照明尚有若干年，利顺德便使用自己的发电机照明，成为全国最早使用电灯照明的用户。此外，利顺德还投资制造了中国第一辆火车车头——中国火箭号，购进了美国首批制造的十几台数字统计机中的一台。而饭店1924年扩建时请美国OTIS电梯公司专项制造并派人来安装的一部电梯，至今还完好地保存在原处，据介绍，它是中国现存的最有年头的电梯，现在还能正常运行，后来曾成为许多反映那个年代题材的影视作品的道具。改革开放后，这家电梯公司曾提出用一部新电梯把这部旧电梯换回去收藏，但饭店没有同意。

孙中山三次下榻的房间

孙中山一生曾多次到天津（1894年、1912年、1924年），三次下榻利顺德饭店并住进208室。

1912年，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后，电邀孙中山北上。同年8月，孙中山带着对袁世凯的一丝“期望”启程，8月23日，入住利顺德饭店。次日到北京面晤袁世凯，正是这次会面后，孙中山意识到放弃南京临时政府“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错误”。9月22日，孙中山视察保定后回到天津，仍下榻利顺德。他在饭店里用两天时间拟定了许多有关国计民生的电文，发往全国各地，并表示“国民之愿让步，为共和，非为袁氏也”。此后，国内的反袁之势渐成高潮，最终导致了“二次革命”的爆发。

1924年秋天，孙中山应冯玉祥邀请，北上“共商国是”。12月4日到天津，先住张园，数日后移往利顺德，并在这里住到月底（也是年底）。有学者考证，他在饭店秘密接见了许多革命人士，并抱病草拟了一份《告天津人民书》，当中有这样一句话：“兄弟此来，不是为争地盘，不是为争权利，是特为来与诸君救国的。”当段祺瑞政府不顾全国舆论的反对，公布所谓《善后会议条例》后，孙中山极为气愤，12月20日从利顺德饭店发出通电，严辞谴责。这年的最后一天，孙中山离开利顺德。次年3月12日病逝。

如今的208室，已复原为孙中山下榻时的情景。这是一个三间套房，一间卧室，一间会客室，一间书房。饭店恢复孙中山住房时，在这里拜访过孙中山的屈武做了最终的确认。1990年8月20日上午，屈武在天津市有关负责人的陪同下来到208室的会客室，随即指着一把椅子说：“先生就坐在这个位子上接见的我。”口气非常肯定。当年，屈武作为北大学生被李大钊派往胡景翼部任高参，受胡的派遣去请孙中山到中原领导国事。事隔60多年，屈武留下了这样一段相当清晰的回忆：

我按老岳丈的指点，在冬至后的第二天，天很冷，到了天津，到了利顺德这个地方。当时孙中山先生任何人都不见，因为身体不好。是汪精卫接见了我。那个时候，汪精卫代替中山先生负责接待、对外工作，所以我首先看见了他。我说，我此次奉了两个人的命令谒见中山先生，一个是胡景翼，一个是我岳丈于右任。他一听我是屈武，就马上说：“你例外，先生一定愿意见你。”我就同他一起进去了，到这房间来了。

汪精卫向孙中山引见说：“这是屈武先生。”中山先生高兴地说：“我认识，在上海已经见过，听说你干得不错。”他让我坐下，我就坐在他的旁边了。中山先生对我说：“见到你很高兴。继五四以来，全国学生运动还在继续，目前，光有学生运动还不够，一定要让人民起来，要尽早召开国民会议，以国民会议选举政府，解决国是，所以我在这儿派了不少私人代表到各省去，在各省内宣传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我现在派你作为我的私人代表，到陕西去，宣传国民会议，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陕西分会。”当场给了我很多材料、宣传品。

这是一段具有史料价值的回忆。1992年，屈武再次见到饭店负责人时说：“孙中山先生在饭店接见我，历史把中山先生、利顺德饭店和我联系在一起，这段历史值得认真记载，让后代都知道。”

数风流人物

自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利顺德一直是天津最豪华、最有名气的饭店，名流云集。1901年5月的俄罗斯《新边疆报》曾借一位客人之笔以日记形式这样描述：

1901年5月21日到天津，即前往阿斯特（利顺德）旅馆，我住在较便宜的三楼一间房间，一天连饮食费八美元，地上铺着地毯，天花板有塑造的装饰，内有大理石浴室，有电铃，有单用阳台，阳台上有藤躺椅。早上八点钟，一个年轻华人茶房，告诉我三顿饭的开饭时间。酒吧间是全天营业，啤酒每瓶一美元，香槟酒每瓶五美元。

在今天的利顺德老楼，像208室这样依原样布置的，还有梅兰芳、胡佛、德璀琳等中外名人住过的房间，以及班禅诵经的地方。

梅兰芳第一次入住利顺德是1916年，此后直至1960年去世，天津几乎是他每年必到之地，每次他都住在利顺德的同一个房间，有几十次。他与利顺德饭店上上下下的员工，都保持着相互视同亲人的关系。

以梅兰芳的名气和习惯，想得到一张他亲笔签名的照片，对一般戏迷来说，是一件梦寐以求的难事，而在利顺德，梅兰芳有求必应，很多普通员工都存有他赠送的签名照。几乎所有店员都接受过他的“红包”。他的平易和亲和，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抗战胜利后，有一次梅兰芳从蛰居的香港来到天津，下榻利顺德。一天晚上，他到中国大戏院演出《霸王别姬》，忘了带舞台上虞姬穿的“跑鞋”，临时通知一个店员送来，不料送到的鞋竟然是一顺的，店员有些紧张，想马上回去换。梅兰芳安慰他说：“不要紧，把裙子往下拉拉，盖住脚面就行了。”店内员工对梅兰芳也格外关照，除了按他的生活习惯安排起居出入外，还特意为他准备家乡饭，服务主动、周到，随叫随到。

德璀琳是英籍德人，他的后半生在天津度过，曾任津海关税务司22年，任英租界工部局董事长13年。他1877年投资利顺德饭店，此前，曾代表英国参加过《中英烟台条约》的谈判。他与李鸿章关系密切，一位久居天津的英国人说：“他们之间有着一种深厚而持久的友谊。”利顺德饭店的另一位股东狄金生认为：“德璀琳先生25年来几乎是中国实际上的外交部长，因而北京的外交使节要是不先来到天津见过德璀琳先生和李鸿章之后，是什么事情也干不了的。”大概正由于他在清政府和外国人打交道中所起的这种不可替代的协调作用，1896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赐给他头品顶戴，他也是唯一一个享有这种荣誉的外国人。正是德璀琳主持了1886年那次对利顺德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饭店扩建。

用“名流荟萃”来形容利顺德饭店的客人，并不为过。1912年9月，黄兴曾在饭店210室拟写了主张祖国统一和实业救国的讲演稿。1915年8月15日，蔡锷从北京脱身，携小凤仙来天津，住进利顺德饭店，当夜拜访他的老师梁启超，两人制定了一文一武的倒袁方案。1925年到1931年，溥仪在津居住期间，是利顺德的常客，除了在饭店“御膳”，还时常带着皇后、皇妃到饭店参加舞会。1929年，张学良正是在利顺德小住时，在饭店与赵四小姐萌生了爱情。

1954年12月，西藏同胞观光团莅临天津，十世班禅曾在饭店423室诵经。1957年，周恩来总理专程到饭店会见波兰部长会议主席西伦凯维兹，并陪同外宾乘坐了前面提到的那部国内现存最早的电梯。

1898年，从斯坦福大学毕业三年的24岁的美国青年胡佛漂洋过海，来到天津谋职，在利顺德饭店股东的公司当采矿工程师，他曾协助饭店经理工作多年。1913年，胡佛携大量财产回国，也可以说他的发迹起于利顺德。回国16年后，1929年，他成为美国第31届总统。

今天，利顺德分别建造于1886年、1924年和1987年的三座楼房已连为一体，它串连和承载的不仅是利顺德的历史，还有天津甚至中国的历史，当走过一个世纪以上的楼梯、地板、房间，目睹中国现存最早的电梯、电话机、数字机，末代皇帝使用的留声机，宋美龄和赵四小姐弹过的琴……一种历史的沧桑感会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