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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挽歌

2015-01-13高婷

读书 2014年10期
关键词:肉身罗斯小说

高婷

二零零八年奥斯卡影帝金斯利携手女星克鲁兹联袂出演了《挽歌》,随着影片的热映,原著小说《垂死的肉身》(The Dying Animal,2001)也引发了公众的热议。小说著者就是素有“美国文坛活神话”之称而近年不断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菲利普·罗斯。这是继《人性的污秽》后,罗斯的小说再一次被搬上银幕。相对于广受好评的影片,原著却有些“命运多舛”:故事内容被批为俗套和滥情,书中赤裸裸的性爱描写一度招致评论界的口诛笔伐。小说故事的确没有什么新奇惊人之处:年过六旬的大学教授凯普什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了他的一段师生情缘。然而,如果仅从浅层次阅读《垂死的肉身》,会把小说归类为忘年恋加上师生情的重口味读物。如果不了解罗斯,会认为他悉心营造的情节无非是失控的肉欲叙事,而他只不过是“身体写作”的实践者。

“性”是人类生活的重要主题,文学和思想界为性著书立说的不乏其人:弗洛伊德的学说被奉为经典,劳伦斯的性爱小说广为传播。罗斯的小说中充满了写实的情爱描写,直白却不至污秽,自然但不流于荒唐,他抛却所有中庸温婉的修辞,以直接坦率的叙事探讨了我们不愿去面对的,但又时刻困扰着我们的现实问题,诸如性爱与婚姻,自由与责任,死亡与衰老,以及两性关系等。显然,罗斯的小说之所以屡被搬上银幕,具有情色之外的深意。

熟悉罗斯小说的读者对主人公大卫·凯普什不会感到陌生,他先后在《乳房》和《欲望教授》中粉墨登场,彼时的凯普什年轻有为,风流倜傥,穿梭在风月场来去自由。在《垂死的肉身》中,凯普什已步入暮年,他不仅成为知名的比较文学教授,还是频频现身电视屏幕的文化名人。虽然拥有辉煌的学术成就和显赫的学者身份,凯普什却无法忽视自己沉重的年轮,不由自主地对衰老和死亡感到深深的本体性的恐惧。于是,凯普什多年来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不同女性之间,体面地放浪形骸,以此对抗着无可逆转的年华老去。除了他最爱的情人康秀拉,没有一个女性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泛起波澜。凯普什从青年到暮年一直追求的就是不受情感和婚姻的羁绊,走出衰老和死亡的阴影,做一个“纯粹自由的人”。

卢梭认为,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凯普什并不明白,选择自由就意味着选择了责任,人在自由地进行自我选择的同时,也陷入了必须承担责任的不自由境地,自由和不自由如影随形。因此,自由既是人特有的殊荣,又是必须承担的重任。凯普什唯一的儿子肯尼在没有父爱亲情的环境中成长,永远站在父亲的对立面,与父亲意见相左、相互斥责。成年后的肯尼在婚姻和情感上遇到诸多的问题和困惑,每当这时,凯普什总是竭力灌输他自由的观念,试图打消他再婚的念头,甚至旁征博引《独立宣言》和《人权法案》作为争取自由的佐证。而在肯尼的眼中,父亲只是一个堕落的纵欲者,一个孤独的老色鬼,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像父亲那样为了自由而放弃责任。父子二人志不同而道不合,他们的情感愈来愈疏离,最终在无法调和的矛盾和冲突中渐行渐远。小说的最后康秀拉不幸罹患乳腺癌,接受了残酷的乳房切除手术。手术中的她最需要的是深爱的人陪伴左右,共同面对也许死亡也许残缺活着的未知命运。凯普什在深感造物弄人的同时,又一次在性爱和责任的漩涡中迷失自我。“想想,再想想吧。一旦你去了,你就完蛋了。”凯普什纠结叹息着,茫然无措。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凯普什孜孜以求的自由,最终却成为他永远无法释怀的重负。父子亲情的冷漠和缺失,至爱生命垂危的唏嘘和无奈,不受羁绊的自由就是责任的缺失,罗斯通过小说对自由做了最好的诠释。

其实,凯普什自由观的形成与他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不无关系。他年轻时正赶上动荡不安的六十年代,适逢性解放运动如火如荼之时。罗斯借凯普什之口,阐发了对这场运动的反思:“性解放是一场幼稚的、荒谬的、失控的闹剧……”

社会学家巴丹特尔认为,一个时代的两性关系是人类处境乃至文化精神的一种体现。两性关系在小说中也被赋予了新的注解。萨特的“他人是地狱”,在罗斯的大多数作品中演绎为“女人是陷阱”,他笔下的女性无外乎三种形象:因循守旧的犹太母亲,淫荡浅薄的年轻女性,背叛丈夫的薄情妻子。罗斯因此被冠以“厌女”作家(Misogyny)的称谓。《垂死肉身》中的女主角康秀拉显然与以往的女性形象不同,她美丽性感、饱读诗书而又品位不凡,在凯普什眼中,康秀拉就是“一件具有一切神奇影响的了不起的艺术品”。更令凯普什动心的是,康秀拉从不把自己的美貌作为“桃色交易”的筹码,老教授的声望和地位于她就是浮云,她深为折服的只是老教授的睿智和才学。阅尽人间春色的凯普什没有对康秀拉浅尝辄止,他情不自禁地沉溺于这段感情中,发自内心地欣赏着她,由衷地赞美着她,深深地迷恋着她。师生二人经常在一起谈论卡夫卡、马尔克斯,鉴赏各种艺术品,同时又徜徉在爱欲的海洋中如沐春风。渐渐地,凯普什在康秀拉四溢的青春面前开始畏惧自己的衰老,一想到年老的自己注定无法完全拥有她,嫉妒和不甘就像毒药一样吞噬着他的内心。多年来凯普什在情场上运筹帷幄,收放自如,这一次却彻底乱了阵脚,他每天定时和康秀拉通话,装作不经意地探听她的行踪。他在夜晚往往无法安睡,丑态百出。他几番纠结,在康秀拉十分看重的毕业晚宴上爽约,因为他不知满头白发的自己如何去面对她的父母亲朋,更不愿意在她的追求者面前无地自容。在她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她最期待的那个人却落荒而逃,康秀拉伤心失望之余,从凯普什的生活中消失。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康秀拉的爱简单而决绝,她可以不依附于任何男性,但绝不容许自己在情感上落下风,处于一种遭受忽视和伤害的被动地位。康秀拉的离去使凯普什多年来维系的自由土崩瓦解,他始终在痛苦中泅渡,每天靠回忆她的点点滴滴来压抑如潮的思念

八年的杳无音信后,师生二人再次相聚。然而,宿命使得他们的重逢过于韵味无穷。身患绝症的康秀拉要求这个曾经欣赏她珍爱她的男人为她拍摄一组照片,用相机定格她最后的美丽。她盯着镜头,哀戚的眼神,潦草的短发,被化疗摧残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死亡和衰朽的气息。凯普什百感交集, 他已年近古稀,而年龄的伤痕是无法逆转的人生规律。她风华正茂,不成想病魔不期而至,折磨得她形容枯槁,加速度地超过他奔向人生的终点。死亡和衰朽是人人注定的宿命,在生命的天平上,他们的关系达到一种非常态的平衡。

在接下来康秀拉准备手术的日子里,凯普什耐心地满足她的各种要求,尽力寻求治疗乳腺癌的有效方法。小说中最为动情的一幕是新千年来临的前夜,世纪末的美国到处是盛大隆重的庆祝活动。此时屋外沉浸在节日的喧嚣和狂欢中,屋内却笼罩在死神临近的凄凉和悲怆中。在这揪心的夜晚,只有凯普什陪伴着康秀拉,给予惶恐无助的她无尽的慰藉和温暖。全书关于肉欲的大胆描述,都因罗斯在结尾处的这感伤一笔而被重新注释。《垂死的肉身》无关爱和欲,实则是一曲生命的挽歌。这曲挽歌唱给无情的岁月,唱给终将随着荏苒的时光逝去的美好和永恒。

诚然,凯普什会不会继续去陪伴手术中的康秀拉,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罗斯通过彰显凯普什从性的沉沦到性的终结,对死亡的态度从逃避到正视的叙事策略,充分表现出对美好人性的呼唤。自《再见,哥伦布》以降,罗斯一直饱受“色情作家”的非议。事实上,罗斯笔下看似荒诞不经的情爱故事,实则却是深刻严肃的伦理能指,诚如米兰·昆德拉的评价:“罗斯是一个伟大的现代色情史大家,他谈论性,他质疑性本身,性虽说始终是享乐的,但又是令人困惑的……他超乎寻常地把忏悔和嘲弄放在一起……”无论是《垂死的肉身》中的凯普什,还是《乳房》和《欲望教授》中的凯普什,貌似无拘无束的情场浪子们注定无法在爱情婚姻中实现自我救赎,他们终其一生获得的仅仅是官能上的暂时满足和病态精神的一时麻痹。

如今杖朝之年的罗斯宣布封笔,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野。然而,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他奉献的一部部文学精品,依然吸引我们不断解读。

(《垂死的肉身》,菲利普·罗斯著,吴其尧译;《乳房》,姜向明译;《欲望教授》,张延佺译。以上三书均为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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