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方生态批评思想基础的危机与生态批评的转型
2015-01-13胡志红
胡志红
[摘 要]西方生态中心主义哲学思潮,尤其是激进派别深层生态学的产生与发展,直接催生了生态批评,并最终成为其主要思想基础。然而,这种生态中心主义哲学锁定人类中心主义是导致生态危机的终极根源时,自身却隐含了不少天生的缺陷,因而遭到了生态哲学内部其他派别及环境公正人士等多方的严厉批判与责难,从而引发了自身的生存危机,也给生态批评带来了危机。以深层生态学为代表的生态中心主义哲学与生态女性主义哲学、社会生态学以及环境公正理论之间的冲突与对话,推动了生态批评的转型,也为生态批评开辟了新的学术空间。
[关键词]生态中心主义哲学;人类中心主义;生态批评
[中图分类号]I06;X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4)05-0042-11
几千年来,西方伦理关注的重心是人与人的关系及人与神的关系,鲜有涉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以彰显人与自然之间关系为重心的生态哲学或生态伦理学,对西方传统伦理哲学来说,确是个巨大的挑战。其中,生态中心主义哲学伦理充分彰显了其对传统西方伦理的超越,代表着西方思想史上伦理范围的一次革命性拓展,更是西方思想史上一次哲学范式的转变。
西方生态中心主义哲学思潮,尤其是激进派别深层生态学的产生与发展,直接催生了生态批评,并最终成为其思想基础。然而,这种激进反叛的革命性生态哲学派别,在执拗地锁定人类中心主义是导致生态危机的终极根源时,自身却隐含了不少天生的缺陷,因而遭到了生态哲学内部其他派别及环境公正人士等多方的严厉批判与责难,从而引发了自身的生存危机,也给生态批评带来了危机。深层生态学与生态女性主义哲学、社会生态学及环境公正理论之间的冲突、争辩、对话、妥协甚至融合,既不断拓宽生态批评对生态危机文化根源追查的路径,推动生态批评的转型,也不断为生态批评开辟新的学术维度,从而使得生态批评既具有崇高的生态乌托邦理想,也立足坚实、冷峻的社会现实。在此,笔者主要就生态哲学兴起的概况,深层生态学的主要内涵及其与生态思潮其他派别之间的冲突和妥协,以及生态批评的转型等问题进行探讨,①以厘清西方生态批评的发展路径,从而助推中国生态批评的理论构建。
一、生态哲学的兴起:对生态危机的生态哲学审判
1962年,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1907-1964)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问世,开启了现代环境运动,唤醒了大众深度沉睡甚至麻木的环境意识,迫使人们重新思考人与环境(或从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是人与非人类自然)之间的关系。20世纪70年代初,保罗·埃利希(Paul Ehrich)的《人口炸弹》②(The Population Bomb,1972)、戈德史密斯(E. Goldsmith)等人的《生存的蓝图》③(Blueprint for Survival,1972)及罗马俱乐部的《增长的极限》④(The Limits to Growth,1972)等为代表的一系列启示录般的“世界末日”报告问世,更加深了人们对环境危机的认识,引发了部分有使命感的哲学家空前的环境焦虑,从而催生了一个新的哲学领域——生态哲学,以应对千钧一发的环境灾难。生态哲学领域派别名目繁多,各派别之间既有相似或重叠,也有冲突与对立,从而形成了丰富多彩、充满活力的学科图景。不论这些哲学派别如何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论其环境效力如何,都是对环境危机的文化回应,也是走出危机泥潭的文化策略探寻。这一方面凸显了生态问题的复杂艰巨性,另一方面也迫使各派别不断深化、发展与完善其理论。
1967—1968年,环境思想史上两篇环境主义文章的问世,开启了西方哲学绿化的进程,进而极大地推动了西方文化的绿化,这两篇文章因此也成了西方环境哲学史上的经典文献。其一是美国科学史家林恩·怀特(Lynn White)于1967年发表的《我们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The Historical Roots of Our Ecologic Crisis)一文。在该文中,怀特指责基督教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是导致当今全球生态危机的元凶,该文因此成为西方环境文化的经典文献,推动了基督教的绿色化进程,甚至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推动了整个人文学科的绿色化(哲学、宗教、文学研究以及其他相关学科),开启了生态批评文化维度之先河。同时,怀特还提及摆脱生态危机的两条文化策略,即“找到新的宗教”或“反思旧有的宗教”。但怀特站在西方基督教文明的立场上,力荐绿化基督教,这实际上成了西方环境文化绿化的主流,这种趋势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⑤其二是1968年美国生物学家加勒特·哈丁(Garrett Hardin)发表的《公地悲剧》(The Tragedy of Commons)一文。哈丁因该文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而享誉国际学术界,该文也确立了20世纪70年代西方生态政治的基本范式——集权生态主义。在该文中,哈丁认为公有财产和民主自由是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因此他主张建立非自由的甚至是专制集权的生态政治。①但是,哈丁只是从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一般地考虑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忽视了不同种族、不同阶级、不同性别及不同社群之间严重不平等所导致环境退化的生态现实,带有浓厚的生态殖民主义色彩,因而必然遭到第三世界人民及弱势社群的强烈反对。
1973年,挪威哲学家奈斯(Arne Naess)发表了一篇题为《浅层生态运动与深层、长远生态运动:一个概要》(The Shallow and the Deep,Long-Range Ecology Movement:A Summary)的文章,极大地推动了环境伦理学的发展。在文中,他首次提出“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的概念。到20世纪80年代,深层生态学一直是生态哲学中影响最为广泛的一支激进哲学派别,迄今为止依然是生态哲学中的一股主要力量。美国生态学家塞申斯(G. Sessions)与德韦尔(B. Devall)合著的《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1985),进一步发展了奈斯的思想,成为北美最具代表性的深层生态哲学家。后来,澳大利亚生态学家福克斯(W. Fox)的《超越个体的生态学》(Towards a Transpersonal Ecology,1990),又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奈斯思想体系对个体关注不够的缺陷,从而使深层生态学成为西方生态伦理学中别具一格的思想流派和生态运动中激进主义思想的主导力量。endprint
20世纪70年代,美国哲学家布克钦(Murray Bookchin,1921-2006)所建构的社会生态学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成了激进环境哲学影响广泛的一支。布克钦的社会生态学主张将古典无政府主义原则应用于生态问题,实现无政府主义与生态主义的结合,建立无政府主义的生态乌托邦。其生态理念集中体现在他的《自由生态学》(The Ecology of Freedom)一书中,该著也成为环境主义的经典之作。其实布克钦从一开始就积极参与了生态哲学的建构,他的《我们的合成环境》(Our Synthetic Environment)早在1962年就问世,并确立了生态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传统之间的联系。20世纪70年代,生态哲学中另一支激进派别——生态女性主义的发展也引人注目。美国女性主义批评学者罗斯玛丽·雷德福·卢瑟(Rosemary Radford Ruether)于1975年出版了其重要的生态女性主义之作《新女性,新地球》(New Woman,New Earth),这也是首部揭示环境退化与性别压迫之间的关联,并确立女性主义与环境主义之间血脉联系的论著。
20世纪70年代中期,环境哲学中重要的一支——动物伦理学也崭露头角,它以澳大利亚哲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于1975年出版的一部开创性的关于动物伦理地位的论著《动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为标志。该领域中另一位堪与辛格比肩的美国哲学家汤姆·雷根(Tom Regan)是“动物权利”激进的倡导者。像辛格一样,在1972年雷根就开始讨论伦理的拓展问题,他写了大量有影响的文章以阐发其动物权利理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1983年出版的《为动物的权利辩护》(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
在20世纪70年代前期,还有多位生态哲学家对生态哲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其中包括理查德·劳特利(Richard Routley)、约翰·帕斯莫尔(John Passmore)、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及J. B. 凯利克特(J. Baird Callicott)等。此外,多种学术期刊的问世也极大地推动了环境哲学的形成、发展与深化,其中包括《环境伦理学》(Environmental Ethics)、《生态哲学》(Ecophilosophy)、《深层生态学家》(The Deep Ecologist)以及《伦理学与动物》(Ethics and Animals)等。①与此同时,其他哲学期刊也刊载大量有关环境伦理学方面的文章,从而极大地推动了环境哲学的发展。有关环境伦理方面的学术会议也非常频繁,从而给环境哲学学者提供了大量交流思想的机会。不少大学哲学系还开设了环境伦理学课程,环境伦理学的教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总之,20世纪70年代西方环境哲学的发展可谓如火如荼,尽管这些思想活动显得学究气十足,观点有些玄奥,普通人一时难以理解,但哲学家们并不满足于客观评价和分析,他们要充实激进环境主义的内容,赋予其价值与尊严,让理论融入实践之中,以改变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观念主导下的文化现状。
当然,要说在现代环境主义产生之前没有哲学家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伦理感兴趣,这也言过其实。事实上,东西方哲学都对当代西方环境哲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此仅作简要说明。其中,斯宾诺莎(Baruch Spinoza,1632-1677)、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及阿尔贝特·施韦兹(Albert Schweitzer)等著名哲学家就对深层生态学产生过重要影响。英国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及进化论的奠基者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对伦理拓展理论的发展也功不可没。19世纪美国超验主义文学家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和约翰·缪尔(John Muir,1838-1914)曾提出了影响深远的伦理,远远超越人对其他动物的义务。另外,北美土著文化、东方的佛家、道家也都对当代西方环境哲学产生了重要影响。②
实际上,早在19世纪,西方浪漫主义思潮就第一次广泛而明晰地表达了一种“生态冲动”,这种生态冲动是对18世纪启蒙运动最为激烈、令人震惊的反叛,因为在工业革命初期,启蒙运动所引发的政治、经济及社会整体力量的负面作用已初露端倪,造成了广泛的社会动荡、自然的破坏以及人的精神不安与困惑。在彼得·海(Peter Hay)看来,浪漫主义反叛最好被看成是“对具体科学的反叛——应用型技术科学”,拥有了它,全知全能的人就超越了自然、离开了自然,并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操纵自然,浪漫主义也因此试探着走向“生命自然是人类不能脱离的一个统一体的主张”。当然,与其说浪漫主义反科学,不如说它呼吁一个不同基础的科学,一种基于生态学观的科学。尽管浪漫主义具有生态学的取向,但并没有成熟的生态学视野。③当代环境运动是对工业革命的反叛,一定程度上受到浪漫主义作家生态情怀的影响,但其生态精神并非19世纪浪漫主义生态冲动的再现,二者之间存在诸多差异。尽管如此,也有一些浪漫主义作家,像19世纪美国浪漫派作家梭罗,至今依然深情触动、激励着环境主义者。
生态哲学思潮中最具影响力、最为激进的一派当属生态中心主义哲学,该哲学领域存在许多派别,各派之间也存在诸多分歧,绝非铁板一块,但都认同生态危机本质上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观念主导下的西方文化危机,因而根除危机的对策必然是文化策略,也即通过文化的生态变革重新调整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达到缓解或消除危机的目的。为此,生态中心主义哲学家们力荐用生态中心主义观取代人类中心主义观,倡导从基于人类中心主义的笛卡尔-牛顿机械论范式走向非人类中心主义或曰生态中心主义的有机整体论范式。简而言之,从机械论世界观走向生态世界观,生态中心主义哲学,尤其是深层生态学,也因此成了第一波西方生态批评的思想基础。endprint
当然,在生态中心主义哲学的各派别中,无论在理论或实践上,影响最大的一支要数深层生态学,因为相比较而言,它对西方主流文化传统伦理的清理最为彻底,对其批判也显得最为全面,似乎也最为深刻,所开出的应对环境危机顽疾的文化处方似乎也最有针对性。因此,美国著名人文主义物理学家卡普拉(Fritjof Capra)在其影响广泛的著作《转折点》(The Turning Point, 1982)中,针对愈演愈烈的全球生态危机,疾呼社会发展范式的转变,即从机械论世界观走向生态学范式。在此,他所指的生态学范式就是似乎能整合世界各大古老文明的深层生态学范式。由于深层生态学在生态哲学领域的广泛影响,对生态危机文化根源揭示的广度与深度似乎也前所未有,因而成了第一波生态批评的主要基础。
二、生态危机的思想根源:人类中心主义
当代生态中心主义哲学认为,生态危机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主导下人类文化的危机、人类主宰地位的危机和人类发展模式、生活方式的危机,要从根源上消除生态危机,必须走出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主导下的生存范式,并向生态中心主义抑或深层生态学的生存范式转变。这种激进的生态世界观对人类中心主义主导下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形成了严峻的挑战,深刻地影响、启迪着陷入困境的当代文艺批评理论,并成为生态批评理论的思想基础,催生了激进的生态中心主义文学研究范式,以取代人类中心主义的文学观,让生态批评成为建构生态文化、走出生态危机的文化动力。
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认为,人类是生物圈的中心,具有内在价值,人是价值的来源,一切价值的尺度是唯一的伦理主体和道德代理人,其道德地位优于其他一切存在实体。在这种世界观看来,只有人作为理性的存在物才具有内在价值,其他存在物无内在价值,仅具有工具价值,它们被排除在人类伦理关怀和道德共同体的范围之外。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在西方源远流长,甚至可以这样说,整个西方文化的核心就是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文化传统形成主要有两大源头,即基督教和西方哲学。林恩·怀特在《我们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一文中指责基督教是当代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如果说基督教的人类中心主义是信仰的人类中心主义,那么哲学人类中心主义则是理性化的人类中心主义,这种理性化的人类中心主义为人类在宇宙的中心位置提供了合理的依据,其思想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在古希腊哲学家的眼里,人被定义为理性的存在,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他的理性,人能够凭他的理性来把握世界。普罗泰科拉(Protagoras)这样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①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则给生物规定了等级关系、隶属关系,并将人置于金字塔的顶层,还认为自然为人类而不是为了所有动物而存在。②近代培根的实验科学、笛卡尔-牛顿机械自然观由于片面强调分析方法与主客二分,凸显人与自然的区别与人与自然的分离和对立,进一步强化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无视自然界其他生命的存在价值,极力倡导人类征服、统治、占有自然。
达尔文进化论通过将人放归自然,从而摧毁了人的狂妄傲慢的心态。他说:“高傲自大的人类以为,他自己是一件伟大的作品,值得上帝给予关照,我认为,把人视为从动物进化而来的存在物,这是更为谦虚和真实的。”他甚至认为:“在精神能力方面,人与高等哺乳动物并不存在实质性的差异。”达尔文既看到了生物之间的生存竞争,又看到了所有竞争者之间的共性,看到了它们之间的生死相依,认识到了它们之间存在的亲缘关系。他主张扩大人类的伦理关怀,直到将所有的“有感觉的存在物”都纳入到道德共同体中来,并最终实现“对所有生物的无私的爱”。达尔文的观点对以后的环境主义和环境伦理产生了重要影响。①
自然保护主义者(Preservationist)的代表人物缪尔第一次提出了自然拥有权利的思想。他认为,大自然必须首先为自己、为它的创造者而存在,“大自然创造动物和植物的目的,首先是为了这些动植物自身的幸福而创造,而不可能是为了一个存在物的幸福而创造其他动植物”,“我们尚未发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任何一个动植物不是为了它自己,而是为了其他动物被创造出来的。”②因此,动植物具有天赋权利。缪尔有了这些认识的根本原因,是他将人类看成是自然共同体的成员,因此,他猛烈地批评人类伦理的狭隘和对其他存在物权利的无知。
20世纪70年代以前,多数哲学家与现代环境主义者们的观点属于人类中心主义范畴。也就是说,他们大多是从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伦理问题,对此,社会学家布克钦深感失望,所以他批判美国资源保护运动和现代环境主义的种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肤浅的做法,主张建立无政府主义的生态乌托邦,以便“求得与自然保持新的、永久的和谐”。③这些运动或环境主义的思想基础,是人类中心主义和工具价值理论,主要表现在:人类要么将非人类自然世界看成是“可筑堤坝、可耕种、可榨汁、可屠宰”④等存在物,要么在谈到非人类世界应该得到保护或保持的时候认为它们对我们有使用价值。
两千多年以来,尤其是西方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人类以自身创造的文化,自诩为“万物之灵”,人类中心主义一直是社会运行的基本路线。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更认为“科技万能”,人类可以向自然索取一切,“成长无限论”一再被认为是人类自我肯定和超越自我、超越自然的一种表现。在这种环境侵略思维笼罩下的人类生存方式,创造物质文化的过程对人类而言是文明化、是进步,而对其他万物来说是“野蛮化”、是“堕落”。人对其他万物的“野蛮化”过程导致了严重的生态危机,直接地威胁人类自身的生存,并体会到“万物之灵”有可能变成“万物之零”的危险。⑤因此,生态中心主义者认为,人类必须拒斥超越自然,贬低自然,统治、掠夺、占有自然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观念,如果人类文化,尤其是当今世界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文化仍然在人类中心主义的框架下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处理经济、技术、人口等问题,生态危机就不仅不会消除,甚至会进一步恶化。endprint
20世纪70年代以后,由于全球性生态危机的日益加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信念产生了怀疑,人类中心主义被认为是导致这一危机的罪魁祸首,因而生态哲学领域出现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或曰生态中心主义的分野。为此,生态思想家开始探索解决生态危机的根本性出路,其中一条是激进的生态思潮,即从人类中心主义向生态中心主义过渡。以动物解放论(Animal Liberation)、动物权利论(Animal Rights)、生物中心论(biocentrism)和生态中心论(ecocentrism)等为代表的非人类中心主义(Non-anthropocentrism)伦理观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猛烈的抨击,在这些伦理中,权利主体和道德共同体的范围已经从人类拓展到动物,再进一步扩展到植物和所有的生命共同体,进而扩展到大地、岩石、河流乃至整个生态系统。
三、走出生态泥潭的出路:走向深层生态学范式
由挪威著名哲学家奈斯创立的“深层生态学”是激进环境主义思想中最有影响的一支,是对人类中心主义主导下的主流世界观的批评,它采取了“理性的、全景的”(total-field)的观点,彻底抛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人处于环境的中心的形象”,而采取用更整体的和非人类中心的观点与方法。①深层生态学②的重要观点如下:
(一)关于生态伦理问题的观点有浅层的和深层的不同
浅层生态伦理学虽然反对环境污染和对资源的掠夺性开发,但是它在人与自然关系问题上所持的立场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认为如果离开人类的需要、利益和“善”,自然界就没有价值。它的出发点和归宿是人的利益,只关心人类的富裕和健康。它通常把生态危机的根源归结为广义的“技术”问题,试图在不变革现代社会的基本结构、不改变现有的生产模式和消费模式的条件下,依靠现有的社会机制和技术进步来解决生态环境问题。这是一种改良主义的环境运动。深层生态伦理学之所以是“深层”的,就在于它不断追问浅层生态伦理学不过问的根本性问题,“对当今社会能否满足诸如爱、安全和接近自然的权利这样一些人类的基本需求提出疑问,在提出这些疑问时,我们也就对社会的基本职能提出了疑问”。它认为,自然不依赖于人类的利益,自然具有自己的价值。它的出发点和归宿是所有物种和自然界的整体利益。它把生态危机的根源归结为制度危机、文化危机、价值观念的危机和生活方式的危机,因而只有对人的现行的价值观念和社会体制进行根本性的改造,才可能解决生态危机。
(二)深层生态伦理学是一种生态中心论世界观
它的理论基础或理论内核是两条根本性原则,即大写的“自我实现”原则和“生态中心主义平等”原则。所谓大写的“自我实现”,是对现代西方流行的“自我实现”概念的超越。现代西方流行的“自我实现”是一种与自然分离的自我,追求享乐主义的满足感。实际上,人不是与自然分离的个体,而是自然整体的一部分。自我实现的“自我”是形而上的“自我”,它的成熟需要经历三个阶段:从“本我”到“社会的自我”,从“社会的自我”到“形而上的自我”。“形而上的自我”又可以称为“生态自我”,它不仅包括“我”,一个个体的人,而且包括全人类,包括所有的动植物,甚至还包括热带雨林、山川、河流和土壤中的微生物等。它必定是在与人类共同体、与大地共同体的关系中实现的。自我实现的过程就是人不断扩大自我认同的对象范围、超越整个人类而达到一种包括非人类世界的整体认识的过程,而随着自我认同对象范围的扩大和加深,人与自然其他存在物的疏离感就会逐渐缩小,便能感到自己在自然之中。当人们达到“生态自我”阶段时,就能在所有存在物中看到自我,也能在自我中看到所有的存在物。所谓生态中心主义平等,是指生物圈中的一切存在物都有生存、繁衍和充分体现个体自身以及在“自我实现”中实现自我的权利。这也就是说,在生态系统中,一切生命体都具有内在目的性,都具有内在价值,都处于平等的地位,没有等级差别,人类不过是众多物种中的一种,在自然的整体生态关系中,既不比其他物种高贵,也不比其他物种更坏。这两条根本原则是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自我实现”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扩大与自然认同的过程,它的前提就是生命的平等和对生命的尊重,而“生态中心的平等主义”的最高境界就是自我实现。深层生态学颠覆了西方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主导范式,其最重要的原则是生态中心主义平等,有人称之为反人类中心主义,奈斯称之为“生物圈的核心民主”。①
正如人类中心主义的预设一样,深层生态学的生物中心主义平等也有一个预设的前提,即生物圈中的所有的存在物,包括人类与非人类、有机体与无机体,都有自身固有的、内在的价值。这无需逻辑来证明。生态系统中物种的多样性与丰富性,是生态系统稳定与健康发展的基础,因此,一切存在物对生态系统来说都是重要的、有价值的。从整个系统的稳定与发展来看,一切生命形式都有其内在的目的性,它们在生态系统中具有平等的地位。
简而言之,在生态中心主义哲学家看来,以深层生态学为代表的生态中心论的确立,为人类解决当前的生态危机找到了一条希望之路,为重审人类现行的文化范式、社会体制、发展模式、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从人类中心主义向生态中心主义的飞跃,让深层生态学思维、观点、方法渗透到人文社会科学的方方面面,对它们进行革命性改造,从而全面绿化人类文化,使文化成为守护自然生态的文化定力。由此看来,对人类文化来说,深层生态学对人类文化的全面改造可谓一次真正具有永续生态价值的提升。
四、对生态中心主义哲学的多维审判及生态批评的转型
生态中心主义哲学的诞生,尤其是深层生态学的出现,引发了人文学学者对自身学科研究范式的反思、重审,从而推动了人文学科研究范式的转变,当然也催生了生态批评(或曰绿色文化研究),要求对传统文学研究范式作出根本性的反思与变革。传统文学研究范式的指导思想是人文主义甚至人类中心主义的,要引导人类走出生态危机的泥潭,就必须进行文化变革,以非人类中心主义或者说生态中心主义的文化范式取而代之,倡导将文学研究范式的绿化作为突破口,进而实现人类文化的绿化。然而,这种激进的带有浓烈乌托邦色彩的文化绿化尝试却难以经得起理性的深刻拷问和缜密的学理推敲,更难经得起残酷现实的严峻考验。因而,生态中心哲学,尤其深层生态学遭到多方的严厉批判。为此,以生态中心主义哲学,尤其是深层生态学为主要思想基础的西方第一波生态批评也陷入严峻的学术危机之中。为了成功地应对学术危机,生态批评接纳了冲突各方的各种合理诉求,顺应现实的召唤,进行了重大的学术调整,走向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即从生态中心主义型走向环境公正型。endprint
对深层生态学的批判首先来自生态哲学内部。尽管深层生态学、社会生态学、生态女性主义及动物伦理学等派别之间在对待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及理论对策等方面存在严重的分歧,但是在20世纪70年代,它们之间的分歧还没有公开化,直到80年代中后期才充分暴露出来。尤其是深层生态学与后三者之间存在严重的分歧,它们都指责深层生态学专注于伦理修补,脱离社会语境,缺乏政治权利理论,因而软弱无力,有乌托邦之嫌。
对深层生态学批判的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是它缺乏坚实可信的生态政治。在绿色政治著名的“四大支柱”——生态学、社会公正、草根民主及非暴力中,深层生态学平台仅具有一个生态学。甚至还有更苛刻的批评:“承诺的深层生态政治只是些空洞的话语、悦耳动听却毫无意义的杂音。”①通过将繁茂芜杂的人类中心主义文化倾向归结为环境退化的文化根源,深层生态学显然对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掠夺性权力关系的现实认识不足,而这恰好是导致环境衰退的必然结果。糟糕的是,深层生态学坚信文化中的人类中心主义驱使人类将统治强加给非人类自然,然而,其批判者却要颠倒这种因果关系,在他们看来,恰恰是一部分人试图统治其他人的欲望导致了对自然的统治及其退化,因为自然被用来服务于人统治人的工程。
其中,社会生态学的代表人物布克钦是深层生态学最为严厉的批评者。在他看来,深层生态学是“软弱的唯心论”、“半生不熟、畸形怪状,宛若思想观念的一个黑洞”、“一堆意识形态的有毒废物”。尽管布克钦用的是谩骂的言辞,但他道出了一些实实在在在的真话。他拒斥深层生态学中的“荒野崇拜”与神秘的、直觉理解的思维倾向,他抨击深层生态学很少关注“人对人的操纵”。在他看来,深层生态学最大的不足之处是“没有下决心将生态失衡置于社会失衡的背景之中”,尤其没能“分析、探究与抨击作为现实的等级制”。②
在生态女性主义学者看来,基本上还没有得到承认的社会统治形式是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男性偏见所衍生出的多层次的统治关系,统治自然只是其所产生的必然的恶果之一。男人统治女人,男性原则主宰女性原则,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统治自然,这是个水乳交融的过程。女人比男人具有更多自然特征的观念,进一步强化了对女性的矮化。对自然的恶性操纵,从自然的“她性”特征中取得了合法化。针对深层生态学将人类中心主义的物种偏见看成是掠夺自然的根本原因,生态女性主义者指出:“男性中心主义——男性统治与推崇大男子主义价值,才是支撑社会统治和环境剥削的根本原因。”在生态女性主义学者珍妮特·比尔(Janet Biehl)看来,人类中心主义概念就存在大问题,因为它认为人类是个无区别的整体,而没有考虑男人与女人之间、黑人与白人之间以及富人与穷人之间存在的历史与政治的区别。③还有不少生态女性主义者都认为,生态女性主义与深层生态学之间的根本分歧在于对环境危机根源的理解不同。前者认为不仅仅是“人”而且是男人和大男子主义世界观的至尊地位必须首先要被罢黜,而后者认为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必须首先受到谴责。
当然,对深层生态学最为严厉的批判来自草根环境公正运动。20世纪80年初兴起于美国的草根环境公正运动对主流环境运动发起了严峻的挑战,质疑生态中心主义意识形态,尤其质疑深层生态学。随着环境公正运动及其理论的深入发展,生态中心主义环境哲学理论及其环境纲领也受到了以有色族人民、穷人为主体的弱势群体及第三世界的严厉批判。
这种基于草根的环境公正运动迅速演变成国际新型环境运动,对主流环境运动发起了严峻的挑战。环境公正人士站在有色人种的立场上质疑主流环境运动的一系列主张和实践,谴责其只专注于荒野保护、公地保护、自然资源保护以及野生动植物保护,而忽视以有色人种、穷人为主体的弱势群体的基本生存条件的主流环境组织,以及主流环境主义中广泛存在的形形色色、或隐或现的环境种族主义歧视与环境不公,呼吁主流环境不要只专注于“荒野”保护,仅从形而上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抽象地追问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而应该从“荒野”归来,回到自然与人文交汇的中间地带,回到充满种族剥削、阶级压迫的人类环境,奉行环境公正。有鉴于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环境公正运动是人类导向的,以关注人的生存为出发点,但绝非人类中心主义的。
1991年,300多名来自美国、加拿大、中美洲、南美洲以及马绍尔群岛等国家和地区的领导人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召开了“首届有色族人民环境保护领导人峰会”。该会议实际上是环境公正运动的一个高潮,议定并通过的17条“环境公正原则”①,高度总括了致力于环境公正的政治信念。这“17条原则”实际上就是有色族人民的环境公正宣言,是环境公正理论的基础文件,其强调从广大有色族少数族裔人民的立场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环境问题产生的历史文化根源及解决环境问题的多元文化对策,正式宣布了与主流生态中心主义哲学尤其深层生态学截然不同的立场。
从国际层面来看,深层生态学遭到了第三世界学者的严厉批判,其中最有名的批评者是印度生态学家罗摩占陀罗·古哈(Ramachandra Guha)。在他看来,尽管深层生态学宣称自己是普遍性的,然而它只是美国的意识形态,尤其是荒野保持运动的一个激进的分支,如果将其生态实践用于世界范围,将会产生严重的社会后果,尤其对不发达国家贫穷的农业人口更是如此。在他影响广泛且极富争议性《美国激进环境主义与荒野保护:来自第三世界的批评》②一文中,古哈首先总结了深层生态学主要特征,并逐一予以批判。该文一定程度上也宣布了印度生态批评,乃至非西方国家生态批评将会与以美国生态批评为代表的西方生态批评有着不同的学术立场与环境诉求。古哈认为,深层生态学所倡导的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二分并将其作为理解当前面临的全球环境退化机制是没用的,实际上,生态问题是由两个更为基本的问题所引起的,一个是工业化国家和第三世界城市精英过度消费的问题,另一个是不断增长的军事化问题,包括短期的(如不间断的区域战争)和长远的(如军备竞赛和可能的核毁灭)。而这类问题是相当世俗的,与人类中心/生态中心的区别没有明显的关系,因此,无论在哪个分析层次,生态危机的根源都不能还原成为“对待自然所采取的更深层次的人类中心主义态度”。endprint
古哈的分析无异于说,人类中心主义成了在近现代以来靠大规模地掠夺、征服自然而发展起来的西方强国推卸、转嫁环境责任的形而上的借口和美丽的托词。专注于荒野保护的深层生态学在理论上充满了赤裸裸的生态帝国主义话语,文化上带有浓烈的东方主义色彩,实践上是建立在对第三世界生态剥削的基础之上的。
简而言之,他们都认为,西方生态中心主义哲学家、西方生态批评学者这种试图通过文化变革走出全球环境危机的想法实则是浪漫主义的“天真”,是将极为庞杂的生态问题简单化,依然沿袭着西方文化传统的“宏大叙事”,甚至指责其为逃避生态危机历史罪责的美丽托辞,尤其是逃避近现代以来西方对非西方进行生态殖民、文化殖民的历史事实,企图将危机转嫁到世界上所有人的头上,仿佛所有人——富人/穷人、西方人/东方人、白人/有色人种、男人/女人,甚至那些公认的“生态圣人”,都该为生态危机负有同等责任,因为环境危机是“生态原罪”之恶果。这种将生态问题非历史化、非政治化、非文化化的做法,以及进行抽象化、普遍化的做法,显然有生态东方主义之嫌,必然遭到第三世界生态批评学者、环境公正人士及少数族裔学者的责难,从而迫使以生态中心主义哲学为思想基础的第一波生态批评必须转型。
五、结语
由于以深层生态学为代表的生态中心主义哲学隐含了诸多天生的缺陷,因而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为此,有远见的西方生态批评学者倾听、评估来自多方的批评,反思第一波“生态中心主义”型生态批评的成败得失,将生态批评推向一个新的阶段,或者说是推动其转型,亦即从生态中心主义型走向环境公正型。他们呼吁生态批评要从“荒野”归来,回归人与自然冲突的现实中间地带,这里的“人”不是脱离历史文化语境的、均质化的、泛化抽象的“个人”,而是深受种族、阶级、性别及文化甚至文明等范畴影响的“人”,重新探讨生态危机产生及不断恶化的复杂且更为紧迫的现实根源,因此生态批评必须回到复杂的充满各种利益诉求的人类环境之中。
转型后的西方生态批评并非完全拒斥以深层生态学为代表的生态中心主义哲学,而是一方面借鉴其文化批评策略和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生态崇高理想,纠正其偏激之处,另一方面又积极地吸纳其他批评理论的观点,以拓宽生态批评的学术视野,扩大其研究空间。具体来说,就是在坚守环境公正的大前提下,突出种族范畴,融合阶级视野,吸纳性别视野,胸怀生态中心主义理想,让多种似乎冲突的观点和不同的社会诉求,在生态批评的学术场域中冲突、对话、妥协,探寻它们共存于同一个绿色学术空间的可能契合点,以凸显环境经验的多元化性和环境问题的复杂性,充分明证多元文化路径是走出环境泥潭的必由之路。各派环境哲学对走出环境危机路径的探讨,并非非此即彼的关系,或许都是从不同侧面对环境问题的确切探讨,只是关注的重心不同罢了。
责任编辑:胡颖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