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乌素绿色传奇
2015-01-12肖亦农
肖亦农
赵主任打了几个电话,询问哪儿有大明沙。最后,他告诉我,人家说大明沙肯定有,是在巴彦淖的东边。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海子西岸上,要看明沙,咱得绕到海子东边。大约还得二三十公里。我看了看巴彦淖的东边,透过茫茫的水面,很远处似乎有一条起伏的浅浅的轮廓。
赵主任说:“这次我打听清楚了,就是东面,肯定有明沙梁。”
我想想说:“那片明沙我知道,去年我就去看过了。变化也是老大了,30年前,我就在那一带上的道班工作过。”
赵主任惊奇地说:“真的?那咱们就不去看了,绕得太远。我回去问问在图克待得时间久的老人,让他们就近给你指块大明沙。”
第二天,赵主任真给我找了个老人,是过去镇里的老领导,原镇人大主任斯仁道尔吉。斯仁道尔吉告诉我:“要想看成片的大明沙还得去梅林庙嘎查。据我所知,图克附近的大明沙早就治住了。我在图克待了几十年了,对哪儿有明沙还是知道的。梅林庙那儿明沙大,前些年有陕西人在那大明沙里搞了个土炼焦厂,好长时间都没人知道。最后还是被寻找牲口的牧民发现了。大,那里的明沙大!”
我说:“正好,本来我也想去一趟梅林庙,看看萨冈彻辰纪念馆。”
为了把握起见,赵主任给我联系上了梅林庙嘎查的党支部书记奥腾巴彦,他说奥腾巴彦现在搬到图克镇上的移民小区,正好在家。于是我们到镇上的移民小区去找奥腾巴彦。图克镇这个移民小区建设得很现代,社区配套设施齐全,已经住了150多户人家。有意思的是,在漂亮的小区院里还竖着一些苏力德,让人一看,就不禁想起草原的毡包前、沙巴拉地的柳笆房前竖立的苏力德。我想这些苏力德大概是游牧文明留在这里的最后纪念了。它在顽强地告诉人们,这个小区里的居民曾经是草原上的牧人。
我们在一幢楼的单元房里见到了梅林庙嘎查党支部书记奥腾巴彦。他是个中等个子的哈日嘎坦蒙古人,看上去有50多岁的样子。我打量着房子,看着房子的陈设,说这房子真挺不错的。奥腾巴彦告诉我:“这是镇上给每个移民户免费提供一套80多平方米的住房,都是这样统一的格局,水、电、暖配套设施都挺不错的。这倒好,用不着风吹日晒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们随便聊了起来。奥腾巴彦对我说:“自从老辈子人从萨冈彻辰陕北陵地迁移到梅林庙,已经整整五代了。打小就记得出门就是大沙漠,有些沙巴拉地就是好草场。羊就跑着吃,溜着吃,跑着溜着,连沙巴拉地的草场也没有了,只剩一片荒沙了。后来承包草场,荒沙滩也都有主了。人们按着自己的意愿治理沙漠,建起了许多‘草库伦,后来又轮牧、禁牧,草就长出来了,大明沙还真不多见了。上面提倡为养而种,我又在巴拉地里开辟出了几十亩水浇地,牲畜饲草料就全能解决了。”
我问:“那你咋搬到移民小区的楼上来住了?”
奥腾巴彦说:“我看草场现在挺好的,荒沙梁也不多了,咱梅林庙的林草从来没有这样茂盛过。可上边说不行,说咱是生态脆弱区,梅林庙嘎查已经被旗里划定为退牧还草区,人、畜要坚决地退出来,用于生态的彻底的恢复和改善。你想想,不让放羊了,都要搬到镇里统一盖的楼上来住了,人哪能想得通?甚说法都有!”
赵主任说:“老奥,人家肖老师是找大明沙来了,看萨冈彻辰纪念馆来了……”
我说:“随便聊聊。我听说迁移上楼的牧民有喝醉酒的,从楼上跳下去摔伤的。”
奥腾巴彦想想说:“这事我还没有听说过。咱实事求是地说,退牧还草的补贴,过生活还是够的。”
我问:“退牧还草的政策补贴有多少?”
奥腾巴彦说:“就说我家吧,50亩水浇地,每年每亩补300,国家每年补1.5万元;2000亩草场,补3万余元。还给我和老伴上了养老保险,每月1000元,一年就是2.4万。光退牧还草政策补贴下来每年就有将近6万元的收入,这是旱涝保收的。这和我们上楼前的畜牧业收入差不多。别的人家都差不多。”
我想,退牧还草的牧民,上楼以后,每户每年能有6万元的政策性固定收入,应该算是承庇祖荫了。可据我所知,许多牧民并不愿意上楼。其实,他们不是担心上楼以后生活没有保障,让这些草原上的牧人们纠结的是,上楼以后,他们就真的告别了草原,告别了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由自在的自然生活。
奥腾巴彦对我说:“你说的现象也有,但也不全是这样。家中像我们这样的,老两口年纪大了做不动了,还是愿意上楼过光景。从此不再用捡羊粪蛋子烧火熬茶了,不再过风吹日晒的日子了。嘎查的青年人早就跑进城里打工了,他们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挣上钱挣不上钱的都往外面跑。肖老师,我跟你实话实说吧,草原已经留不住青年人的心了!”
我们听了奥腾巴彦这番话,都点头称是,感叹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不管农区、牧区,情形都差不多。
我问赵主任:“咱镇上给上楼的移民提供就业的岗位怎么样?如果有了就业岗位,在家门口就能挣上钱,不就把青年人留下了?”
赵主任还未答话,奥腾巴彦摇头说:“咱们想得挺好,可年轻人不是这么想的。咱这地方,不比大城市挣钱少啊,可它就是留不住年轻人,你说有啥法子。”
赵主任也讲:“的确是这个样子。实际上,我们建移民小区,主要是要做到‘移得出,稳得住,富得了。依托工业园区上项目,我们已经搞了一期2000亩设施农业园、物流园、生态建设示范园。镇区也能提供一些公益性岗位,像环卫保洁、治安联防等。企业也提供了一些辅助性岗位。我们认为产业支撑较为扎实,可现在遇到的问题是,别说年轻人,就连四五十岁的人就业的也不太多。”
“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工资不高?”
“主要是不太习惯,过去牧民放羊,自己做自己的主,现在给人家打工,人家做你的主。”奥腾巴彦摇着头说,“有些我也说不清楚了。咱凭良心说,栽移樟子松苗子打日工,每天150,不算低吧?你要搞计件,每天三四百元钱也能挣,这走到哪儿也不能算是低工资。可他就是放着钱不挣,你有啥办法?你不挣,人家陕西、宁夏、甘肃的人打破头抢着挣。咱牧民过去过的是有累没苦的日子,悠搭着就把过日子的钱挣了。现在住上楼了,你要想有钱挣,就悠搭不成了。”endprint
“悠搭”,我佩服奥腾巴彦用词的准确。一个悠搭,就好像有人骑马在我的面前晃动了起来。
我想起了乌审旗人民政府旗长牧人先生讲过的话:“城镇化不仅是换一个地方居住,更是换一种方式发展,要同时考虑‘人往哪里去,钱从哪里来,如何安居乐业。乌审旗土地辽阔,地势平坦,空气清新,绿地丰富,为实现‘草原上有城镇、城镇中有草原的新型城镇目标奠定了基础。但真正实现城镇化,首先是要转变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而不是简单地把人移到楼上去。”
奥腾巴彦叹着气讲:“我是闹不明白了,放着日工150元不挣,人们这是咋了?”
奥腾巴彦说得不错,日工150元,走到哪儿也应当算是好工资了,可乌审旗的牧民就是看不上。除了有悠搭的因素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每家每户都有几千亩的草场。这些年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大都是雇陕西人放羊、种地,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早已经搬进市里、旗里。乌审旗的牧民是一些既享受着城市文明又享受着草原文明的快活群体。退牧还草、还林,既是对他们长远利益的维护,也是对他们眼前利益的触动。
奥腾巴彦说:“现在老的好说,小的也好说,上楼有甚不好的?要说不愿意上楼的,主要是半老不老这批人,四五十岁的这些人又不进城打工,又不愿意上楼。”
我问:“那为什么呢?”
奥腾巴彦说:“他们干得动,挣钱的路子就多,还是觉得守着自己的草场搞农牧业收入高一些。最主要的是,他们怕退牧还草政策不长远,头几年行,要是以后没有了政策补贴,名下的草地也没有了。”
赵主任说:“咋会呢?二轮承包不是刚签了?你得告诉牧民们,政策只会越变越好。现在住在风刮不进、雨淋不着的单元房里,每年你就甚也不用干,光退耕还草这一项就有五六万的进项,上哪儿找这好政策去!”
奥腾巴彦说:“不管咋说,也是故土难离啊!我是嘎查的支部书记,我得带头上楼。现在全嘎查有152户住进了楼房,守着梅林庙草场的没有几户人家了。现在主要是把楼房的管理跟上去,引导上楼的牧民参加就业。我还是想不明白,日工150元,咋还没有人做呢?”
赵主任说:“老奥,你在路上再想吧!咱们还是快点去看梅林庙的大明沙吧!”
我们笑了起来。
奥腾巴彦开上自己的车在前面带路,我们的车跟在他的后面,驰出了图克镇,向梅林庙嘎查驶去。渐渐地,草地两面的沙丘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了,但都覆盖着茵茵绿色。你可以想象得出,这些大沙漠的本来样子。沙丘上长着大片大片的沙地柏,绿油油,黑压压的,一望无边,真的很壮观,好看,耐看。
沙地柏是产于乌审旗的独特灌木,以其树形美观、香味能驱虫蝇且四季常青、耐旱节水成为国内外城市绿化的新宠和首选。我曾在东京、北京、上海等国际化大都市里,见到过许多郁郁苍苍的沙地柏。究其原始的根就是深深扎在毛乌素沙漠上。沙地柏是珍稀树种,经济价值非常高。因此,沙地柏也成为偷盗分子盗窃的对象。为此,乌审旗专门成立了沙地柏管理局,专门负责乌审旗境内的沙地柏管护工作。
奥腾巴彦的车停在了一片覆盖着沙地柏的沙漠前,我们也停车,走了下来。奥腾巴彦指着这片黑压压、绿油油的沙漠说:“这里原先就是一片大明沙,图克全镇再也找不出这么大的明沙。现在全爬满沙地柏了,到了冬天也绿绿的。要说明沙,就属这块大了。”
我告诉他,我想看看没有绿化的大明沙。奥腾巴彦奇怪地看着我说:“看没有绿化的大明沙?这还真不好找。你看那光秃秃做甚?还是这绿油油的好看。”
我刚想解释几句,奥腾巴彦像是发现了什么,急匆匆地往远处的沙地柏丛中跑去。
他一会走回来,生气地说:“又有人偷剪枝子了。这些贼忽拉,是该好好惩治几个!”
原来奥腾巴彦早就参与了沙地柏的管护工作。他告诉我,梅林庙嘎查是旗里野生沙地柏重点保护区域,嘎查的牧民们都自动配合旗里的执法部门,主动参与沙地柏的保护和管理工作。
我问奥腾巴彦:“这沙地柏经济价值高吗?”
奥腾巴彦说:“沙地柏枝子贵得很,要是倒到旗外去卖,十几元钱一株哩!咱这大沙漠现在是金山银山哩!常有人开着车来盗窃,咱这沙地柏又多,地面也大,总有盗剪的事情发生。咋也制止不住。旗里的王法硬得很哩,逮住了轻则罚款,重则判刑。前些日子旗里一个执法部门的司机,偷剪沙地柏枝条盗卖被判了刑……不这样狠办,咱这里就会被人连根挖光、挖秃。”
我问牲畜吃沙地柏吗?奥腾巴彦告诉我,沙地柏不能当牲畜的饲草,过去人们做香时,用它当过原料。它在牧人的心中非常神圣,祭长生天时,祭敖包时,人们用沙地柏枝条蘸上奶子向天抛洒,以表达对苍天神灵的敬意。沙地柏因为耐旱,是固沙的优良灌木,不但能够绿化沙漠,而且还能美化沙漠。
因为沙地柏品相好,现在渐渐成为城市绿化的观赏树种,常栽种在城市河边和广场的草坪上。沙地柏由于抗旱性强,所以非常节水,一般来说仅靠雨雪就能茁壮生长。而且它是多年生植物,根子串得很快,今年栽上一株,明年就是一片,根本不用刻意管护。所以花木市场需求量非常大。为了保护毛乌素沙漠的生态,乌审旗出台了专门保护沙地柏的措施,加强了对沙地柏的管护。
我望着毛乌素沙漠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的沙地柏林,心想,毛乌素沙漠确实是一座金山。
我们上了车,车快速行进在披着绿装的沙漠上,不一会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草场,草场上横亘着一块块的沙漠,也都是绿油油的。极目望去,是一片无垠的绿色,让人感到震撼。与我同行的张玉廷连连叹道:“真没有想到,沙漠会绿成这个样子。奇迹,真是奇迹!”
在绿色的草地上,屹立着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筑,张玉廷告诉我,前面就是萨冈彻辰纪念馆了。果然奥腾巴彦已经把车停在了纪念馆前,我们忙跟了上去。我下车观看,发现这幢建筑非常朴素,就是几间平房立在草原上。奥腾巴彦给我介绍道,这里原来是梅林庙的旧址,现在建起了萨冈彻辰纪念馆。我看到纪念馆大门紧锁,四周也是静悄悄的。奥腾巴彦给我解释道:“今天不是祭祀的日子,要是到了祭祀的时候,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来了,有时还有外国人。要不我跟管理纪念馆的人联系联系,让他过来把门开开?”endprint
我问管理纪念馆的人在哪?奥腾巴彦说:“就住在镇里的移民小区。刚才走得匆忙,忘了叫他一块来了。”我说太远了,算了吧,我在周围看看就行了。
我徜徉在萨冈彻辰纪念馆的四周,见门前有几株古柏透着森森凉意,我透过门缝往里看,可惜看不清楚。我知道萨冈彻辰纪念馆内珍藏着一幅画有萨冈彻辰的画像,两百多年了,一直被哈日嘎坦蒙古人视为神灵。每年祭祀的时候,哈日嘎坦蒙古人就会冲其焚香敬酒,顶礼膜拜。
作家成神,这恐怕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这种虔诚寄托着对自己民族历史的尊崇,对自己民族文化和未来的无限期许……
奥腾巴彦说:“自从建起了这个纪念馆,我们就可以在自己的家门口祭拜萨冈彻辰了。要不年年得去陕北陵地,往返五六百里呢!”
我站在萨冈彻辰纪念馆前,四下打量着。不远处还有一些起伏的细小沙丘,黄澄澄的,显得很是洁净,在一片绿色中显得格外抢眼。奥腾巴彦对我们说:“我家就离这里不远,要不咱们去我家喝杯茶去?”
我们驱车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来到了奥腾巴彦家。他的家隐在一片小树林里,孤零零地立在草地上,显得十分清幽。我们进了屋,屋内收拾得非常洁净,透过大窗子就能看到无尽的草地、树木、白云、蓝天。炕桌上已经摆放了一些待客的奶食、炒米,奥腾巴彦的老伴乌努古笑眯眯地招呼我们,为我们斟好茶,便退到炕边默默地看着我们。奥腾巴彦告诉我们,他家还有二十几只羊没有处理掉,老伴乌努古舍不下她的羊,草一返青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牧场。唉,高楼拴不住牧人的心呀!
我问乌努古,一个人待在草原上不孤单吗?她说,她在照料她的羊,不孤单。我继续问她,住在镇上小区的楼房内好还是住在这里好?她说在这里待惯了,草场上有做不完的事情。奥腾巴彦告诉我,他家过去养着6头牛,70多只羊。后来旗里要在梅林庙搞生态移民,人、畜都要从这里全部退出来。他是支书,乡亲们都在看着他哩。他家大半牲畜都处理了,还有一些羊没有处理掉,老伴就从楼里搬回来住了。乌努古说她听不见羊的叫声,心里就发慌。我听她这样一说,心里顿时感到酸凄凄的。我急忙喝了一口茶,问乌努古孩子们的情况。乌努古说她的三个孩子都在城里打工呢!逢年过节,萨冈彻辰大祭时才会回到家里。我问她孩子们在城里待得怎么样?乌努古答不出来,一脸茫然的样子。奥腾巴彦告诉我,他的二小子在旗里办了个装饰公司,生意还算红火。大小子和三小子,每年的收入虽比不上老二,但也过得去。乌努古说:这羊眼瞅着就没有人放了。
我知道,每只羊都是一台小型挖草机。在禁牧之前,小草只要露头,就会被羊儿吃掉。羊低头掠过,草场一片荒沙,因为一只羊需要几十亩草场才能正常生长。再加上盲目追求牲畜存栏数,羊在人们贪欲的驱使下,几乎是疯狂地掠夺草场。这种传统的粗放的畜牧业生产方式,成为草原荒漠化的重要推手。人们已经认识到,不转变传统的农牧业生产方式,生态永远不可能得以恢复。从上世纪末开始,乌审旗开始禁牧,对羊实施棚圈饲养和轮牧。十几年下来,草长高了,沙漠绿了,牲畜的头只数也比禁牧前翻了几番,乌审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牧业大旗。人们都知道绿染毛乌素,一万余平方公里的乌审大地生态得以恢复,禁牧、轮牧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现在人们说起禁牧的百般好处来,唯一的遗憾是似乎圈养的羊肉不如跑滩的羊肉吃起来香。这不知是人们的心理作用,还是圈养的羊肉确实需要改善,个中滋味我是体会不出来的。
我所知道的是,目前,乌审旗全境的草场都被认定为有机草场,乌审旗全境的农牧副产品,包括牛、羊、水产品、粮食、水果、蔬菜,都被国家农业部绿色食品管理委员会正式认定为有机产品。这就是说乌审旗已经有了自己的绿色品牌,绿色乌审的经济价值越来越得到了彰显,绿染毛乌素沙漠,已经实现了由生态价值向经济价值的转变。乌审旗绿色品牌的整体确立,凝聚着几代乌审人的汗水和智慧,是十万乌审儿女像呵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呵护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精心打造绿色乌审的结果。
四、人家看沙梁是黄的白的,可我咋看都是红红的……
1929 年 2月 11 日,正是农历正月初二。
入夜,辛苦了一天的席尼喇嘛,送走了不断来慰问革命军的乡亲们,开始上炕休息了。当时,席尼喇嘛正率领着内蒙古革命军第12团驻防在乌审旗乌兰陶勒盖的文贡沙漠里,他和团部以及警卫排的十几名战士住在一个牧户的家里。
这位64岁的老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的席尼喇嘛不会想到,一个针对他,针对乌审旗国民革命的罪恶阴谋,正在像夜色一样缠绕着他,试图吞噬着他。外面长夜如墨,朔风呼啸。
一个黑影像夜行的狼一样,悄悄靠近了屋子。他是当夜的值班排长布仁吉日嘎拉。另一个黑影贴近了布仁吉日嘎拉,他是当晚的值勤战士额尔和木达来。两个人密谋一气,便提枪钻进了席尼喇嘛休息的屋子里。
几声罪恶的枪声过后,乌审草原的优秀儿子、共产主义在内蒙古大地的早期传播者、坚定的民主革命战士、“独贵龙”运动的发起者和卓越的组织者,内蒙古人民革命军第12团团长席尼喇嘛被叛徒暗杀于毛乌素沙漠里。
席尼喇嘛是乌审草原上的红色传奇。
席尼喇嘛原名叫乌力吉杰日嘎拉,他1866年出生在一个奴隶家庭,8岁刚懂事时就给牧主放羊。刚刚成年,他就被送进乌审旗的王府里当杂役,受尽了欺辱,经历了人世间的许多不平事。乌力吉凭着自己的勤奋好学,掌握和熟练使用了蒙汉文字,成为王府的一名“笔帖式”(文书)。其间恰逢“庚子之乱”,慈禧太后避难至西安,乌审旗的王爷为了讨好慈禧太后,向朝廷表忠心,又卖给陕北地主两部分草场,换了3000两银子,派两个人给慈禧太后送去。
谁知那两个人在西安待了几个月,连慈禧太后住在哪儿都没打听到。气得王爷直骂“蠢材”,又派精明干练的乌力吉赴西安办差。实际上,王爷出卖的草场中,就有乌力吉一家世代放牧的巴拉地,家人已经被迫西迁,失去了家园和牧场的乌力吉正在悲愤交加之中。但他也像在草原上世代放牧的牧人一样,盼望乌审旗有好王爷、好官,牧人们能够平平安安地放牲畜就好。endprint
乌力吉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来到了西安,一打听,才知慈禧太后已经移驾回京。于是,乌力吉赶到了北京,通过关系给朝廷送去王爷卖地的银子。王爷巴结上慈禧太后,高兴地笑了,而乌力吉心中却在滴血。就是在北京,世界向他打开了另一扇窗户,他知道了“戊戌六君子”、义和团运动、火烧圆明园、“庚子赔款”,大清王朝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刮倒。这年,乌力吉38岁,他在王府当差已经二十多年,他知道王府里的王爷、福晋就像大清朝一样,也将跟草原上风干的马粪似的,只要有大风一吹就会被抛撒在无边无垠的毛乌素沙漠里。
乌力吉回到乌审草原,感到乌审草原就像一只堆满火药的火药桶,时刻会被一根火柴点燃炸响。王爷和福晋好像秋虫一样感到了秋天的逼近,为了银子,为了享乐,忙着卖地,大片大片的草场被教堂和汉族地主、商人收入囊中,牧民们流离失所,被迫迁移。旗内的许多有识之士和牧民早已经看不惯王爷的所作所为,他们秘密结社,共商对策,百年前被王府残酷镇压的“独贵龙”又在乌审草原上悄然兴起。王爷和官府已经嗅出了味道,但他们不知道现代“独贵龙”的头领是谁。
“独贵龙”运动起源于一百多年前,起因也是反对王府的大量卖地、放垦破坏草场以及王爷和官吏们的荒淫无耻。“独贵龙”汉语是环形、圆圈的意思,是圆圈议事,签署各种抗议和请愿的呈文签名也是签圆圈形,让王爷和官府找不出组织者。这是乌审牧民出于自我保护而采取的一种智慧的斗争形式。1828 年,乌审旗的“独贵龙”成员忽然包围了王府,召开诉苦大会,历数当时旗王爷桑杰旺勤的罪行,要求他让位。诉苦诉不倒旗王爷,“独贵龙”又跑到盟府前安营扎寨,继续自己的诉求,整整坚持了三个多月。最后惊动了大清朝的“理藩院”,才撤掉了桑杰旺勤的扎萨克职务,改由他的儿子世袭。“独贵龙”掀翻一个王爷,这是几百年也未有过的事情。1879 年,乌审旗三百多名“独贵龙”成员,包围了旗衙门两名贪官的家,并将他们抓走批判。由于“独贵龙”的矛头直指官府衙门和王爷,很快“独贵龙”遭遇残酷镇压,“独贵龙”运动的领袖,也被官府拘捕,并且被举家流放湖南等地。
现在还有这样一首歌在乌审草原上传唱:
鸿雁带着嘹亮的歌声,
飞向了湖南。
歌声仍留在我们的耳旁,
引起我们无尽的思念。
由于王爷和官府的分化瓦解和残酷镇压,“独贵龙”运动一次次失败,但它留下的反抗火种却撒播在乌审草原上。此时的乌力吉已经看到了乌审草原上即将燃起的冲天大火……
他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以搬家为理由向王爷告假,王府也离不开这位精明干练的“笔帖式”,但王爷实在想不起拒绝乌力吉的理由,只得准了乌力吉的假。可乌力吉的眼风让王爷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乌力吉是反对卖地放垦的。乌力吉为此曾苦劝过他:“这地不能再卖了,再卖牧人就没法活了!你想一想,咱乌审游牧地,一百多年前靠着长城边,现在都快退到了无定河边,地面整整缩小了一大半。”
这让王爷很不高兴,他非常不满意乌力吉的多管闲事,他认为:“草原是我的,我卖自己的地还用得着你们这些奴隶同意吗?”
王爷知道,乌力吉正直清廉,在乌审各界和百姓当中口碑极佳,这让王爷非常担心乌力吉这个笔帖式会成为他潜在的对手。再加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贵龙”,百十年来像幽灵一样隐现在毛乌素沙漠的上空。他担心为自己服务了二十多年的乌力吉会和“独贵龙”搅在一起。也许,乌力吉就是现在“独贵龙”的头领呢!想到这儿,王爷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乌力吉将家搬到了嘎鲁图这个鸿雁展翅飞翔的地方。从此,嘎鲁图成为“独贵龙”活动的中心,他们状告王爷,驱逐放垦的官员,揭露福晋的荒淫无耻。乌力吉还与正直的官员、反对放垦的台吉(贵族)、文人雅士、平民结成反对王爷恶政的同盟,壮大了“独贵龙”的队伍和影响。王爷唤他回旗衙门,他托病推辞,王爷封他为“哈喇章京”他置之不理,王爷派人去寻,他索性剃发披上了紫红色的喇嘛袍,并称自己是席尼(新)喇嘛。从此,席尼喇嘛的名声传遍鄂尔多斯高原。他很快成为“独贵龙”运动的领袖,民国元年被全旗11个“独贵龙”组织推举为“公众会”主席。为了更好地开展“独贵龙”运动,席尼喇嘛还与王悦丰、奇金山等七十余名志同道合者结为兄弟,公开率领全旗民众与王爷、福晋展开斗争,这就是鄂尔多斯历史上著名的“七十安达独贵龙”。他还带人包围了王爷、福晋的驻地,当着王爷的面抓走作恶多端的福晋,逼着福晋交待了祸害乌审草原的丑事,义愤填膺的牧民处死了罪恶滔天的福晋。乌审旗燃起的“独贵龙”烽火,很快燃遍了鄂尔多斯高原,达拉特旗和杭锦旗的“独贵龙”运动,由控诉王爷,要求减租减息,很快发展成了与封建王府的武装斗争,极大地震撼了盟官府的封建统治者。
1920 年夏天,伊克昭盟盟长决定先消灭乌审旗的“独贵龙”运动,并派兵包围了嘎鲁图庙,要求席尼喇嘛及“七十安达独贵龙”归案。这些官员和士兵有300多人,一共在嘎鲁图庙待了三个多月,每天吃掉的羊就有六七十只,还不时杀牛吃要酒喝,这一切全部由乌审旗百姓负担,人们苦不堪言。席尼喇嘛为了解救百姓的困苦,主动投案,被官兵吊在一棵大树上每天挨70皮鞭拷打,并被戴上80多斤重的锁链,被官兵押着驱赶进茫茫的毛乌素沙漠里。盟府准备压着席尼喇嘛到每家牧户示众,然后再加以杀害。机智的乌审人民为了解救席尼喇嘛,借助“嘎老五”率领的一支出没于陕北边境的土匪队伍,从官兵手中抢出了席尼喇嘛,并将他连夜送过黄河。
席尼喇嘛被土匪劫走,官兵也没了办法,只得从嘎鲁图收兵。这几百号人几个月下来吃剩下的牲畜尸骨,已经在嘎鲁图庙附近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骨坝”。
1921年夏天,席尼喇嘛来到北京,与另一支“独贵龙”运动的领导人,蒙古民族早期的民主主义启蒙者旺丹尼玛会合,两个人共商鄂尔多斯“独贵龙”运动的大事。在此期间,他们接受了新民主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熏陶,并结识了李大钊及第三国际的联络员雷卡嘎尔夫等共产主义者。在俄国十月革命、外蒙古革命、中国的五四运动及萌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的影响下,席尼喇嘛萌发了推翻整个封建统治,在内蒙古草原建立新生活的思想。endprint
为了让更多的人接触共产主义思想,1924 年 8 月,席尼喇嘛又潜回毛乌素沙漠,挑选了16名“独贵龙”骨干,踏上了奔赴蒙古人民共和国学习的艰难行程。经过几个月穿越沙漠、戈壁的艰难跋涉,终于在冬天时来到了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首都乌兰巴托,受到了蒙古人民革命党领袖乔巴山的热情接待。蒙古人民革命党安排席尼喇嘛等人学习、参观。在此期间,席尼喇嘛如饥似渴地学习社会主义理论和共产主义思想,整理了许多学习资料和笔记,撰写了《鄂尔多斯升起革命曙光》等著作,并且加入了蒙古人民革命党。这位在暗暗长夜摸索了一生的席尼喇嘛,在年届六旬时,终于成长为一名革命战士。
按照第三国际的安排,1925 年席尼喇嘛回国,参与了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的组建工作,在张家口召开的第一次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代表大会上,他当选为党中央执行委员。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的代表都出席了会议,并祝贺大会的召开。席尼喇嘛按照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的指示,回到毛乌素沙漠发动群众,动员乌审群众投入到反对封建王公的斗争中。在1926年的正月十五,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乌审旗委员会在嘎鲁图庙上召开了由两千多牧民参加的群众大会,席尼喇嘛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他回顾了以往“独贵龙”的斗争经历,明确指出,乌审旗的革命成功,必须要与全中国、全世界的革命运动联在一起。我们必须要找到一条正确的革命道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共产国际为中国革命设计的道路。我们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就是这条道路的实践者。虽然会议遭到封建王公的破坏、袭击,席尼喇嘛播下的革命种子还是留在了牧人的心底,慢慢发芽,长大。
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席尼喇嘛发展了七百余名中坚分子加入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组建了7个党支部,在全国革命形势高涨的情况下,1927年1月,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乌审旗委员会正式选举产生。据阿云嘎《席尼喇嘛》一书记载:那时毛乌素沙漠里和乌审大地上流传着许多新歌曲,像《“独贵龙”之歌》《无敌英雄斯大林》等,还有一支曲调奇异的《全内蒙古之歌》,若干年以后,人们才发现这支歌的曲调竟然是《国际歌》。
革命的迅速发展,引起了封建王公的恐慌和仇视,他们破坏和用武力镇压席尼喇嘛掀起的革命风暴。席尼喇嘛认识到,保卫革命成果必须有革命的武装。在他的积极倡导下,在第三国际和乔巴山的支持下,由内蒙古人民革命党领导的内蒙古人民革命军成立了。
1926 年 9 月,席尼喇嘛率领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央和革命军来到了乌审召,这里成为内蒙古革命的中心。根据乌审旗革命的特殊情况,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央召开了由牧民群众,封建王公参加的三方会议。在会上,席尼喇嘛宣布:推翻乌审旗封建王公政权,全旗重大事务由“旗党委”“革命军”“旗衙门”三方共同协商决定;解散王府卫队,封建王公不得干涉牧民革命活动。会后成立乌审旗保安队,后改为内蒙古人民革命军第12团,席尼喇嘛亲自担任团长。
三方会议后,乌审旗王爷出卖大量土地、牧场,勾结陕北军阀井岳秀,纠集反动武装上千余人围剿刚刚诞生的革命政权。席尼喇嘛率军迎战,粉碎了敌人的进攻。乌审王爷见大势已去,只得逃至陕北榆林,受井岳秀庇护。乌审旗革命形势如火如荼,革命政权渐渐巩固。民主政权的建立对牧民的生活也产生了影响,喝醉酒打老婆的事情有人管了,陕北边商一块砖茶两年变成一头牛的事情有人管了;牧人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开口就说找旗委、找公会……
旗委和公会为了保护牧场,还规定了植树计划,开始用新思想保护牧场和草原。
旗委与公会已经成为乌审牧民的主心骨。毛乌素沙漠经历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变化,千年的奴隶翻了身,翻身的奴隶当主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苏维埃……这些词渐渐成为乌审牧民的口头禅。席尼喇嘛彻底改变了毛乌素沙漠和乌审旗,为他们打开了世界之窗,一下子把毛乌素沙漠与天翻地覆的世界拉得这样紧密……
1927 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国革命受到重创,大批共产党人遭到了屠杀。时任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央的主要领导人白云梯投降了蒋介石,革命军总司令旺丹尼玛与前副总指挥、中国共产党党员李裕智惨遭杀害。面对白云梯等人的威胁利诱,并阴谋将第12团编入国民堂军队的罪恶计划,席尼喇嘛坚定地说:“我们内蒙古革命依靠的是中国共产党和第三国际,十月革命才是我们要走的道路。我们第12团官兵头上的帽子不留戴你那青天白日的地方!”
席尼喇嘛彻底与白云梯等人决裂,只身率第12团与国民党军队作战。革命形势的陡转,更让席尼喇嘛感到革命武装和民主政权的宝贵。席尼喇嘛健全了全旗的公会组织,动员大量牧民参加革命军第12团,并率部与不断进犯的井岳秀的反动军队打了大小二十多仗,让人们称奇的是,以少对多,以弱对强的席尼喇嘛,每一仗都取得了胜利。席尼喇嘛率领着第12团越战越勇,终于将井岳秀率领的国军第二集团军十八师赶出了乌审旗全境,保卫了新生的革命政权。这让井岳秀颜面扫尽,于是,他和乌审旗王爷改变了策略,开始分化第12团,收买第12团内部的动摇分子,伺机从席尼喇嘛背后射冷枪。
席尼喇嘛领导的乌审旗革命政权,成为白色恐怖统治下的中国大地上一道耀眼的红色风景线。在毛乌素沙漠里,在席尼喇嘛的领导下,乌审旗公会成为当时中国最健全的县一级革命政权。
这是乌审大地永远的光荣!
席尼喇嘛被叛徒杀害后,乌审旗又恢复了封建王公统治,但席尼喇嘛留下的革命火种在毛乌素沙漠闪耀了几十年。上世纪20年代中期,中国共产党在萨拉乌苏河谷和毛乌素沙漠地区就有了大量的活动,在第12团与国民党部队战斗过的许多地方,由于群众基础比较好,后来都被陕北红军开辟成了革命根据地。1935年在巴图湾还成立过乌审旗苏维埃,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党中央为了开展对蒙古上层的统一战线,下令撤掉了乌审旗苏维埃。
毛主席还指示,一定要将巴图湾(乌审旗苏维埃所在地)还给蒙古人民。在抗日战争中,八路军一支骑兵团驻进了陶利滩,他们发动蒙、汉人民投入到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人民战争洪流中来。这支部队在贺秉坤团长的带领下,利用战争的间隙,在毛乌素沙漠上种植了大片的柳树。这些柳树被当地蒙汉百姓称为“八路柳”,七十余年过去了,当年八路军战士种下的“八路柳”仍是枝繁叶茂,遥遥望去,就像一团团云朵飘浮在陶利滩上。endprint
席尼喇嘛的第12团骨干,当年的“独贵龙七十安达”中的许多人,在中国共产党的教育、培养下,后来成为坚定的共产党人,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伊盟支队的领导和骨干,为解放鄂尔多斯和内蒙古立下了不朽功勋。解放以后,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为内蒙古和鄂尔多斯各级党政领导,为内蒙古的社会主义建设立下新功。
席尼喇嘛的“老安达”、解放军伊盟支队的司令员王悦丰(蒙语名阿日宾巴雅尔)在1947年春天毛主席率党中央转战陕北进入毛乌素沙漠时,率领伊盟支队的指战员在毛乌素沙漠的张家畔芦河战斗中,堵截打退了马鸿逵骑兵19团和国民党“还乡团”对边区的突袭,为保卫毛主席、党中央做出了贡献。这件事情让王悦丰一生引为荣耀。
1977年,饱经磨难的王悦丰病逝。这个席尼喇嘛的老安达,伊盟军分区的老司令,鄂尔多斯人民的老盟长终于回到了乌审大地,静静地安息在他出生的陶利滩上。几十年过去了,人们还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有关王悦丰的故事。最让鄂尔多斯人民念念不忘的是,他们的老盟长参加过“独贵龙”,保卫过毛主席,还有他的子女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当地最普通的牧民……
2011年夏天,我在毛乌素沙漠追寻着席尼喇嘛的足迹,寻找着毛乌素沙漠的红色故事。我在乌审草原上见过席尼喇嘛的侄孙女,我在巴图湾找到了老一代的共产党人。随着岁月的流逝,乌审旗曾有过的老红军、老八路、老革命越来越少了,但老一辈革命者为之奋斗终生的乌审大地却越来越美,越来越年轻。在陶利滩一个牧人的家中,我曾听酒酣的牧人们放声唱着这样一首歌:
我们跨上追风快马,
奔驰在家乡的草原上。
我们大家精神抖擞,
满怀信心奔向前方。
我们是席尼喇嘛的好弟兄,
心明眼亮意志刚强。
让敌人闻风丧胆,
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
高高的白沙梁,
耸立在遥远的天边。
我们是乌力吉杰日嘎拉的战士,
人民群众永远赞扬……
席尼喇嘛和他的第12团战士是永远不朽的,因为他们血沃乌审大地,是毛乌素沙漠永远的丰碑。20世纪60年代,曾使鄂尔多斯名扬全国的电影《鄂尔多斯风暴》,就是以席尼喇嘛为原型创作的。当年“独贵龙”活动的旧址已经被国家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为了纪念席尼喇嘛,乌审旗在嘎鲁图镇,修建了宽大的“独贵龙”广场,并为他修建了极具民族特色的纪念碑。人们时常驻足纪念碑前,缅怀这位伟大的革命先驱,席尼喇嘛已经成为鄂尔多斯人的世代偶像。
2011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在嘎鲁图镇的席尼喇嘛广场散步时,看到了一对拍婚纱照的年轻人。那正是太阳微露之际,这对幸福的年轻人迎着东方那抹霞光,笑得那样甜,那样美。我问他们来自何方,他们告诉我,他们出生于乌审召镇,前些年去了深圳,在深圳经营一个充满蒙古元素的毛乌素酒吧。灯红酒绿之中,他们始终不能忘记他们的出生之地——美丽的毛乌素沙漠和乌审草原。他们结婚前,忽然想起幼时的偶像席尼喇嘛,于是,千里迢迢回到故乡,在席尼喇嘛面前发下海誓山盟,让这位革命先驱见证他们的爱情。
我深受感动,我知道这是一种神圣的情感,是一种红色血液的自然流淌。
我在萨拉乌苏旅游区采访、写作时,偶然之中听到有一位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党员、老战士,仍然住在萨拉乌苏河谷南岸的大沙漠里,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在萨拉乌苏旅游区管委会的朋友热心引领下,驱车前往,开始了在毛乌素沙漠的红色之旅。
我们的汽车穿行在萨拉乌苏河谷南岸,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樟子松育苗基地和大块大块的良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同行的管委会副主任燕飞泉告诉我,过去这里都是大明沙,人们只能种一些沙巴拉地,沙压过来了,再去开垦另外一些沙巴拉地。结果是越垦越荒,萨拉乌苏两岸全都成了大明沙。我问燕飞泉,人们何时将明沙梁建造成块块绿洲的。他说,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说来也怪,过去那些明沙梁说不见就还真的不见了。
车在毛乌素沙漠穿行着,我看到广阔的田野上,有许多现代化喷灌机在喷水作业,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闪出一道道彩虹,一时,毛乌素沙漠的上空水雾蒙蒙。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有时一大块地上,能见到七八台喷灌机在同时作业,蔚为壮观。我知道这样的喷灌机是美国威猛特公司生产的,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喷灌机械,过去只有在发达国家的土地上才能见到这样的机械化作业,而现在,在乌审大地的毛乌素沙漠里已经是司空见惯。这说明,乌审旗农牧业生产的机械化程度,已经接近了国际前沿水准。
我知道,能够如此使用威猛特喷灌机,这在小家小户的土地承包中几乎是不可能的。燕飞泉告诉我,这样成片的土地是实行了土地整合。只有集约化、规模化生产,一些先进的机械才能派上用场。走农牧业现代化的道路,这是旗委、政府“十二五”规划中,强调实现土地流转所实施的重要举措。据他所知,统管萨拉乌苏流域农牧业生产的无定河镇已经开始实现大规模的土地流转。这既是农牧业现代化发展的需要,也是解决当前农村问题的迫切需要。
燕飞泉在乌审旗基层工作多年,他告诉我,无定河镇是农业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现有户籍人口三万余人,仅这一个镇就占了全旗人口的1/3。而人均农田面积在全旗又是最低的,这就决定了人们在土地上的收益是有限的。它和其他农牧区一样,大量的农村劳动力进城务工,许多土地无人耕种或耕种方式原始低下,这就需要土地整合,在土地使用权不变的情况下,向种植大户和养殖大户集中……
这些在绿色田园上不停喷转的“威猛特”,使我看到了土地流转集中的效果,在乌审旗的每一个角落行走,你都能感到现代化的铿锵律动。是快速发展的现代化诱发了毛乌素沙漠翻天覆地的变化。
毛乌素沙漠的变迁使我思绪万千。
我们的车慢慢停在一个农家小院前,小院四周静悄悄的。我发现在这方圆不小的地方,就这孤零零的一家。燕飞泉告诉我,这就是那位老党员的家。endprint
我们走进去,屋内除了一盘大炕,一个衣柜外,简陋得几乎什么都没有,跟我熟悉的毛乌素沙漠农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心中有些发紧,暗叹这里是被人忘记的角落,这是我近年来走过的毛乌素农牧民家最为贫困的一家。灰暗的土炕上盘腿坐着两位老人,他们就是老党员郑三有和他的妻子。
两位老人老得已经看不出年纪了。
燕飞泉大声对他说:“我们看望您 这位老党员来了!”
郑三有老人说:“一到党的生日跟前,旗里、镇里的人就来看我。旗里组织部的人刚走,慰问建国前的老党员。去年公社还有两位老党员,今年就剩下我一个了……”
燕飞泉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前些日子又有一位老党员过世了。他告诉我,他去年还去看过那位老党员,那位老党员是个女的,当年腰里别支盒子枪与敌人干,是无定河两岸赫赫有名的女八路。去年我去看她时,还挺精神的,咋就走了?
郑三有说:“是春上走的,我知道了就是难受,腿脚不灵便了,想送送都走不成。我入党时,她就在党了。那时,我们背着枪在河沟里跑来跑去的,跑来跑去的……”
老人眯起双眼,回忆着当年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他感慨地说:“那时,马不卸鞍,人不脱衣,三天不吃饭,还要打胜仗。跟我一块闹革命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你撂得下撂不下都得走。”
燕飞泉说:“郑叔,瞅您这身子骨多硬朗,咋和大婶还不再活个三二十年的?”
郑三有的妻子说:“那不活成一对老妖精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
郑三有说:“我是撂不下这个前朝古代都没有过的好社会。我们现在上了农村养老保险,每个月都有两百多元,我们老两口光养老保险就够用的。我还有老党员补贴,每年就这么坐着,能有两万多元的收入,好社会啊!我得好好活!”
郑三有告诉我,过去他一直在巴图湾生产大队当支书,干了二十多年,土地承包后,他年纪大了才不干了。过去老两口就在巴图湾住着,前几年腿脚不方便了,才让二小子接过来养老。原来,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燕飞泉告诉我,他与郑三有的二小子是初中同学,这老同学是个死作死受的庄稼主儿,一直鼓捣这几十亩田地。他说着把郑三有的儿子叫了进来,郑三有的儿子40岁出头,憨憨的样子。我问他每年收入有多少,他说四五万吧。
燕飞泉告诉我,他说的四五万是纯收入,吃的喝的消耗掉的全不算。我知道鄂尔多斯的农牧区的农牧户都是这样计算自己的收入。我问他这里搞土地整合了没有?他说,现在还没有,有的农户都把土地入了股,每年干拿收益。要是去地里干活,还另有收入……
郑三有说:“党让你干的,你就去干,没有错!党让你剥开你就剥开,党让你合上你就合上,咱郑家没别的本事,就是听党的话,照党的指示办。党还能把你往黑圪 里领?”
他儿子说:“咱这不是地方偏,人家土地整合还没有整合到这儿,你着的甚急啊!”
他的儿子说着走了出去。
燕飞泉问郑三有老人何年入党的?郑三有老人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是1947年8月23日上午8点向党旗宣誓的。入了党,就得保守党的机密,铡草刀把头割了去也不能说出党的机密!我二哥叫郑三富,是八路军骑兵大队的战士,1943 年的夏天在查干呼代战斗中牺牲了。那一仗损失大了,一下子牺牲了几十名战士。我妈听说后,一下子就给急死了。她是放心不下我二哥,才跟着我二哥走了。那天是8月16,清晨下了点雨……”
郑三有老人陷入了悲怆的回忆之中。
“还有邓参谋,让敌人的飞机炸死了。他是个南蛮子,长征走过来的老红军。沙利乡牺牲了17个人,查汉台牺牲了7个人,都叫不上名来了。记得有个叫边满满的,牺牲时还是个十五六的孩子。”郑三有老人喃喃道,“这沙滩上都浸着战士的血,我二哥身上的血都流尽了,那年他刚刚23岁。这好世道是咋来的?咱当支书得吃苦多干,千万不能白吃白占,贪污腐败。咱得对得起党员这个名号。人家看沙梁梁是黄的白的,可我看着咋都是红红的……”
老人的话让我震撼。
老人又重复说道:“我是1947 年 8 月 23 日上午8点向党旗宣誓的。”
我问老人:“您的二小子今年多大了?”
老人想了下说:“约摸着有三十大几了吧?”
郑三有的妻子说:“老头子,老二今年41了。”
我问老人:“当年这里的大沙梁多吗?”
郑三有老人说:“多,海海漫漫多了去哩!当时出门就是大沙梁。跟上队伍在沙梁梁上转来转去的,咱没少跟敌人在沙梁梁上藏猫猫,瞅准机会还放上几枪。好沙梁啊,藏龙卧虎。后来解放了,说是要治理沙梁梁,再也用不着绕在里面打游击了。那时,我在农业社当支书,领着社员没白没晚地干。那时提出的口号是沙地变林田,旱地变水田,荒地变良田,山沟变成花果园。”
他老伴说:“那时他跑着哩,蹦着哩,像胡燕一样飞着哩!鞋一年得跑烂几双,就这样勤换还是露着脚指头跑。”
老人的话让我笑了。从他们那简短的几句话中,我能触摸到一个时代。
郑三有老人说:“1958年提出‘河水让路,高山低头,那时有幅画,马都飞起来了,还嫌慢,还用马鞭子抽屁股。紧跑慢跑你还赶不上趟。咱社是穷沙窝子,咋干都还是一片荒沙梁。那时不光干,还得提口号,‘洪水打坝朝上流,花果满山挂满沟,一不小心撞破头……”
老人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我总觉得1958年是全民的浪漫主义,人们生活在对社会主义的美好想象之中。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有一幅画印象颇深,是一个背镐头的农民伯伯提拎着躲在山后睡懒觉的太阳公公的耳朵,画上面写着:太阳太阳你好懒,为啥起得这样晚?
老人说:“那时搞绿化植树也没个早晚,阳洼消了种阳洼,阴洼消了种阴洼,赶到清明全绿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