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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土地

2015-01-12付九江

草原 2014年12期
关键词:花坛出租车

付九江

那儿有块地。父亲站在客厅靠北的窗子前,目光向外拉得老长。

地?什么地?周宽平嘴里迎合着,想起父亲该吃药了,趿拉着拖鞋为父亲取了一丸清肺散结丸,倒一杯温开水。就着父亲喝药的功夫,周宽平双手撑着窗台,把鼻子压扁在窗玻璃上向外望。一大早儿听见鞭炮响,楼下坑洼不平的过道上飘满了红红的碎纸屑,不用问,一定是又有住户喜迁新居了。小区是新的,乱糟糟的新。竣工大半年了,地面上的彩砖和路面上的沥青都没有铺上。这一堆烂砖头,那一堆碎瓷砖,搞装修的住户把垃圾扔得哪儿都是。

就那儿,那就是一块好地,父亲放下杯子往外一指。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周宽平目光落在楼下的花坛上。花坛是个拉长的椭圆形,里面堆满脏兮兮的雪。辽西的天气虽然已经回暖,但是要想化掉积攒了一冬的雪,大概还需要些时日。

爸,那是花坛。过段日子,就要栽花种草,到时小区就漂亮了。周宽平嘴里这样说,心里却蓦然伤感了,父亲这身体,也不知能不能等到花坛里的花开。

那要等到驴年马月,我听说了,盖楼的老板被抓了,咱们是种一年收一年。

父亲说的是实情。前段日子,这个小区的开发商出事了,还把一个副市长给牵扯进去,现在正在接受调查。也许接下来小区的环境规划,将要成为一个烂尾工程。

大夫说要你静养,周宽平劝父亲。大夫当着父亲的面就是这么说的,背地里却不是这套嗑,他郑重地叮嘱周宽平,该吃吃,该喝喝,让老爷子活得开心些。

闲着难受,就当活动筋骨了,就我这身体,侍弄这点地小菜一碟。再说了,好好的一块地,撂荒可惜了,我要在那儿种点菜,到时我们家就有菜吃了,全是无毒无害的绿色食品。父亲逞强地屈了屈手臂,他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

见儿子没有再反对,父亲下了楼,重复他每日的功课,又从车库里拿出那把破扫帚,把过道上的垃圾清扫得干干净净。扫完过道,父亲放下扫帚进了门前的花坛,把花坛里的碎砖烂瓦一块块地往外搬。新搬进来的住户彼此都是陌生的,来来往往的,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老头,即使看到了,也以为他是小区的清洁工。

看着父亲佝偻在花坛里的背影,周宽平想这样也好,如果能有一块地,就能把父亲拴在家里,他就不会整天叨咕着要去乡下姐姐家了。

自打进城,父亲就变得形孤影单,百无聊赖。周宽平曾经劝父亲去和小区里退休的老头聊天,父亲去了,又回来了,说聊不来,他们只知道打牌;周宽平就劝父亲去广场上遛弯儿,每天晚上去扭秧歌,父亲去了,站在一旁踮着脚打拍子,就是融不进去。父亲在乡下老家种了一辈子地,只熟悉庄稼和节气,他把魂儿丢在了老家的那片土地上了。

可是父亲回不去了,老家的村庄已经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厂房林立、烟囱高耸的新型炼钢厂。

当初得知村子要拆迁,周宽平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老家那栋破房子,还有那几亩地,加在一起70多万的赔偿款,把父亲那份分给姐姐一半,他还剩50多万。50多万啊,他周宽平一个给别人打工的出租车司机,就是把油门踩烂了,也挣不到那么多钱。50多万能干嘛?买房,首先应该买房,周宽平想,自己在城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尽溜人家房檐了,40多岁了竟然连一套房子都没有置下。可是周宽平更想买一辆出租车,给别人打工开出租车好些年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出租车。有了出租车,还愁挣不到买房钱?对,就买出租车,50万绰绰有余。

这要感谢自己的父亲,想当初,要不是父亲阻拦,他就把家里的破房子仨瓜俩枣地变卖掉了,哪里还有今天的50万。他记得当时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败家子,打老房子的主意,只要我不死,你甭想。对父亲何止是感激,周宽平甚至有些佩服了——老爷子骂得对。

可是父亲看上去并不快乐。搬迁时,父亲望着搬迁一空的老房子,又望了望山上迁走的祖坟,叹息着说,我原以为死后埋在这儿的,算了算了,哪疙瘩黄土不埋人哩。周宽平理解父亲的失落,但是他没法安慰父亲。

一切都计划好了。周宽平准备先去买一辆出租车,父亲呢,暂时先住在乡下姐姐家,等过几年周宽平买上了房子,再把老爷子接到城里来安度晚年。可是计划总没变化快,就在周宽平四处寻摸着买出租车时,父亲却病倒了,一个劲儿地咳嗽,而且高烧不退。周宽平就开车接父亲进城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当大夫举着胸片告诉周宽平,老爷子得的是肺癌晚期时,周宽平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爸不吸烟不喝酒,怎么可能得肺癌。大夫说吸烟不一定得肺癌,得肺癌的不一定吸烟。周宽平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带着父亲又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得出的结果和市里的医院如出一辙。当医生摇着头,说只能保守治疗时,周宽平的心就像被戳了个大窟窿,透着凉飕飕的风。看着父亲站在医院走廊里佝偻的身影,周宽平仿佛看见自己生命中那堵挡风的老墙,就要在岁月的侵蚀中倒去。恍惚中,周宽平听见脑海里滴滴答答的响,那是死神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那是父亲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子欲养而亲不待。周宽平在那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出租车暂时不买了,先买房,而且是现房,他要把父亲接到城里来,他要让父亲在有生之年享享城里人的清福。

车不买了,我要买房,周宽平对妻子林霞说。

林霞说买嘛,本来我就想先买房的。

车不买了,我要买房,把爸接到城里来,周宽平在电话里对乡下的姐姐说。

姐姐说也好,城里毕竟条件好些。

在为父亲的生命做最后的努力的同时,周宽平很快在城北丽湖花园选了一户三室两厅的二楼。40多万的房款,妻子林霞有点心疼。她劝丈夫,还是两居室的比较实用。她给丈夫算了一笔经济账,少一个居室就少十几平方米的面积,省下几万块的购房款,以后呢,每年的物业费取暖费还要省下一笔,虽然不多,但是日积月累,数目也是很可观的。省下的钱买个车库,在没买出租车之前,让儿子去车库里住。endprint

孙子住在车库里,当爷爷的会咋想,亏你想的出,周宽平训斥妻子。别的事都能听妻子的,唯独这件事不能听。

三室两厅的房子买了,剩下的钱周宽平咬咬牙,又在一楼买了个车库——他还是梦想着有一天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出租车。

年根底下,父亲出院了,周宽平开着车把父亲接到自己的新家。

父亲脱了鞋进屋,看看这儿,瞧瞧那儿,说好,还是楼房好。周宽平指着向阳的那间大卧室对父亲说,这间是您的。父亲走进去,在大床上坐下,颠颠屁股,又躺下来。不错,很舒服,父亲说完起身出门,对同来的女儿说,走吧。周宽平说去哪儿,这是您的家。父亲说去你姐姐那儿,这地方我住不惯。儿子家有房不住,非要住闺女家,你叫人家怎么看,怎么说?周宽平拉着哭腔冲父亲喊。

一个执意要走,一个执意要留,眼见爷两个僵在那儿,周宽平的姐姐在一旁劝,爸,你儿子就是想让你在这儿过个年,过完年了你想去我家,我来接你。

也好,父亲想了想,总算点了头。可是过完年好久了,也不见女儿来接自己,自己张罗了好几次,都被儿子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给推脱了。父亲终于明白,新房子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一间卧室,就是自己的家了。

为了让父亲高兴,周宽平对在花坛里种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特意跑到五金商店为父亲买了铁锹、镐头和耙子。冰雪消融,天气已经变暖,花坛里的地暄软得像块刚出炉的大蛋糕。父亲用耙子把地里的碎石头烂瓦片搂出来,周宽平在后面用铁锹把地翻松,硬的地方就操起镐头刨。为了不让父亲累着,周宽平干得满身是汗,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干这样的活儿了。地翻松了,父亲又用耙子在地里搂出一个个长方形的菜畦子。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周宽平感觉时光仿佛在倒流。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把房前屋后,坡头地角,只要能种的地,都用镐头刨出来。父亲叫它镐头地,一块块的镐头地,这块种豆角,那块种倭瓜……长出来的全是稀罕物儿。那时父亲还年轻,身体结实得像棵树,干起活来好像永远不知道累。

父子俩的举动引起了小区里老头老太太们的注意。他们很快明白,眼前这父子俩要在花坛里种地。你能种,我为什么不能?于是纷纷在自家门前的花坛里,跑马圈地般地划出一块地儿,挥锹抡镐开始修整,偌大个花坛几天工夫就被瓜分一空。周宽平就笑着打趣父亲,说爸,你看你还带起了一股种地的热潮。父亲撇撇嘴说,这些人,也就是凑热闹,看他们那架势,根本就不是种地的人。

两天后的下午,周宽平在楼下单元门前遇见了一个老头,自称姓孙,住在隔壁单元。老孙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敬给周宽平。周宽平有点莫名其妙,印象中经常和这个老孙头打照面,但是老孙头从不主动与人搭话,仰脸儿看天,牛气得很。

老孙头脸涨得通红,嘴里吭吭哧哧,他说我呢,虽然是个退休工人,但是过去也是个农村人,年轻时在老家也种过地,人到老了闲着没事干,无聊啊。你看,能不能和你爸商量商量,把我家窗前这块,匀给我,就一小块儿,闲着手痒呀。

周宽平看了看花坛,老孙头说的没错,自家的地块最大,大得都有些蛮横了,把老孙头家窗前的那块儿也占了。

好吧,那就分一半给您。周宽平大度地一摆手。一块地既送了人情,又减轻了父亲的负担。说到底,他还是担心父亲的身体,种地不过是个消磨日子的营生。

老孙头没想到周宽平这么痛快,大拇指一翘,说爷们儿你仗义,以后开车上有事说话,我儿子在交警队上班。

回到家,周宽平把这件事和父亲说了,父亲当时就火了,说凭什么?花坛里的地又不姓孙,谁占是谁的。

周宽平说花坛里的地是不姓孙,但也不姓周,大家人人有份儿,咱就让给他一块,和谐社会,邻里邻居的以和为贵嘛。再说了,他儿子在交警队上班,我一个开车的,说不定哪天会求到人家头上。

听说老孙头的儿子是交警,周老汉火气小了许多,嘴里却愤愤地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就是看人家干啥都眼红。

转眼过了清明,花坛里的地该种了,到底该种什么?有人撒了一地白菜,有人种了一地生菜,有人把目光投向周宽平家的这块地,他们都知道,这块地的主人是个种地的行家里手。

父亲叫周宽平送自己去了一趟乡下女儿家,父亲在那里住了两宿,回来时带回一个小布袋儿,打开,里面掏出一个个小纸包,再打开,是各种各样的种子。父亲找了个塑料盆,里面装满土,把浸泡好的黄瓜籽和倭瓜籽种在里面,放在向阳的窗台上育秧。楼下花坛里呢,先种一畦小白菜,然后是一畦韭菜,畦梗上每隔半步远种下一墩儿秋不老豆角,边边角角点几颗包米种。菜市场几毛钱一捆的牛毛葱,在畦子里栽了几垄,厨房里几个放得长芽的土豆,切成几瓣儿,踩进土里,还有几颗鬼子姜,父亲在电视上听专家说了,鬼子姜能治儿子的糖尿病……十几平方米见方的一块地,被周老汉侍弄成了一块微型的小菜园。万事俱备,只欠一场春雨。

老天眷顾,果真就下了一场透雨。栽进菜畦子里的瓜秧都支棱起来,像一只只绿色的耳朵,菜畦里的生菜和小白菜,也都冒出细细的芽儿了,绿茸茸的,嫩嫩的,仿佛手一摸上去,就会化掉。可是紧接着辽西的天就旱了,一连半月无雨,地里的菜被太阳晒得打蔫。

见父亲急得在花坛边来回走溜儿,周宽平就劝慰父亲说,天旱怕什么,我们可以抗旱呀,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吗,人定胜天。周宽平去外面买了一根长长的软管,从厨房的窗户里甩到楼下花坛里,周宽平在厨房里守着水龙头开关,看父亲往菜畦子里放水。好了好了,都喝饱了。父亲冲楼上喊,声音里带着湿漉漉的水气,人也精神了许多。

见别人家任地里的菜蔫着也不浇地,父亲感到奇怪。这些人怎么就不浇地呢?菜吃的就是水,不浇地,菜咋能长好。

周宽平说,您不是说过吗,他们根本就不是种地的人。

月末来了收水费的,一查水表吓了一大跳,收费员说你们家水表出毛病了吧,走了这么多。周宽平隔窗望了望守在花坛旁的父亲,说水表没毛病,我们浇地了。收水费的说用自来水浇地,你们可真有钱。endprint

妻子心疼,说浇地浇地,整天的浇地,地里的菜没吃到嘴,倒搭上了这么多水费。周宽平说不就是几吨水吗,只要咱爸高兴。

可是父亲还是知道了,城里的水贵得吓人,一吨好几块。父亲不再张罗着浇地了,行踪却变得诡秘起来,整天在外面游逛,回来就猫在楼下的车库里不出来。周宽平偷偷去车库里看,满屋地的盆盆罐罐,还有几个大塑料桶。老爷子这是要搞什么。

天阴着,天气预报说晚上有大到暴雨。吃晚饭时,雷声隐隐,闪电终于撕裂了黑沉沉的夜空。

雨来了,雨来了,父亲说着三口两口吃下碗里的饭,急匆匆下了楼。见父亲没拿伞,周宽平便拿着雨伞跟下楼。父亲把车库里的盆盆罐罐都拿出来,在车库门前一字排开,周宽平才明白父亲的意图。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雨停了,楼下那些盆盆罐罐都装满了雨水。父亲吩咐周宽平把接下的雨水倒进车库的大塑料桶里。花坛里的菜再打蔫,父亲就用小水桶拎了水去花坛里,用水舀子逐棵逐棵地浇。耐旱的就少浇一点,不耐旱的多浇一点。

多费劲啊,犯得着吗?周宽平摇头苦笑。

雨水浇地天经地义,自来水被过滤过,没有养分。父亲振振有词。

这注定是个充满绿色的夏天,楼下花坛里,蓬勃一片,玉米也长了肩膀高,爬起来的豆角秧、倭瓜秧,都被父亲用木棍绑成人字架架起来,爬成了一帘绿瀑,淡紫色的豆角花,白色的土豆花,黄色的倭瓜花都次第开放,还有几棵鬼子姜,一人多高了,窈窕着细长的腰身,顶着满头的黄花,迎风招摇。父亲种的菜接连上了饭桌,青个莹莹的生菜、小白菜,还有长起来的小葱,摆在桌子上,成了一道蘸酱菜。

人的味蕾是有记忆的,周宽平突然想吃小米捞饭了,他记得父亲也爱吃,就去市场买了小米,煮熟,过水,一盆小米水饭端上桌。平日周宽平吃一大碗,现在就着小葱、小生菜蘸大酱,一顿能造三大碗。儿子周鹏呢,竟然也愿意吃。妻子林霞啃着馒头,看着丈夫和儿子风卷残云,感觉很不可思议,这东西就那么好吃?

你生来就不是我们老周家的人,周宽平笑着揶揄妻子说。

爸您多吃点儿。周宽平让父亲。

我吃呢。父亲嘴里说着,饭却不往嘴里去。他的饭量越来越小了。

该来的终归会来。咳血,胸痛,呼吸困难,父亲一次又一次的昏迷后,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他对周宽平说,我死后你把我和你妈埋在一起,埋在咱老家的后山上。说完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我又忘了,老家已经不在了,你妈现在埋在你姐姐家的后山上。擦擦眼泪又说,那里也好,到时你想给我和你妈上坟了就捎带着看看你姐姐,去看你姐姐也捎带着看看我和你妈,一举两得了。

半月后,父亲呼出一口气,平静地离开了。

头七,三七,五七。周宽平祭奠往返于城乡之间,沉浸在悲伤的忙碌中。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家中靠北的窗前向外望,才发觉秋天已经来了,花坛里父亲种菜的那块地上,已是一幅丰收的景象。几个橘黄色的大倭瓜沉甸甸地坠在瓜蔓上,黄瓜架上的黄瓜已经黄了皮子,豆角秧上密密麻麻的秋不老豆角都已经老了。周宽平蹲在豆角架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周宽平依然开着他的夜班出租车。每天午后醒来,他都会搬把椅子,在靠北的窗前坐上一会儿,吸烟喝茶,看外面的楼群,看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看一场大雪覆盖了花坛,看漏气的玻璃夹层里结满厚厚的窗花。直到有一天窗花消失了,花坛里冰雪消融,周宽平才发觉春天又来了。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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