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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杂记(上)

2015-01-12徐方

读书文摘 2014年12期
关键词:顾准干校学部

作者简介

徐方,小名咪咪,系新中国经济学人张纯音之女,十五岁随母亲张纯音下放到河南息县后经历了长达两年的干校生活,近距离接触到一大批高水平知识分子。该文作者回忆了在此期间与顾准等人相识、交往的动人往事。 杨绛先生三十几年前写了《干校六记》。当年我也去了同一所干校——河南息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五七干校。那时我只有十五岁,跟随在学部经济所做研究工作的母亲一起下放到那里。当时经济所聚集了一批中国顶尖经济学者,包括顾准、骆耕漠、巫宝三、董辅礽、吴敬琏等。前后长达两年的干校生活,让我有机会同他们近距离接触。更由于母亲总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时常将她对许多人和事物的真实看法告诉我,或讨论或指点,使我受益良多。直至今日,当时的一些所见所闻仍历历在目。

一、整装待发

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下面有十三个研究所,外加一个情报研究室。母亲张纯音是经济研究所的研究人员。1969年,“文革”到了,第四个年头,各个所的人都集中住在单位参加政治学习、搞运动。一天,母亲突然回家,说经济所已正式通知,11月16日下干校,地点在河南息县。

下放动员提出的口号是“连锅端”,鼓励人们退掉房子,带上家属一起走。当时学部光职工就有两千人,再加上家属,不能一下子都开下去,得派个“先遣队”打前站。那个时候全国学解放军,各研究所都按军队编制,文学所是五连,经济所是七连。也不知是谁的点子,说:“既然是五七干校,就让五连和七连先去吧。”于是我们就先行了一步。

下干校的过程很仓促,从正式动员到出发,只有短短十天。在此之前,父亲已带着哥哥去了位于黑龙江北安的水电部五七干校,家里只剩下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弟弟是弱智儿,不适合一起去,于是母亲赶紧找了一家帮忙照看。那年我十五岁,已经懂事,知道要为母亲分忧。

经济所只为下放人员提供两项帮助:一是免费发放麻袋;二是提供存放东西的场所。对于我家来说,房子和家具都是从父亲单位租的,只要退掉就行。父母最看重的,还是那些书。我和妈妈手忙脚乱地把家里的书装进麻袋,然后用麻绳把口缝上,再用毛笔写上名字。一共装了十几袋,这就是当年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最重要的家当了。

经过三年困难时期,母亲深知在艰苦环境下营养有多重要,而所谓营养主要还是蛋白质。她决定多带一些高蛋白、易存放的食品,差我上街买三样东西:奶粉、肉松、午餐肉罐头。

我们的行李倒也简单,只有两只大箱子。每个箱子先以两层罐头铺底,然后再摆一层奶粉、肉松,最上面放衣服、杂物等。外人除非翻箱倒柜,否则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二、干校营地

学部干校设在河南息县东岳公社,位于河南省东南部。那地方很偏僻,离铁路线三百里。听当地人讲,抗战八年他们都没见过日本人。大概连鬼子都嫌那儿太远,懒得去。

中央机关下干校,很多单位都选址河南信阳专区。那一带干校云集,光息县就有外贸部、物资部、铁道部、中科院、学部、对外文委、对外经委、全国总工会等八个单位。这主要是因为当地地广人稀,有大量空地可以用来安置干校。造成地广人稀的原因,是1960年发生了惨绝人寰的事件。1959年,信阳地区因干旱而歉收,粮食产量仅及前一年的一半。但各县都虚报产量,信阳地区在河南省“放卫星”最多,说是又迎来一个“特大丰收年”,于是粮食征购就按照这个虚报的产量增加。为了完成征购任务,最后连农民的口粮、种子、牲口饲料粮都要上交,造成从1959年10月至1960年4月农民之灾。刚到干校不久,经济所军宣队王副政委在作报告时,也隐晦地谈到了这一点:“这里,那两年劳动力损失很大,有些生产队整个都不复存在。至今还看得见有些水渠环绕的宅基,那就是这些消失了的生产队的遗址。”

当地农民开忆苦思甜会,一不留神就忆到1960年的苦。笔者后来在东岳中学借读,该校校长的前妻就是在信阳事件中死的。而他再婚的妻子,其前夫也是在那场灾难中死去的。他俩同病相怜,组成了新的家庭。这个故事,听了令人唏嘘不已。

那一带是大平原,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据说以前有树,大炼钢铁的时候被砍光了。当地自然条件很差,是黏土地。雨天的时候道路非常泥泞,一脚踩下去,抬起时经常是脚拔出来,鞋却粘在地上了。天放晴后,地面又变得异常坚硬,坑坑洼洼的。干校有个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额头竟然被突起的硬泥割了个口子。正应了当地那句谚语:“下雨一团糟,天晴一把刀。”

由于既没有煤也没有柴,不能烧砖,当地人大多住的是土坯房。而没有树就没有木材,他们的房子只开有很小的窗口,却没有窗扇,甚至没有窗框。农民家里很穷,几乎没有木制家具,很多人家连桌子、凳子也是用土坯垒的。冬天的时候,在窗口蒙块塑料薄膜,用来挡风。我们刚去的时候,看到一个奇特景象,当地农民都蹲在地上吃饭。有时蹲成一圈儿,每人捧个碗,看上去挺滑稽。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凳子可坐,已经蹲惯了。

有一次,陈瑞铭叔叔看到农民正在开地主的斗争会。他好奇地往“地主”家张望了一下,发现几乎家徒四壁,回来开玩笑说:“在这儿当地主真不值,穷得叮当响。我老家是浙江金华,别看我们家是贫农,每年都做火腿,比这儿的地主阔多啦!”

当地没有电,干校人员夜晚以马灯照明。更要命的是,那里地处淮河北岸,夏天若连降暴雨,就有可能发洪水,大水来临一片汪洋。就在我们下干校的前一年,那里还发生了两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幸好我们在的时候没发大水,否则不堪设想。

经济所全体职工加上家属约三百人,一下子都开过去,住宿成了大难题。那里没有现成的住房,只好安排男同志住进一座棉花仓库;女同志住公社粮管所,家属分散住在兽医院、卫生所等处。那仓库硕大无比,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有一扇赭红色大木门。仓库本不是为住人盖的,只在高处开有几个小气窗。仓库内部用粗木头搭成架子,再铺上床板,构成上、下两层大通铺,住进去一百四十多号人。女同志住的粮管所是几排灰砖房,六七个人一间,条件要好一些。

三、卧虎藏龙

学部当年只有十三个研究所,两千人左右。其中约一半职工是辅助人员,如收发、打字员、炊事员、行政后勤人员。也就是说,真正做研究工作的只有一千人。可这一千人却相当浓缩,水平很高。那时候学界有个说法:“学部一条虫,外面一条龙。”意思是说:学部哪怕一个普通的研究人员,放到其他单位都是好样的。形成这种状况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有个理念,认为科学院应该比大学水平高,对中国科学院的定位很高,进人的时候把关异常严格。经济所人事处要进大学毕业生时,一定到顶尖大学挑选尖子生,赵人伟和唐宗焜就是这样从北大经济系挑来的。二是“文革”前学部虽然没有明确的淘汰制,却搞过若干次精简机构,淘汰是以精简机构的形式完成的。特别是1958年大跃进时淘汰了一大批;1960年困难时期又下放了一大批。精简机构主要对象是研究人员。一方面剔除所谓“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同时淘汰掉业务水平不高者,把他们调到地方研究所或大学。结果留下来的几乎个个都是精兵强将。

学部下干校,在当地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在偏僻落后的乡村,突然来了一大批高水平的文科研究人员,其中不乏各学科的一流专家、学者:如文学所的钱锺书、俞平伯、何其芳,语言所的吕叔湘、丁声树、陆志韦,经济所的顾准、骆耕漠、巫宝三……

12月3日开大会,军宣队王副政委在台上训话:“学部这个单位是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这就是他对学部的看法,说明他也知道这个单位藏龙卧虎,只是这些“龙、虎”在他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罢了。

记得刚到的那些日子闲来无事,想练练毛笔字,于是跑到棉花仓库旁边的小卖部买毛笔和大字本儿。“售货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伯伯,特别和气,问我:“小姑娘练大字啊,学什么体?”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说:“如果是初学的话,最好练柳体,然后还可以练颜体。”接着他推荐了一本柳公权楷书字帖。我感到好奇,事后打听这位“售货员”是谁,人家说他是文学所《文学研究》杂志的主编。

我们这些干校子弟,后来曾在当地公社中学借读。一次,语言所的一个女孩儿带我到他们那个干校点儿去玩儿。到了午饭时间,她说:“你就在我们食堂吃吧,我带你去买客饭票。”等买完出来,她说:“你知道刚才卖给你饭票的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吕叔湘。”啊?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吕叔湘?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卖饭票!

文学所刚下干校时去了罗山,在一座劳改农场落脚。由于无地可种,一个多月后他们也来到东岳。这时经济所正在盖席棚,逐渐从棉花仓库和粮管所搬到自己建的干校点儿。文学所照顾钱锺书先生,让他当“通信员”,这样可以不用干体力活儿。钱先生每天斜挎一个大布包,从公社邮电所取来报纸、信件后,分别送到文学所和经济所的干校点儿。每当我们远远看到他沿着水渠走来,都特别高兴,因为他说不定能带来期盼中的家书。

一流学者在干校干各种活儿的例子,不胜枚举。文学所的何其芳被指派养猪。他干得特别认真,还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介绍了“如何运用辩证法养猪”。他腰上系着一条污迹斑斑的蓝布围裙,跟晚辈大谈养猪心得:“其实猪并不蠢,它能看出你的眼神,你的脸色,能明白你的情绪,还能听懂你的话语。可见哺乳动物也是有灵性的哩……”他说自己已经进入“猪喜我亦喜,猪忧我亦忧”的境界。

同样在干校养猪的,还有宗教研究所所长任继愈。他曾笑谈:“猪乐意,我乐意。猪舒服了,我也就舒服了。”任先生的这一说法跟何其芳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文学所照顾俞平伯夫妇,安排他们干的都是一些轻活儿。有一次人们看到这老两口坐在自家门前为豆腐坊选黄豆。他们干得既仔细又认真,但速度特慢。于是开玩笑说:以俞老每个月二百多块的工资,大家算算他每选一颗黄豆合多少钱?后来所里又安排他俩为盖席棚搓麻绳,他们依旧从容不迫,自得其乐。俞平伯先生还专门写了首七言绝句《绩麻》,来记述这段生活:“脱离劳动逾三世,回到农村学绩麻。鹅塘池边新绿绕,依稀风景抵还家。”

经济所赵人伟有一次看到墙根儿下蹲着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儿,以为是当地农民。可别人却告诉他,那人就是原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令他惊讶不已。燕大是个多么洋派的学校,想像中其校长应风度翩翩才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陆志韦是继司徒雷登之后燕京大学的一位重要校长。他有句名言:“是美国人出钱办的燕京大学,但燕京大学不是为美国人办的。”抗战胜利后,他历尽艰难,领导了燕京大学复校。国民党撤退至台湾前夕,力邀其前往,被他严词拒绝。他愿把燕京大学——这座具有国际声望的学校,交给自己的祖国。1949年3月25日,中共中央领导从河北省建屏县西柏坡进京,陆志韦先生会同李济深、黄炎培、马叙伦等著名民主人士去北平西郊机场迎接。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燕大最终在1952年的院系调整中遭到撤销,他则被调到学部语言所。

学部下干校时,陆志韦已是七十六岁的老人,却不得不一同前往。所里指派他养猪,仅仅干了两个月,有一次竟晕倒在养猪场。笔者后来听语言所干校子弟王幼农说,陆志韦在干校期间特别惨,病得很重,最后到了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所里才把他送回北京。到京后不久就去世了。

1969年中央机关下干校,总体来讲是非常负面的,造成了巨大损失,给干部带来了极大磨难。可是对于我——一个跟随家长下放到学部干校的少年来说,却是相当幸运的。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那个穷乡僻壤,有幸近距离接触到一大批高水平知识分子。他们当中有些人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终生。

四、认识顾准

如果今天问我,当年跟随母亲下干校有什么收获。那我一定会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认识顾准。

记得刚下去的时候,我们每天中午、晚上都到棉花仓库集中吃饭。在南北两排大通铺之间,人们将桌子两两并在一起摆成长长的一溜,每隔一段放一盏马灯。经济所全体职工加上家属将近三百人,大家分坐在桌子两侧,场面蔚为壮观。

一次妈妈指着坐在斜对面的一个人低声对我说:“他叫顾准,遭遇很不幸。曾先后两次被打成右派,‘文革后一直被隔离审查,临下干校时才得知夫人已自杀,孩子又都跟他断绝了关系。他的心情坏极了,我很担心他也会自杀,咱们以后应当多帮助他才是。”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偷偷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瘦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在那里默默地吃着。心想:这个伯伯好可怜啊……

对于右派,我并不感到陌生,家里亲戚当中就有好几个,母亲常带我去探望他们。她告诉我,右派因言而获罪,往往是一些性格耿直的好人。对于母亲帮助落难学者,我更不感到意外。她是个仗义豪侠、乐于助人的人。记得“文革”初期,一次母亲听说造反派第二天要去抄孙冶方伯伯家,赶紧跑到他家去报信儿。结果孙伯伯赶在抄家前转移了所有要紧的东西,躲过一劫。

自从母亲跟我讲到顾准伯伯,我开始注意他,发现他很少讲话,总是拼命干活儿。一次看见他一个人在那儿筛沙子,不停地挥动铁锨,干了很久很久……几年后,我们一起回忆干校生活,他说当时精神已濒临崩溃,是想通过拼命干活儿使自己麻木,忘掉痛苦。

刚去时整个气氛“左”得出奇。食堂伙食很差,每天不是萝卜熬白菜,就是白菜熬萝卜。非但见不到肉,甚至见不到一点儿油星儿。据说是因为有人认为吃肉是资产阶级。两个月下来,人们渐渐撑不住了。董辅礽叔叔发牢骚说:“肉都让资产阶级吃了,无产阶级吃什么?!”幸好母亲有先见之明,带来不少奶粉、肉罐头等食品。她想到顾伯伯身体不好,一定需要补充营养,应该给他送一些吃的。可伯伯当时是监管对象,处境极为恶劣,时不时会挨斗,没人敢跟他说话,更别提给他送东西了。于是母亲让我去送。那时我十几岁,在大人眼里还是孩子,不引人注意。我趁大人出工时,悄悄溜进棉花仓库,把奶粉等食品塞在顾伯伯的被子里。这时一个“老左”突然回宿舍取工具,看见我,满脸狐疑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怕他发现藏在被子里的东西,赶紧坐在顾伯伯的床上,说自己在等一个小朋友,他这才走掉。

我怕伯伯不知情,打开被子时抖落那些食品被人发现,心想得想办法告诉他。我看到他在一处干活儿,就假装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跟他擦身而过时低声说:“注意你的被子里有东西。”他心领神会点点头。做这件事时我紧张得要命,心都快跳出来了。完成任务后异常兴奋,感觉像是地下党接头。

一来二去慢慢熟了,没人的时候他也跟我聊聊天儿。当时社会上正盛行“读书无用”论。我生性贪玩儿,觉得从此以后不用念书实在太好了。可顾伯伯却对我说:“你千万别相信这一套。一个民族不读书是注定要灭亡的,可我深信中华民族不会灭亡。将来有朝一日国家需要有知识的人去建设。到那时谁有本事谁上,你若没本事就太可悲了。”我这才意识到不学习问题很严重。可是怎么学呢?他建议自学,说:“自学是一种非常好的方法。我过去也没上过多少学,绝大部分知识是靠自学获得的。”于是我想办法找来一些“文革”前的中学课本,开始补习。顾伯伯耐心地告诉我该学些什么,怎样学。在他的指点下,我迈进一个崭新的世界。求知是多么美妙啊!我感觉自己懂事了,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不久之后,我们这些干校子弟被安排到当地公社中学借读。农村学校虽然条件很差,但受政治运动的干扰比城里少,教的东西深多了。干校子弟入学,至少要“蹲”一级,否则跟不上,只有我一个人例外。

一天上午,我在棉花仓库里给同学讲数学。晚上顾伯伯对我说:“今天生病没出工,你讲的课我全听见了,能把那些抽象的数学概念讲清楚很不容易。我也是从十几岁开始做小先生的,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人道是‘教学相长,教书对自学很有帮助,能把学到的东西理得更清楚。”接着他又问我数学学到哪儿了,我说学到几何了,可惜没圆规,不好画图。他二话没说,打开自己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个扁平的黑色皮盒。我打开一看:啊,藏青色天鹅绒衬里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不锈钢圆规和其他绘图工具。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级的制图仪,不敢接。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说:“你拿去用吧,用完后再还给我。”后来我才知道,顾伯伯的数学根底很深。下干校时他的行李很简单,却随身带着这套绘图工具。

后来我们住进自己盖的席棚子。这种临时住所八面透风,冬天冷得要命,只好生火取暖。“炉子”是用十几块砖搭成的,煤的质量又不好,很容易灭。顾伯伯那时除了参加各种劳动外,还被指派照看炉子。瞧着没人的时候,我就坐在炉火边跟他聊天儿。

伯伯不仅在学习方面指点我,他那刚直不阿的品格也是我做人的楷模。干校期间他尽管是斗争对象,却颇有几分傲骨,从不卑躬屈膝。有一次开完批斗会,他对我说:“别看我前面头都快低到地上了,其实后面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开别人的斗争会时,他总是拿个马扎,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次,另一个右派虽然自己多年来也是批斗对象,批斗别人时却坐在第一排,非常起劲地高声喊:“低头!低头!你要老实交代!”伯伯对此颇不以为然,事后说:“我看这样做大可不必。”

干校后期,为了回答“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顾准伯伯和吴敬琏叔叔私下里读一些自己带的书。一次伯伯正在读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圣经》,被刚好路过的军宣队吴参谋看见了,他大声训斥:“马克思早就说过:‘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你怎么能看这种书?!”伯伯只好把书收起。当时只准看六本书,都是一些对马列经典著作的注释。过了几天,顾伯伯拿着一本《“左派”幼稚病》辅导材料去问吴参谋:“列宁说:‘修正主义者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吴参谋傻了眼,回答不出来。伯伯当众训了他一顿:“这是《圣经》里面的话,你不读《圣经》就根本读不懂列宁!”军代表后来知道这个人不好惹,只要一看见他,就远远地绕着走。

那本《圣经》(《新约全书》)是顾伯伯于1961年在北京王府井东安市场旧书摊儿上淘到的,上面有他的签名。这是他写《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等著作的重要参考书。在他去世后,按照他的遗嘱:“请六弟选择一些纪念物品代我送给张纯音同志和她的女儿咪咪。”这本书作为遗物留给了我,一直珍藏至今。

就这样,在那个特殊的社会大学堂,经过顾准伯伯的言传身教,我从一个混沌未开的少年逐渐成熟起来,人生观慢慢定型。可以说顾伯伯对我人生道路的选择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1972年10月,学部全体人员从干校返回北京。我家因下去之前把房子退了,被安排住在学部大院8号楼二层;顾伯伯有家不能回,也同住在这一层楼里。这是一个筒子楼,过去是招待所。

这是我和母亲跟顾伯伯接触最多的一段时期。他每天白天去北京图书馆看书,写读书笔记,晚上经常跟我们聊天儿。谈他的思想、他的写作计划、他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在我眼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右派”、“牛、鬼、蛇、神”,而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师长。我常向他请教各种问题,大到国家大事,小到个人生活,每次都能得到清晰明确的答案,绝无模棱两可。一次,他跟母亲开玩笑说:“咪咪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忏悔神父了。”

今天如果让我写一个名单,列出对自己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人,那么排在首位的无疑是顾准。(未完待续)

(选自《温故(二十九)》/刘瑞林 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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