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货
2015-01-11贺小晴
■贺小晴
老货
■贺小晴
1
月亮般大小的旧圆凳,藤面,坐上去有种轻微的回应,如有了生命。我坐在它的上面,感受着它的接纳,像把身心都给了它。而母亲,在我两米之外。母亲没坐凳子,就坐在那道老门槛上,看上去比我低矮,母亲的威严却如权柄,让我有种流放的感觉。最远的流放不是距离,是人心。但我还是从距离上看出了我的遥远。弟弟和妹妹也没有坐,就赖在门槛旁,一人一边,先是蹲,再改了半跪,儿时一般黏着母亲。我和母亲就从没有这样亲热过。过去没有。父亲在时没有。父亲走后,或许,也不会有。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们姐弟三人从不同的地方赶回来,为父亲烧七。另有一项重要的事务,接母亲去城里居住。起初母亲不答应,说要老死在屋里。后来应是应了,却始终不说跟谁住。有关这一点,弟弟和妹妹是得意的。在他们看来,无论母亲跟谁去,绝不会是我。
其实不光他们,我自己也这么看。
我与母亲的哀怨,从我出生之时就开始了。
那是四十六年前。那时候的老屋还没有老。尤其是那灯光,从屋顶、从竹林的缝隙漏下来,嫩芽一般丝丝缕缕。我降生了,没有预期的一声啼哭。远近闻名的接生婆手脚麻利,表情却有些不耐烦。临走,她一手托着包裹,一手伸出,在我的鼻前拂了拂,算是宣布了我的宿命。
我在父亲的手上呆到了第二天。
父亲说,看见我的第一眼,他以为母亲生下了一只老鼠。我也确实像只老鼠。十月怀胎,我只有七个半月就跑了出来。用一只杆秤称我时,我还没有秤盘长。父亲说,只有二斤八两,我记得很清楚,二斤八两。
二斤八两的我不像一只活物,皮肤却鲜艳极了,比老鼠还红。第二天,我又变成了黄黑色。就在我像一块宝石那样,在父亲的手里不断变幻颜色时,母亲开口说话了,母亲说,扔了她吧。说这话时母亲不看我,手像接生婆那样,正从我的唇鼻之间挪开去。父亲同意了母亲的判断,铁青着脸抱我出门。
父亲没给我打一口小木箱。父亲用一床小被代替了我的棺材。那晚大概是太黑,父亲也没能为我挖一个土坑。我就躺在竹林里,一堆比床铺还软的竹叶上。
父亲那晚没能入睡。从竹林回来,他就坐在屋子正中的那盏油灯下,一声声咳嗽。父亲没有气管炎,他也从不抽烟,可那天晚上,父亲的喉咙就像一只烟囱,不时地冒烟,再从深处飘出几粒火星来。
大约是凌晨三点,下雨了。头顶的青瓦刚接到雨滴,父亲就惊得跳起来。他猛然破门而出,再回来,我已经回到了他的怀里。
我是怎么活过来的,父亲没说。母亲也始终只字不提。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活过来后,始终不碰母亲的奶子。纵然我饿得哇哇大哭,纵然母亲的奶子流成了水笼头。父亲说,我是喝米浆长大的,米浆哪能抵得过奶水,所以,我的身体始终虚弱。
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父亲叹道。
父亲带着这样的叹息往下活,我们全家人的日子就不可能不受牵连。
母亲嫁来父亲的村子,父亲却并没守在村里。父亲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而且,他的工作,是和文字打交道,和那些数不清的信件包裹、快递平邮天天在一起,父亲按照包裹上的文字投递邮件,再将书信送给那些远在他乡的人。
父亲是一个跑邮人。
后来我才明白,当年母亲嫁给父亲,并不是相中了父亲,而是相中了父亲的老家,在上游,那里紧靠着县城;而是相中了父亲有一份正式工作,吃国家饭。母亲的家乡在下游,在我们称为下河拐子的地方。那地方贫穷偏远,却盛产水蛇一般的美丽姑娘。母亲的美丽在姑娘们中又胜一筹。因此母亲生性高远,村里的男人终难如意,非得找一个更高处,一只更漂亮的盒子,方能匹配。
那年月,进城是所有农村女娃共同的梦。
然而母亲终究未能嫁进城去,她只是嫁到了一个离城很近的地方。她只是嫁给了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城里男人。母亲的户口落到了父亲的老家,五星三队。母亲来时,这里还不叫五星村,叫金凤。一年后,我刚刚坠地,村子的名改了,母亲也从此成了母亲。
做了母亲的她很快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时节,世界变得剧烈,别的不说,单是墙,一天刷一次大字报,刷得墙体越来越厚,越来越软,远胜过我们家的床铺。我们家的床铺实在太薄。我活过来后,喝着米浆,并没见长大,母亲的怀里又添了弟弟,添了妹妹。人一多,就一张床,我们姐弟三人便躺在床上不分昼夜地吃喝拉撒。天晴的时候,母亲将我们扔进地上的簸箕里,将被褥挂去树上又敲又打,到了天黑,人已经困了,树上的被褥还是湿的。
那时候父亲就像我们的远亲,我们极难见到他,见到了,他便从包里变出无穷的花样。那都是些村里的孩子做梦也梦不到的东西:小铃铛、玩具枪、布娃娃、用玻璃纸包着的各类糖果……父亲从包里取出宝贝,分发之前早有了主意:玩具枪归弟弟,小铃铛归妹妹,大把大把的水果糖和布娃娃,都归我。
母亲对他的分配有些不满:她是老大,应该她让着弟弟妹妹。
母亲的意思藏在话里:不光不让,凭什么她还多吃多占?
父亲不说话,只把眼睛看向我,又移开。多年以来,尽管父亲从来不提,但我知道,我是他心头最疼的那块肉。
那阵子父亲不光跑邮,还串连,还走亲访友。那真是一个世界连动的季节,没有谁能心安理得呆在家里。母亲在家呆着,是因为我们姐弟三人,也因为等着父亲挣钱回来。
可父亲的钱总不见拿回来多少。父亲的钱都变了那些五颜六色的宝贝了。父亲在外闯世界,世界太精彩,父亲没办法把我们一同带出去,他只能带一部分世界回来。
说到底,父亲有一颗柔软的心,却没有一把尺子很好地量度生活。
2
我长到六岁时,个子极瘦,腿却出奇的长。父亲过来抱我,无需抱,手轻轻一捞,就像捞起一根竹竿。父亲将我扛在肩上,再轻轻下滑,放至他的双腿,又立马放下来,让我退去半米远的地方,竟喊起口令来:立正,双腿并拢……就像指挥他的士兵。然后他倾着身,虚着眼,看我,半晌了,他不动,又一把抱住我,将我紧紧搂进他的胡茬里。
我拼命挣脱了父亲的围困。就听见母亲在说,去,狗娃,琴娃(弟弟妹妹的小名),也让你爸抱抱。
弟弟听了,箭似的逃出去老远。妹妹却是淌着鼻涕,蹒跚着向父亲走去。
父亲拉过妹妹,扯下一角报纸,捂在妹妹的鼻子上。扔掉纸,又皱起了眉头。
快,快去洗手,这么脏。父亲说。
母亲一把扯过妹妹,边拽边往盆前走,又回过脸来,瞪着父亲。
我六岁那年,父亲从上海回来,带回来一个纸盒。我们都猜不出盒子里装着什么。那纸盒太漂亮了,桔红的底色,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蓝衣长腿,也是极瘦的个子。母亲本能地有些警惕,看着父亲,又看向我。父亲用手按住纸盒,并不急于打开,不知是故意要让我们着急,还是担心打开了,惹得母亲生气。我,弟弟,妹妹,我们围立在父亲身边,脚板不停地翻动,想靠父亲更近些。父亲讪笑着,大概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墙上的包里取东西,待他转身,盒子已经打开了。
那是一双火红色的小皮鞋,上面缀一朵绿瓣黄蕊的大花朵。
谁都知道那双鞋是给谁买的。尽管父亲只字未提,只从包里取出两袋夹心饼干,分给弟弟和妹妹。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的房里一夜灯明,一夜都有动静。可我们那时实在太小,实在不明白日子的衬子里,都有些怎样的折皱,怎样的疤痕。
我和弟弟、妹妹在另一张床上,很快地睡去,睡得横七竖八。
倘若,倘若后来没有那件连衣裙,日子会不会平顺好多?倘若,倘若后来没有那件连衣裙,我大概也不会患上过敏症,母亲大概也不会留下终生的疼痛。
我的父亲,那一次,他又从上海回来。早早我们就看见他了,从堰埂来,穿着他那件绿邮衣。但我们的眼里没有他,我们的眼睛,都落去那只包上了。那只黑色的旅行包,父亲出门归来都带着它。平常归来,父亲总是提在手里,此时大概是太沉了,被他扛在了肩头。
我们站着不动,也像被包裹压住了,喘不出气来。
我们兴奋得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心脏停止跳动的还有母亲。她就站在我们身后,手抱着一捆柴禾,刚从后院的柴屋出来。
此时的母亲,岁月没能改变她的五官,她还是那样端正,沉静,没有一丝皱纹。但她已明显褪了色,换了装。脸色已如褪去了皮的老竹,黑黄,坚硬,失了水份。出嫁前的衣衫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统笼的深色,是那个年代唯一的色系。已是深冬,母亲灰黑的棉袄外,罩着一块更深的围腰,终年不取,上面打着灰白和深蓝的方补丁,远远看去,倒有些怪诞的装饰效果。
父亲进门时,我们像母鸡后面的小鸡那样,咕咕叫着跟了他进屋。真正的母鸡却折转身,又回了柴屋。深冬时节,山上的柴禾早捡光了。仍然是缺柴。要到明年初夏菜籽收后才能接上新柴。为了省柴,母亲每天要去3公里外的石灰窑上借火。母亲的担子一头挑着猪食,一头挑着我们全家人的早饭。往往是凌晨三四点出门,再回来,已是太阳高升。
母亲的圈里,养着两头就要出栏的大肥猪,每天的食量大得惊人。因此母亲生气时,总是人和猪一起骂:看我这活人活的,一天到晚,就喂了一群畜牲。
但后来母亲不抱怨了,她大概已经认命。偶尔说起娘家,她也会称他们“下河拐子”。城市就在前方,在母亲目力所及之处,可她到不了那里。她在一个即将到达的地方停下来,搁浅了,天长日久,已把他乡当故乡。
母亲已经拿了柴禾,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柴屋。柴屋里的柴已经不多,只有一小堆谷草和一堆眼看就要燃尽的干树枝。母亲的手里抓起一把谷草,又放下,又抱起了树枝,再往腋下夹一把谷草。父亲回来,她得重新计划晚饭。看着眼下所剩不多的柴禾,她仿佛看见了就要见底的米缸。总是缺吃的,总是缺烧的,总是缺……
母亲从柴屋回来时,我们已对她视而不见,我们的手里握满了宝贝:一块米花糖和一本小人书。父亲见母亲进来,赶紧起身,取出了包里给她的礼物。那是一袋大米,父亲说,东北产的,珍珠米,上海人流行吃这个。父亲的语气又得意又殷勤:听他们说,用这种米煮出的饭,一粒一粒的,像珍珠一样,抓起一把,能撒到河对岸去,煮出的稀饭呢,像糯米一样稠。
母亲仍抱着那捆柴,脸色眼看着黑下去,如抹了锅灰。
母亲问,你知道糯米多少钱一斤?
父亲惊愕,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堆起一脸层叠的笑,算做回答。
父亲仍有些怅然似的,提起了那袋米,用手臂抬着晃着,说,这袋米,不贵,其实不贵的,你猜猜,多少斤,才多少钱?
父亲抬眼去找母亲,对着毫无表情的母亲说:五块,五块钱,不要粮票的,20斤,算下来,才二毛五一斤。
母亲的心里突生起一阵绝望,人跟着变成了一块生铁。母亲知道,这趟父亲回来,指望他拿钱又指望不上了。
可是父亲,转眼之间,又开始炫耀起他的世界,他的那个远在天边的大上海。他从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纸袋,撕开口,让我们每人摊出手掌。我们的手里就有了一些胡豆。可父亲说,那不是胡豆,是茴香豆,孔乙己吃的,书上都写过的,上海人都吃它,拿它当零食,也用它下酒。他又从包里取出一只纸盒,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把菜刀,父亲拿起刀,比划着说,不锈钢的,管用,你别看它样子轻巧,砍起骨头来,如同削泥……
父亲始终没说桌上的另一只盒里,都装了什么,可是母亲早注意到了。就连我、弟弟和妹妹,我们尽管欢呼雀跃,忙着享受到手的快乐,可我们仍然心有所顾,下意识念着那只盒子。
那是一只扁平的盒子,如词典般大小,蓝色的底,粉色的图案。
母亲将柴捆放在脚下,站定了,步子坚定地向那只盒子靠去。父亲意识到了母亲的来势,却不敢伸手去按盒子。母亲一把抓过盒子,揭开了盒盖。
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四四方方叠着,胸前点缀的白色蕾丝,铺满了整个盒面。
3
谁也没想到母亲最终的举动:用那把新买的菜刀,将那条美丽的连衣裙,砍成了碎片。
那天我伏在父亲的腿上,哭。父亲搂起我,大约也不想在家呆了,拉着我去了后山。到了后山,我已经忘记哭了,心里只感到高兴。后山上的草枯了,树也落光了叶子。地里已下好种子,却还没长苗。世界宽宽大大,一望能望去好远。而这时候,我只和父亲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我和父亲,仿佛父亲正带着我,去做一次远行。父亲却有些沉闷,不走了,坐下来,又拉我坐在他的旁边,对着远处,山和天的连接口,说起话来。
父亲不是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我不懂。他是说给山,说给水,说给天空和白云。但他最初却是从我说起。他说第一次去上海,他在看见那双红皮鞋的同时,就看见了那条裙子。那是一套。鞋和裙子配起来,才好看。人家橱窗里就是这么摆的,人家服务员就是这么说的。他第一眼看见那条裙子时,就想到了我,想到我穿上这条裙子时,像仙女,像白雪公主……父亲跟人送书送报,也从别人的书报里,看会了许多故事。父亲知道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也知道灰姑娘和她的水晶鞋。
父亲说,当时他就想两样东西一并买下:红皮鞋和连衣裙。但他当时的钱不够。买下那双皮鞋时,他就想好了他要再次去上海。
后来他真去了,他是替别人去跑长途邮路。
父亲不抽烟。一个段落讲完了,他只能用沉默和咳嗽代替间隙。间隙的时候,他就看着远处,山和天的连接口,眼里是悠悠的往事和他那难以消淡的疼痛。
他对着远方,山和天的连接口,说: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就是睡不着。我的心像下了油锅。我坐的那个屋子,像炸药库,我就听见钟,在梁上哒哒哒响,感觉就像引线点燃了,要爆炸……
我不知道它要炸谁,但我感觉肯定是我,只要轰一声响,我就会炸成烟雾……
幸好那时候下雨了。那雨声变成了哭声。我肯定听见了哭声。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跑出去,跑回竹林……
抱你回来时,我才知道,我罪孽深重啊,如果不是一念之差,我就会,亲手杀了我的女儿……
4
18岁那年,我成人了,顶换了父亲的工作。我与父亲互换了位置,我去城里当了邮递员,父亲退休回到老家,回到我们的五星三队。
那时候母亲已经见老。自那次大怒,母亲挥刀砍碎我的裙子后,她好像突然暗了,好像用光了她的所有力气,也用光了她的精气神,她变得沉默寡言了。她就像一盏明亮的灯,灯丝突然坏了,她也懒得更换新的,成天就那样暗着。
当然,那之后,我读小学,读中学,读高中,多半的时候在学校,少半的时间回到家,母亲便待我如客人,周到而谨慎。
妹妹考上大学时,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五星村又改了金凤村。但那时候,我们已不关心这些,也懒得改口,仍当我们是五星三队。弟弟那时已当上海军,留在了舰上,家里仅剩下我们的父母。有父母在,我们的家,就永远在五星三队。
直到我成人,直到我也渐老,我的人生平淡而顺利,仅有一样特别,我从不穿连衣裙。那个年代长大的人,原本就没有多少连衣裙的概念,后来有了,却因为长期缺乏,并不见得在意。我的日子风和日丽,从不感觉缺少什么。可是母亲在意着。我结婚时,婚礼定在县城最豪华的一家餐厅:气球,彩带,大红喜字,美酒佳肴……父亲和母亲在妹妹的陪同下走进来。妹妹因为是伴娘,穿着一件粉色的公主裙,头上戴着一道同样色彩的花环。而那之前,头天晚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母亲授意,妹妹为我送来一件礼物:
扁平的盒子,大如画框,蓝色底,粉色图案……未打开前,我已经气紧封喉。
那是一条白色的曳地婚纱长裙。妹妹打开时,我移开了眼睛,也收回了手。
婚礼上,我仍然穿着一条黑色长裤,一件中式的红色绣花短褂。整个婚礼,母亲不看我,看着窗外灰色的天。
婚礼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家事一切太平。意外的是父亲突然离世。父亲刚走的那段时间,母亲留在老家,为父亲烧七,她要在父亲的坟前烧。那时候弟弟已经转业,家安在成都,有了楼上楼下的大房子。办完父亲的后事后,弟弟首先提出,要接母亲去成都。母亲始终不表态,只埋着头,看着面前的水泥地。
水泥地已经老了,蜕了皮,却越发光亮,不像人,一到老了,皮糙了,皱得不成样子。
弟弟首先说话,摇着母亲的膝盖:妈,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就在楼下,离卫生间近。
母亲低着头,道,卫生间近有什么用,成都那么大,我找得到路?不去。
半晌了,母亲又说,住老屋惯了,爬楼梯,累。
妹妹便走近前去,蹲下来。大学毕业后,妹妹被分回县政府,坐进了机关。在妹妹看来,母亲不去成都,她就是当然的选择,而绝不是我。
妹妹说,妈,不去成都也好,我那里在山上,有公园,有小树林,早晚都可以出去走走,环境好,你要是有兴致,还可以跟他们去跳坝坝舞。
母亲便抬起眼,鼻子里喷出一声,又埋下头去。
地上有一只蚂蚁,大概是断了腿,半边身体挪动着,显得十分吃力。母亲老眼昏花,半天看不真切,一只母鸡跑过来,一口啄了去。
妹妹又道,妈。
母亲仍不抬头,只道,不去。
弟弟妹妹便有些急了,对着眼色。又同时看向我。
我沉默着,不敢言语。只往前几步,在母亲的近旁蹲下来,如她一般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动静。
水泥的地面布满落叶。已是深秋,树叶离开了家,离开了天空,无比哀愁,在地上瑟瑟地抖。
母亲最终以烧七为由,独自留了下来。那段时间,我们打给母亲的电话不见增多,姐弟三人间却成了热线。我们交流信息,猜测母亲的用意,设想各种可能,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母亲独自留在老家,留在五星三队。
然而各种设想之中,几乎最没有可能的,就是母亲会去我那里。
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老家变化很大。先是修起了村公路,那种迎面车来,会让你魂飞魄散的窄小公路,然后是一块块地征出去,一个个消息传进来:要建工厂,要修楼盘,要开农家乐娱乐城……城里人开始牵成长串往乡村跑,村里的人,又开始成群结队往更大的城市去。转眼之间,世界变成了运动场,所有人都在那里参赛、角逐、嘶叫……如此这般,几番折腾,城里人终归未能留在乡下,乡下人却始终难见再回来,我们的五星三队,就成了不伦不类的城乡结合部。
不变是的我们家的那座小院。那是在一个半山坡上,背山面水,面前的水塘时枯时满,塘里的荷叶时黄时绿。水枯至极,便是采藕的时节了。大冬天里,采藕人喝几口烧酒,下塘去,泥漫齐腰身,再弯腰,将手插向深泥,侧着耳,似在倾听塘的动静,不一会儿,一长段污泥丢上了岸,可谁都知道,再过一两个时辰,洗藕人就会将那些泥段洗成洁白的莲藕。
如今荷少了,采藕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们的小院,格局依旧,修修补补的痕迹到处都是。周边的那些人家,都盖了新楼,铺了瓷砖,装上了与城里人相同的铁笼子。这之前,我们也想过翻盖新房,可母亲首先不同意。母亲说,让我住那种水泥匣子,憋得慌。随后父亲说话了,父亲说,你们姐弟几个都不在家,这房子盖了,给谁住?我立刻听出了父亲话里的酸楚:这房子没有未来,没有未来的房子,是不值得当回事的。
可是,父母的未来呢,难道就是这座小院?
然而,曾经,父母是有未来的。尤其是母亲,在她的那个小山村,在那条名叫凯江的河流旁,她这样一个女娃子,是做什么梦都不为过,有什么样的福气都是应该的。
为父亲烧尾七那天,我们姐弟三人都回来了。跪在父亲的坟头,我无言以对,大脑一片空白。从父亲的坟前起身,母亲径直往家走,我们跟在她的身后,不敢靠前,也不敢落后。母亲一生要强,即使已年老,即使是走山路,即使已成为未亡人,她也从不要我们搀扶。母亲确实老了,背影里,已有了某种松动,某种不听使唤的迟缓,花白的短发被风掀起,四面八方地飞。母亲不去理会,只偶尔抹一把,捋开脸上的乱发。快至家门时,她突然站住了,耸立着,转过身,并不看我们,看着远方的玉米林子,说,过几天,我跟老大去。
7
母亲动身那天,由弟弟开车,我们姐弟三人去接她。踏上堰埂,老远就能看见,院子的门早打开了。院坝已经扫净,水泥的地面纤尘不染,透出一种薄冰般的清冷光辉,脚踩下去,就像要破裂。屋子里,床铺已经收好,陈旧的沙发上,罩着崭新的白纱布。母亲的几只包裹堆在已经裸露的床板上,只有父亲的那只黑色旅行包,拉链紧闭,放在屋子正中的桌上。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以为父亲又回来了,或者,要出远门。
母亲神色安然,坐在门槛上等我们。我们真到时,她却并不起身,只说着她的几只鸡。父亲病时,母亲便不再喂猪了,几只鸡却留着,没人养,也没人要,自生自灭活着。母亲回来时,那些鸡也回了家,又开始了有依靠的日子。
有一只母鸡,母亲说,它在外面下蛋,回家后,却没法将蛋搬回来。它就还是去外面下,下完了,再跑回院子叫唤,边叫边跑,带你去那个下蛋的地方。母亲跟着去找到鸡窝时,乍一看,老天呐,足足有29只鸡蛋。
如今,母亲真要走了,不打算回来了。倒也没什么不舍得,那些鸡都送了人,包括那只母鸡。只留下一只红公鸡,母亲说,过几天她的生日,留着给自己熬汤喝。
家已无所谓搬。母亲的几只包裹,我们一人一只就提上了楼。只是父亲的那只黑色旅行包,母亲不让我们碰,她要亲自动手。楼不高,就在三楼,母亲的步子还算硬朗。弟弟担心母亲摔倒,跟在她身后,用手去托包裹,母亲的身子立马硬了,停下步,扭转身,用眼睛去瞪弟弟。我们便丢下她,抢先上楼,在门前列好队,像迎接国宾那样,将母亲迎进了门。
那天起,母亲开始了真正的城市生活。
然而母亲的心思已不在城里。母亲的心中,或许早没了城市与乡村,早没了地域,早没了悲喜,甚至,也早没了生死……她在我们家影子一般活着,从不下楼,也从不刻意为我们做饭理家务。少半的时间她坐着,多半的时间,她关在自己的屋里,反倒有些动静。我们谁也不知道母亲在屋里忙些什么,却谁也不去打扰她。直到有一天,刚吃过晚饭,电视里还在播放天气预报,对面楼里的胡琴刚刚拉响。那也是一个跟着儿女生活的老人,从不见他的声音,只听见他的二胡,在确定的时间响起。母亲说,她累了,要回屋休息。
第二天清晨,我去上班,母亲的屋子毫无动静,我推开母亲的房门,喊,妈,妈……
母亲却再也没能答应我。
那一天,是母亲进城一个月整。
母亲就那样走了。我不敢独自开启母亲临终前的世界,叫来了弟弟妹妹,一同整理母亲的遗物。那只黑色的旅行包,被我们圣物一般摆在母亲的床前,再由弟弟打开。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父亲的钥匙扣、剃须刀、钱包、皮带之类,另有几本父亲带回家的杂志。包的底部,一个坚硬的东西占据了包的大部分空间。
那东西还没有拿出包口,我已经心脏加速就要晕倒。我的器官已先于大脑认出了那个东西——那只盒子,那只扁平的,如词典般大小,蓝底粉色的盒子,尽管它已经泛黄,尽管一眼可见,它已是一件老货——它是我大脑神经拼命逃避,躲藏了几十年的记忆。
弟弟毫无觉察,一如既往打开盒子。
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缀着无数的蕾丝,完好无损地躺在盒里,仔细看,是母亲密如春雨的针线,将它重新缝合。
贺小晴,四川绵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脆响》,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纪实文学《牛津不是梦》,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等,部分作品被转载和选入年选。现供职于《绵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