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好吗?
2015-01-10王京霞
王京霞
老师,您好吗?
王京霞
告别了春节,告别了正月,很快就迎来清明,整个民族都在怀念故人的日子。我突然想起,以往春节时我都会通过电话,满怀思念地问候您——我亲爱的老师,而今年,却只能在清明时到您的坟前默默凭吊。古人说, “长歌可以当哭”,而我,苦于才华的浅薄,只能细心地捡起片片往事,独自品味,慢慢咀嚼。
老师,您好吗?我好想您啊!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又看到您高大的身影:黑色的裤子,银灰色的衬衣,干净的黑布鞋,一脸灿烂的笑,手里拿着书,急匆匆地走着、说着。这是您留给我的永远的形象。
那年我有幸成为您的学生,因为身体孱弱,我对前途一片茫然,一方面是对未来的恐惧,心生绝望,一方面是不服命运的多舛,拼命学习。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承受着怎样的心灵压力,我一度不想活下去了。一个灰蒙蒙的雨天,我沿着山间崎岖的羊肠小路,来到山顶的乱石岗上,任凭雨打风吹,忘记了时间。您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手中的雨伞遮在我的身上,自己却淋湿了半边。您给我讲张海迪的故事,我哭着说,我不想做张海迪,就想和别人一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能和别人一样平平常常的正常人。我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讨厌人们怜悯的叹息。我疯狂地发泄,您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陪着我。此时,无声胜有声……
直等到我情绪稍稍稳定,您才把我带回学校。在您的办公室里,我擦干了眼泪,洗了把脸,回到班级,依然是那个积极负责的班干部。而只有您知道,这个貌似飞扬跋扈的小姑娘的内心是怎样的脆弱和敏感。
为了激励同学们好好学习,您每天上课前的几分钟,总是发表即兴演讲,大到惊天动地的英雄故事,小到师兄师姐的努力刻苦,有时候是长篇大论,有时候是几句名言警句,而使我们深受触动的,是您常常告诉我们要爱父母、爱生命、爱学习。为此,我们每天盼着上您的课,盼着听您的演讲。您给我们讲音乐家贝多芬的故事,满怀激情地朗诵他的名言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妄想使我屈服,这绝对办不到。生活是这样美好,活它一千辈子吧”。您悄悄收集到一些报刊,其中登载了身残志坚的人如何与命运抗争的故事和作品,假装不经意地把它们放在班级读报栏里。其中,至今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史铁生的小说 《没有太阳的角落》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只有我知道,上述的种种,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激励我走出消沉。然而,那时我却不知道,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您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这些精神营养品。它们如琼浆玉液,滋润着我那颗干涩的心灵,也塑造着我们那一群正在成长的灵魂。
初三毕业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专,在那个时代里,能够跳出农门,就是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荣耀。然而,因为体检受限,我被拒之门外,只能改读高中。巨大的打击,让我痛不欲生。当高中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我愤怒地把它撕得粉碎,发誓再也不上学了。无论父母、兄弟姐妹怎样劝我、责骂我、哀求我,我都无动于衷。万般无奈的父母去找您,您又给我送来了史铁生的散文《命若琴弦》 《秋天的怀念》和《合欢树》。当了我两年的班主任,您甚至比我的父母更了解我,更明白我需要什么。在悲愤和无助中,我阅读了 《秋天的怀念》和 《合欢树》。当读到史铁生的母亲面对瘫痪的儿子,不敢说 “走” “跳”和“腿”时,我想起了父母我面前同样不敢说 “考” “学”二字,那时,我绝望的心感受到了父母的小心翼翼和养我不易,不禁泪流满面。读完了 《命若琴弦》,我默默无语。的确,人生没有完美,残缺和不公也可能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但生命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努力活出自己。当我读完这些书的时候,我的心略有松动。老师,您来到我家,帮我收拾好书包,领着我重新回到学校。路上,您望着蓝天说: “其实人活着靠的是一种精神,史铁生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不是用笔闯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吗?只要别自己打垮自己,任何人都不能把你打倒。”老师,您知道吗?您的这句话鼓励我走过了多少泥泞的路!带着这句话,我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后来我才明白,当时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您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史铁生这些发表不久的作品。为了把我从沉沦中拯救出来,您耗费了多少心血!
其实少不更事的我又怎么知道,您自己也时常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在当时,您要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却孤身一人在那个山村学校里教书,师母和孩子们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山区生活,周末也难得回家看看他们。多少牵挂,多少不忍,多少无奈,您只能独自默默承受。记得第一个教师节,您照常去给我们上语文课,全班同学都期待着您妙趣横生的讲课,而您却微笑着说: “今天是教师节,新中国的第一个教师节——”我们惊异地发现,永远笑口常开的您,说完这几个字,眼里竟噙满了泪水。您哽咽着说不出话,却转过身,用遒劲有力的字写下了赵朴初先生的词:《金缕曲——敬献人民教师》:
不用天边觅。论英雄,教师队里,眼前便是。历尽艰难曾不悔,只是许身孺子。堪回首,十年往事。无怨无尤吞折齿,捧丹心,献向红旗祭。忠与爱,无伦比。
幼苗壮园丁喜。几人知,平时辛苦,晚眠早起?燥湿寒温荣与悴,都在心头眼底。费尽了,千方百计。他日良材承大厦,赖今朝,血汗番番滴。先知热,无穷际。
您把自己在 “十年动乱”中所受的委屈,深深地埋在心底,把微笑、关爱、真情奉献给了我们。
大学毕业之后,我又回到了您的身边,与您一样,成为一名教师。面对着十几岁的乡村孩子,自己的生活仿佛倒退了十年。我近乎绝望,对前途,对命运,对自己的未来都充满绝望,嘴边整天挂着一句 “家有半斗粮不当孩子王”,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天下人都对不起自己。您无数次和我聊天,希望把我从 “自沉泥潭”中救起。怎奈当时的我太年轻,太自以为是,不仅对您的教导不以为然,反而在封闭中更加消沉。您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然找到了 《上海文学》杂志上刚刚发表的史铁生的作品 《我与地坛》。尽管我自负无知,可面对 《我与地坛》这样的经典著作,我的灵魂依然受到震撼。万籁俱寂的深夜,我用灵魂与作品交流,特别是读完那个漂亮而弱智的小姑娘的故事时,我反复地咀嚼那些动人心魄的句子: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 (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在我的心底,终于透出一束亮光。您依然笑着,叫我到您家里吃饭。在品尝师母做的香喷喷的饭菜过程中,您和风细雨地告诉我,人这一生,干什么自己说了不算,但干好干不好自己说了算。不管干什么,只要进去了,才能发现它的价值,才能享受其中的乐趣。不管干什么,只有干出乐趣,才能活出乐趣,只有活出乐趣,才不白活一生。
潜移默化,我渐渐地进入角色。我开始感受到,讲台是我的舞台,学生是最好的观众。当我用心表演时,我的观众用最纯洁的爱温暖我。这种爱甚至会持续一生。备课是我的彩排,博览群书,博采众长是我对剧本的最好诠释,我的每一份付出,都会赢得我的观众的心灵感应,这心流涌动,辉煌着我卑贱的生命。教学是我的事业,学生们是我真挚的朋友,是我生命灿烂的映照。
当我开始咂摸出做教师的滋味时,您退休了。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我去了更远的乡村,您则搬到县城居住。因为琐事繁忙,因为自己懒惰,也因为坚信未来还长,我一年也去看不了您几次,虽然常常很想您。
后来,惊闻您得病,我几乎不敢相信。去看您的时候,您已经不能下床。苍白的脸已经浮肿,话短气促,但您依然关心着我,关心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强忍着泪水从您家出来……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您驾鹤归去!那漫天的雪花是上帝营造氛围,来迎接您纯洁的灵魂吧!
想起您的音容笑貌,想起您对我的教诲,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惟有在清明即将来临之际,以此苍白的文字,寄托我深深的哀思!老师,您在天堂还好吗?
(作者单位:山东临朐县五井初中)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