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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羿射日、除妖与尧之洪水的历史质地

2015-01-10常晓彬

史志学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后羿洪水

常晓彬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后羿(或羿)是神话传说中的上古射日英雄,据说是尧时期人物,受天帝的命令下界除害。先后射下九个太阳,并射杀猛禽恶兽,从此地上气候适宜,万物得以生长。而帝尧之时不仅有十日为害搞得人间如同炼狱,还有漫天的洪水肆虐于世间,可谓水火两重天!在史书上如此圣明的帝尧治下,为何会有如此怪异的灾难那?这一神话是如何产生的那?它的历史质地又是什么那?

1.后羿射日、除妖的相关记载:

《楚辞·天问》:“羿焉日,乌焉解羽。”

《海外东经》郭注引《归藏·郑母经》:昔者羿善射,彃十日,果彃之。

宋代类书《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一引《山海经》:“尧时十日并出,尧使羿射十日,落沃焦”。

《淮南子·本经训》:“将大羿射日的故事做了总结:“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从以上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至迟在战国时期后羿射日的神话就已经存在了。后羿可谓伟大的民族英雄,他不但射杀九日还射杀了很多危害人间的妖兽,恢复了世间的正常次序。

2.尧之洪水的相关记载:

《孟子·滕文公章句上》:“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

《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

看来,帝尧之世可真是水火两重天!即有十个太阳照的人世间像炼狱一般,又有滥行于天下的大洪水,弄得人们无处安身。这还不算,同时还有妖兽横行、为祸人间。悲哉!亦奇哉!如果用当下科学的眼光去审视的话,我们说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十日和洪水故事只是神话

首先,我们说十日神话本有,并且在古时广泛流传于民间,请看以下文献:

《左传·昭公七年》:“天有十日。”

《楚辞·招魂》:“十日并出,流金铄石些。”

《太平御览》卷三引《汲冢周书》:“本有十日,迭次而出,运照无穷,尧时为妖,十日并出。”

《山海经·大荒南经》:“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山海经·大荒西经》载:“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之,女丑居山之北。”

以上文献所述之“十日”与帝尧、后羿皆无半点瓜葛,我们可以很清晰的看出十日神话本来就有,此乃一种神话传说中的现象,并非是帝尧之时才出现的,这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画中也有较为直观表现(见图一)。

图一 长沙马王堆汉墓帛画截图

其次,洪水神话亦非尧时才有,若按古书所载女娲、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帝禹、祝融、叔均等帝之时皆有洪水,请看以下文献:

《淮南子·览冥篇》:“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斩鳖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史记·补三皇本记》:“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鼇足以立四极,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

《列子·汤问》:“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叔均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淮南子·原道训》:“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

《淮南子·本经训》:“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涬溟。”

《荀子·成相篇》:“禹有功,抑下鸿,为民除害逐共工,北决九河,通十二渚疏三江。”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以上这些记述洪水故事的文献,其文法格式与故事情节皆类,引发洪水的人基本上都是共工,而最终治理好洪水的人便是帝禹(女娲只出现过一次)。笔者认为,这些洪水传说皆是源自同一个神话母题(motif)“帝(神)禹治水”。帝尧之时的洪水故事和十日神话一样也是本来就有的,纵然它也影射了一些历史事实,但其主要内容是帝禹治水神话的分化演变,这点我们必须客观对待。闻一多先生说:“洪水部分,我以为必系另一事,它之加入这个战争故事,是由于传说的黏合作用。远在那渺茫的神话时期,想来不会有如后来智伯、梁武所用的水战的战术。洪水本身是怎么回事,是另一问题。它的惨痛的经验,在人类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迹,那是显而易见的。它的被掺入这战争故事,正表示那场战争之激烈,天灾与人祸,正以惨烈性的程度相当,而在人类记忆中发生黏合作用。”[1]闻一多著.李定凯编校.战争与洪水——闻一多学术文钞(神话研究)[M].巴蜀书社,2002.(P95-101)此诚卓见。古书所载的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之时的洪水,其所影射的历史信息大都是当时的战乱局势。而这些洪水故事其实皆源自同一个神话母题“帝(神)禹治水”的分化演变,而帝禹治水其实只是当时广泛流传的神话传说而已。事实上,在当时帝禹乃是一位品级极高的神,乃主名山川的神主、宗祝巫主,此外还是创世主。对于“帝禹”的客观研究,关系到中国上古时期整个宗教和历史体系的重构,非本文所能涉猎,在此亦不便多言。

二、尧之十日和洪水故事的历史质地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这一点我们现在都知道;史书上所载的那种足以淹没世界的洪水,考古资料证明也根本就不存在,至少在华夏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是这样的。那么史书上言之凿凿的十日和洪水又是怎么回事那?难道是古圣先哲们的恶作剧,是他们故意给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开的玩笑?我们说帝尧之世的十日、众妖兽和洪水其实都不存在,它们皆是由于传说的黏合作用而加入到战争故事中的;以用来形容帝尧末年战争的惨烈、黔首生活的疾苦,就犹如身处熊熊燃烧之炼狱,亦如洪水滥行于天下,无法逃避、非死即伤。

孟子以尧之洪水来阐明“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这一道理,这本身就间接的告诉我们帝尧末年怪异的十日、众妖兽和洪水,其历史质地实则指的就是帝尧末年的乱世。《国语·晋语二》载:“戎、狄之民实环之,汪是土也,苟违其违,谁能惧之!”这里亦是明确的把戎、狄之民对晋国的侵略比作环绕晋国的汪洋大水。《孟子·梁惠王下》曰:“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这里也是把水害和火灾并举来形容战乱的,后来的“水深火热”一词便出自该典故。《孟子·滕文公下》曰“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上博简《容成氏》亦曰“德速蓑(衰)矣!”[1]马承源主编.容成氏——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47)这都说明在帝尧的统治结束之后,中国进入了一个列强混战的黑暗时期(德速衰矣!)。《庄子·人间世》曰:“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可知,尧国的最终瓦解,就是因为丛枝、胥敖两国的入侵所至,而十日、洪水则正是用来比喻这场战争对中国所造成的危害是何其惨烈、悲壮的。丛枝、胥敖二国是帝尧长期以来用武力镇压的戎夷部落,长期以来就是中国的劲敌。此二国趁尧国国力虚弱之时入侵,势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尧国之人在这场战争中也势必尸横遍野、沦为奴隶,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种用十日来喻指战乱的文法,也并非只用于帝尧身上。夏王胤甲之时亦有十日,《竹书纪年》载胤甲时“天有祅孽,十日并出,其年陟。”大家知道,史书上记载的夏朝便是从胤甲之时开始衰落的,其实和尧之十日一样胤甲之十日也是用来喻指战争的,并且夏王胤甲很可能就是战死的(其年陟)。同时,以炎火和洪水来喻指战争的文法在两河流域地区亦有,《乌尔第三王朝陷落的哀歌》就同时用了洪水和炎火来喻指阿摩利人和埃兰人的入侵[2]The lament for Unug——英国牛津大学苏美尔宗教、文学数据库[DB/OL].http://etcsl.orinst.ox.ac.uk.,以此来形容这场战争的惨烈及其给黔首所带来的灾难。此外,《圣经》中亦有此类文法,比如:“主必使大河翻腾的水猛然冲来,就是亚述王,和他所有的威势。必漫过一切的水道,涨过两岸。”(以赛亚书8:7)很明显,这里就把亚述人进攻以色列的战争比作了洪水。又如:“东有亚兰人、西有非利士人,他们张口要吞吃以色列……邪恶像火焚烧,烧灭荆棘和蒺藜。在稠密的树林中着起来,就成为烟柱,旋转上腾。因万军之耶和华的烈怒,地都烧遍。百姓成为火柴,无人怜爱弟兄。(以赛亚书9:12-19)”这里便把外族人入侵以色列的战争比作了烈火。可以说,在上古时期用洪水、炎火来比喻战争的文法是中国和两河流域所共有的。

十日使得人间如炼狱一般难熬,洪水不但会毁坏人们的家园还会夺取人们的生命,其结果和战争所带来的灾难是相当的。笔者认为,很可能用炎火和洪水来比喻战争只是一种当时惯用的文辞,当时的史官也只是按照当时的语文习惯做如实的记录。其原初的记载可能也只是将这段外敌入侵的历史比作洪水和炎火,但经过近千年的岁月流转,由于传说的分化演变和黏合作用,就渐与另外两个本有的神话故事“‘十日’和‘帝禹治水’”走到了一起,帝尧之时的十日和洪水故事便就因此诞生了。

三、后羿射日、除妖的历史质地

后羿是有穷国君,根据史书记载他一直活到夏后相之时。从帝尧到夏后相,其间经历了数代人,这也就是说尧国瓦解之后的战乱局面也持续了数代人。因此“十日”、“妖兽”、“洪水”所喻指的战乱局面,也绝非仅指丛枝、胥敖二国短暂的入侵。笔者认为,正是因为丛枝、胥敖的入侵终结了尧国作为天下共主的地位,使得先前附属于帝尧的“万邦”纷纷独立,分裂成很多小的城邦国家。它们之间互相争霸、战火连绵,使黔首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也是十分惨烈的。后羿所射杀的“九日”、众妖兽,当既喻指这些兵争不止的城邦国家,而最后灭掉其它国家、统一华夏的便是有穷国君后羿。这和战国末期秦扫六合、一统天下的情况是一样的,亦如五胡乱华、五代十国等历史时期。在上古时期,只有可一统天下的人王方可称帝,而在《虞人之箴》中则称后羿为帝[1]《左传·襄公四年》:“《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尽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这也说明后羿确实曾统一过中国。

事实上在先秦文献中,有关后羿射日的记载并不是太多,大概只有《山海经》《天问》中有所记载,而西汉时期的《淮南鸿烈》又详加陈述。而在我们所能看到的有关后羿的先秦文献中,更多的是在不厌其烦的述说着“后羿是如何善射的”,如《庄子·庚桑楚》:“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后羿则正是以其精湛的“射艺”除去了为祸世间的九日和众妖兽[2]《淮南子·汜论训》:“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恢复了世间的正常次序,给人们带来了和平和正义,让黔首得以安居乐业。后羿所射杀的这些妖兽除了《淮南子·本经训》所记载的“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之外,还有封豕(伯封)[3]《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有仍氏生女……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惏无餍,忿纇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河伯等。其实这些妖兽和十日所喻指就是尧国瓦解后所独立的一些城邦国家,它们之间的争霸战争使得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犹如十日并出炽照大地、妖兽横行肆虐世间、危害苍生一般。《开元占经》引引《京房占》曰:“二日、三日、四日、五日并出,此谓争明,天下兵作,亦主三、四、六主立。”这里亦是明确的将多日并出比作天下群雄并起、列国纷争之势。《吕氏春秋·去私》载:“尧有子十人。”《求人》篇也说:“尧传天下于舜,妻以二女,臣以十子。”其实帝尧故事中的“十日”指的就是尧之十子,亦即帝尧统治下十个强大的诸侯国。尧国为丛枝、胥敖所灭后,它们自然纷纷独立、争霸天下,犹如十日并出灼烧世间一般弄得民不聊生。此说并非笔者生拉硬套,实则春秋战国以降那些“伪史学家、伪经学家”们才真的是生拉硬套,他们利用手中的话语权,在“真史”的基础上牵合出一套适合当时统治阶级口味的“伪史”。当然这也是在封建专制高压下,学者们的无奈和悲哀,我们不能怪他们。

其实作为一个统治者,无论他其它的技艺再好,若其治国不善也不会得到后人的称颂。比如:南朝陈后主陈叔宝、南唐后主李煜,其人皆善于诗词,然皆灭国之主;纵然他们都才高八斗,但对这类“不务正业”的亡国之君后世对他们皆无善誉,往往以荒淫误国论之。而汉高祖刘邦,可能他甚至连书没读过,但其人治国有道、有功烈于民,后世对他皆无不美赞。反观之有穷国君后羿亦然,后世也绝不会因为他箭射的多么好而赞美他,逾千年而美誉不息。笔者认为,后羿精湛的“射艺”所喻指的乃是他精湛的治国手段和战争谋略,而后羿所射杀的妖兽其实就是喻指他通过战争所灭掉的列国。将一位善战的国君比作一位善射的英雄,此类文法在《圣经》中亦有。比如,宁录(Nimrod)本是辛纳(Shinar)地的国王,以其骁勇善战之故《圣经》便也把他说成是英勇的猎户,而这不正好和后羿的情况是一样的吗?同时,在先秦诸子文献中,亦有明确的将治国之道比附于后羿精湛的“射艺”的记载。《管子·形势解》曰:“羿,古之善射者也。调和其弓矢而坚守之。其操弓也,审其高下,有必中之道,故能多发而多中。明主,犹羿也,平和其法,审其废置而坚守之,有必治之道,故能多举而多当。道者,羿之所以必中也,主之所以必治也。射者,弓弦发矢也。故曰:‘羿之道非射也。’”《韩非子·用人》:“故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故圣人极有刑法,而死无螫毒,故奸人服。发矢中的,赏罚当符,故尧复生,羿复立。”是证。这里皆是把治国理政之道比附于后羿精湛的射艺的,以此来说服人君治国行“必中之道”,笔者认为这才是后羿射日、除妖的真实历史质地。

《山海经·海内经》载:“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应该说这则文献对后羿的记述是比较原始和准确的,“赐彤弓素矰”可类比于商纣王赐周文王“弓矢斧钺”[4]《史记·周本纪》:“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可知其原始文意是帝俊命后羿去征伐列国。帝俊是商人的主神,以国家主神的名义赋予后羿征伐的权力,这也间接的说明在历史上后羿确实曾进行了一系列的征伐并取得了胜利。而“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则是指后羿以其精湛的“射艺(战争谋略)”荡灭列国的赫赫武功,后羿终结了自帝尧以来列强争霸、战火连绵、民不聊生的乱世局面,恢复了中国正常的社会次序,给世间带来了和平和正义。后羿去世千年之后的人们评价说他“恤下地之百艰”“除天下之害”,并且还被祀为宗布神,后羿在世时的历史功绩可想而知。

三闾大夫屈原在《天问》中说:“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冯珧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革即革命之意,于此处大家可以看到所谓的“羿之射革”,分明讲的就是后羿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赫赫武功,但《天问》却把这件事说成是“后羿射革”。此亦如其所射之“河伯”,商王上甲微向有易国兴师问罪之时,河伯国作为其铁杆盟国就曾出兵参战,因此《天问》中“河伯”指的也应该是一个国家。是以“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的意思应该是“后羿打败河伯国,并且占领其‘洛嫔(滨)之地’。”除了河伯国以外,夏国此时也被后羿征服并成为其附属国,请看以下文献:

《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史记·夏本记》:“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左传·襄公四年》:“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锄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脩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困、熊髡、尨圉……《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尽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历史上的“王禹”所建的夏国在此时也成为了后羿的附属国。“‘夏家’就是指夏朝的法统,即夏国合法的主权地位。”[1]谢维扬.再论华夏族的形成——汉民族研究(第一辑)[M].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P103-118)《虞人之箴》所说的“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其实指的就是“后羿用武力征服了夏国,使其失去了主权国家的地位,而成为后羿的附属国。”这和《天问》里所说的“帝降夷羿,革孽夏民。……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其实是一个意思,讲的也都是同一件事。当然,“王禹”所建立的夏国之所以会臣服于后羿,也并非仅仅因为后羿的赫赫武功。事实上,“王禹”、夏后启与有扈国之间的战争,早已使夏国国力亏空殆尽,此时的夏国已不再是当年涂山会盟之时威风八面的“天下共主”,原先附属于夏国的“万国”也早已脱离夏国的控制而另寻他主[2]《庄子·人间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

除了夏国、河伯国之属地洛滨之外,被后羿所灭的国家可能还有武罗、伯困、熊髡、尨圉等。因为武罗、伯困、熊髡、尨圉所指的可能并非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城邦,而武罗、伯困、熊髡、尨圉其实就是这些城邦的城市名。将某一国、某一城邦或某一地拟作一人的文法,这在先秦古史文献中也不是没有的事,上文所讲的河伯便是一例。又比如,简本《孙子兵法·见威王》:“帝奄反,故周公浅之。”奄乃一地名,在这里便将奄拟人化的称为“帝奄”。王延寿《灵光殿赋》:“粤若稽古帝汉,祖宗浚哲钦明。”汉乃大汉朝之国名,这里亦是将其拟人(神)化的称为“帝汉”。此类文法在两河流域文明中亦是甚为常见,“在闪族时代早期古巴比伦的契约中的许多城邦的名字同时也是神明的名字,在它们前面都带有表示“神”的限定词。”[3](英)萨伊斯著.陈超,赵伟佳译.古巴比伦宗教十讲[M].黄山书社,2010.(P87)这里便是将城邦拟成了神(帝)。这种将某一国或某一地拟作一人的文法在《圣经》中亦是甚为常见,比如:“耶和华如此说,大马色三番四次地犯罪,我必不免去她的刑罚。”(阿摩司书1:3)这里就将大马色城(Damascus)拟成了一个人。可以说在上古时期,将某一国、某一城邦或某一地拟成神(帝)或人的文法是中国和两河流域所共有的。

四、余论

古书上所载的先秦史,尤其是五帝时期的历史传说,大多数都是与神话传说掺杂在一起的,神话之中包含着历史,历史之中却又包含着神话。在顾颉刚先生之前的近两千年时间里,人们基本上都会确切的认为帝禹是一位人王,但经过近代以来众多学者的努力,现在大家基本上都会怀疑“在当时,帝禹是一位品级极高的神,具有主名山川的法力,既是山川神主又是宗祝巫主,而且还是世界的创世主。”

在后羿射日、除妖和尧之洪水的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其历史质地其实就是一个黑暗的列强混战时期。在此期间中国人即受到戎夷部落的欺凌,又饱受诸侯争霸、战火连绵之苦,黔首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而最后终结这一混乱局面的人便是有穷国君后羿。其实这就好像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五胡乱华、五代十国,亦如近代的军阀混战等历史时期一样。该段历史在近千年的岁月流传中,渐与其它本有的神话母题“十日”、“帝禹治水”、“英雄与野兽”等黏合在了一起,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后羿射日、除妖和帝尧之时的洪水故事。当然,它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也是有原因的。以炎火、洪水来形容战争的文法,向来也是中国和两河流域所固有的,直到现在中国人还经常用“水深火热”一词,来形容身逢乱世的人们凄惨的生存状态。至于“英雄与妖兽”这一故事母题,则更是不必多说;从甲骨卜辞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商代诸商王们就经常出去打猎、捕获猛兽,以此来显示其强壮的身体,这实际上也是在间接的向其臣民们证明其王权的合法性;因为这让他们知道自己有一个强大的国王,可以给他们带来和平、安定的生活。

笔者在文中说,尧国瓦解之后乃一诸侯争霸的乱世,其实这并非是因为笔者不知史书上如雷贯耳的“唐虞之道”。只是那可能只是先秦诸子根据当时的历史局势,对真实的历史传说稍加改造而成的伪史,其核心内容是他们所提倡的选贤任能的政治主张和托古改制的政治理想,而所谓的“禅让”只是他们在已有的历史和神话传说的基础上稍加改造而成的“托辞”而已。比如:《孟子·滕文公下》曰“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上博简《容成氏》亦曰“德速蓑(衰)矣!”[1]马承源主编.容成氏——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47)这说明尧国瓦解之后乃一乱世(德速衰矣)。对尧舜禅让的典故笔者亦可认为“舜国乃是凭借其自身强大的国力,在此乱世中处于主导地位并成为天下共主的。”而对于“选贤任能”笔者亦可说是“列强争霸(选贤),强者居之而为天下共主(任能)。”事实上纵观世界史我们可以发现,很可能这才是唐虞之际真实的历史质地。而在当时禅让之说之所以盛行于世,也必有其深远的宗教、文化和历史底蕴,但唐虞之际的禅让并非历史事实,这点我们必须客观对待。

从有关后羿的历史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出,五帝时期的历史大多都散见于各类著作中,很不成体系。事实上这些历史文献很多都是从民间采集来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官方的记载。它们是官方记载、民间传说、宗教神话等各方面相杂糅的结果,难分彼此。这些文献在经过先秦诸子有选择的更改和删减、始皇的焚烧、历代统治阶级有意无意的改造、后世各种天灾和战乱的影响……之后,很多都丧失了其本来的面目,这就使得本来荐绅先生就已难言之的五帝史,离我们愈来愈远。因此我们更应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将古史辨进行到底,直到彻底复原该段历史的真实面貌,因为历史是客观事实、是不需要争辩的。天生至宝不自秘,神物历久终必出,笔者相信华夏族扑朔迷离的上古史终会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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