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怜漂泊子,曾有如梦欢
2015-01-09◎千佛
◎千 佛
谁怜漂泊子,曾有如梦欢
◎千 佛
草堂,漆柱幽廊,碧木郁郁,是当年杜甫流寓蜀中居住过的草堂。风声敲叶,灯窗晃纱,依稀是她轻足点点,恍惚是她执笔沉吟。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韦庄一直不敢去想韦、杜两家曾有过怎样的盛时芳景,在那个他彻底归不去的故国。唐亡,入蜀后,他只能去寻,寻到荒废的杜甫草堂重新修葺。此后,雪鬓苍颜,徘徊在深院空堂,流光梦影,千回百转地淡了又暗,有着与杜甫相似的凄寂哀情。
他们都是韦、杜后人,都曾在腥风血雨里颠沛流离,他用了大半生追随帝君们流亡的踪迹,到头来却追来了君死国亡。
韦庄觉得自己不幸,不幸生在帝国末世。韦庄其实是幸运的,生在末世,正是节度使拥镇割据的混乱年代,在西川王建跟东川顾彦晖争川时,他顶着个小小判官的名头去调停,结识了王建。王建器重他的才华,把他留在了帐下。
但韦庄对李唐始终都抱有期冀,于是毅然返回了长安。不过三年,君王受制于人,帝位随意传接。儿戏如此,韦庄绝望了,终于入蜀。
韦庄在蜀地却迎来了实实在在的大器晚成。
唐亡,他带人哭了三天,拥立王建称帝。王建将蜀国的典章制度交给韦庄拟定。这时,韦庄已近古稀。
他鬓发斑白入蜀时,求的只是有方安稳地了此残生,没想到会遇见她。
当时年少春衫薄,他的青春真是极薄的。青春在应举、落第、应举、落第里衰飒地循环。人到中年,再次应举时,黄巢的大军来了,冲天杀气透长安。他开始了十余年的避乱漂泊。58岁再回长安,终于考中进士,得了个无足轻重的官,又是十年,目送唐亡。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越来越像故国末世,说什么青春年华,其实是没有青春的。他出生时,就是一张早早衰残的容颜,风霜雨雪之后,皱纹增多加深。
直到遇见了她。
夜深花下,水堂西面,画帘垂香,初识谢娘。她踮足起舞,如水轻纱落满月光,衣间瓣瓣牡丹次第盛放—那是盛世长安的盛世花。她羽扇轻展,皓腕生辉。
一曲舞毕,笙歌暂歇,她在他身侧匆匆经过,刹那间,他突然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力量。他暗暗握住她的手,玉指纤纤。那是青春。
她忍羞垂眸,并不抽回手。
韦庄目光清亮,笑意和煦,他想有她在身旁的余年突然安好。春风透过窗吹来,吹绿了雪鬓苍颜。执了她手的,分明是俊爽磊落的少年。
那一刻,目光相汇,都以为此情长留。
送走宫里的内侍,一直面容安详的韦庄,突然笑了。他老了,早消歇了豪言壮志,他越来越胆小,只求全身远祸,安然终老。
所以,他不准任何人提他生平最得意的诗作《秦妇吟》。皇皇千言的长诗,暗讽了军乱,王建正是他诗里的乱军之一。他只能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对王建发出嘲笑,嘲笑他的卑鄙劣行。
到底是武夫,他夺臣子姬妾又不是一次两次,曾意欲强夺内枢密使潘炕的美妾,被潘炕严词拒绝。有了前车之鉴,这次,王建要智取。他亲自登门拜访,跟韦庄求借,说上次宴上见到韦庄的宠姬即兴挥墨,赋了数首小词,翰墨甚工,想让宫里的妃嫔们跟她学学写词作诗。
说得诚恳。韦庄信了,真的以为她此去只是教写诗词,很快就能回来。可到底还是强夺。他哭着拥立的蜀王,夺走了他的青春韶华。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案上的花笺,三行两行,秀楷亭亭。是她的手书,细腻温柔。韦庄看不下去,转过脸,却直面壁上自己灰扑扑的影,脆薄的,老迈的,随时会涣散般,不由越发心凉。泪,无端湿了苍颜。
王建是武夫,韦庄是书生。他是君,他是臣。有理没理,有力无力,他都不能要回她。
她还在身边时,韦庄握她的手,苍老嶙峋的褐手同皎皎明玉的素手对比强烈,韦庄失神片刻,突然松开,眼中暗光千转,深深叹气:“我老了,你芳华正好,实实不该,不该遇上。”
她轻柔浅笑,反手握紧他的手:“君若青春正好,哪肯眷顾妾身?”她奉出自己清透真朴的心,托于他的掌心。她是真的恋他,不慕荣华豪奢,只愿与他安暖相伴。
而他是真的老了,托不起,护不住她的心。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韦庄寂寂地研墨,展开素笺,想告诉她自己很好,无须忧心挂念,她也要多多珍重。笔落,词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又是一阕凄凄哀诉。
他真的老了,不仅词不达意,更失了谨慎,这一阕阕空对着她的幻影,诉着哀情的小词很快就流传出去,传到宫中。最终,他得到了她郁郁于心不食而卒的噩耗。
啪嗒,他衰老的手指突然无力,笔铿锵坠落,饱满的墨意污了青砖地。
他的青春到底是走了。
她是他归不去的长安,归不去的春衫,归不去的绿窗。
可是又有谁怜漂泊子,曾有如梦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