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在你的手心里
2015-01-08风为裳
文◎风为裳
永远在你的手心里
文◎风为裳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的是,我之所以走这么远,之所以走得这么坚决就是想适应一下离开她的生活。否则,一直在一起,有一天,她离开我,我害怕思念无着无落,我会受不了。
“为什么非要走那么远呢?”
离家一星期,她总不肯接电话。
每次电话拨通,接电话的总是老爸,老爸说:“你妈在炸鱼”,或者“你妈在睡觉”,又或者“你妈出去倒垃圾了”,甚至还有“你妈在看电视”。
炸鱼,油锅是热的,自然不能接电话;睡觉,我心疼她,自然不能叫醒她。倒垃圾去了,好半天不回来,一分钟长途够吃一顿菜了,只好说换时间再打。只是,在看电视,为什么她都不接我的电话呢!
有一点点生气,但只是一会儿,一会儿就明白了她,她一定是不敢接我的电话,接了,说了话,她怕自己哭出来。
老爸说她常常在我的房间里呆着,坐在我的床上,一坐小半天。别人谁都不能问不能提。问了,提了,她就会流眼泪。
想起离家前的那些日子,她总是一边帮我收拾东西一边问:“为什么非要走呢?”在她看来,守在父母身边,苦乐都还有他们替我担着,冷暖都还有他们替我想着,何苦走得那么远呢?
那些日子,我坐在电脑前,她就坐在我身后的床上,一言不发。电脑屏幕闪闪烁烁,映出她模模糊糊的一张脸,我的心有些酸,我在家,这个女儿再没用,好歹还可以帮她调调电视的亮度,可以陪她看会儿韩剧,再或者她跟别人聊天时,说起某件事,她想不起下文来,我帮她提个话儿。可是我走了,这些谁来做呢?
我说:“妈!”她赶紧从床上站了起来,她以为影响了我写东西,她说:“我这就过去。”可是说过去,却又磨磨蹭蹭不愿离开。
我说:“妈,我想喝杯奶,要纯牛奶放上一点儿白糖。”她像得了什么重大使命一般很快地出去,很快地回来,端来杯子,另一只手还捧着糖罐,让我尝尝糖少不少。其实,不过是喝杯奶,糖多糖少有什么关系。我很认真地喝了一口,“刚刚好。”她的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她说:“我在厅里看电视,你要什么就喊我。”
每晚,无论我写稿子写得多晚,她都会坐在厅里,说是看电视,却一觉一觉地睡个不停。直到我起身洗漱,关灯睡觉,她才会完成她的陪“写”工作。
可是我要走,要去离家很远的地方,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洗澡,她进来给我送干净的内衣,然后坐在我身边,突然哭了起来,她说:“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样,一家人在一起,为什么非要走那么远呢?”
我的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我赶紧低下头,打开莲篷头,然后假装很不满地说:“妈,人家洗澡,你还进来搅和。”
我不在家的日子,不知道她坐在我的床边会不会恍然听见我啪啦啪啦的打字声,会不会恍然听见我喊她要杯水喝的声音;不知道她会不会打开我空空的衣柜书橱发呆。
“你只管练你的,衣服的事有我呢!”
离家第十天,她接了我的电话。
第一句,她问:“吃饭了吗?吃的啥?”
我很夸张地告诉她吃了一碗米饭半个饼,脸又圆了许多,减肥事业功亏一篑。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钟,她说:“减啥肥,就那样,挺好。”问她咋样,她说“吃饱了睡,啥事没有,挺好的。晚上睡得早,早上早早就醒了,人老了,醒了,睁着眼,过去的事儿像过电影一样,一遍一遍的……”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我的声音努力清脆地说自己的幸福生活:我看了我想看的书,我的稿子写得很顺利,我在绣十字绣,一大幅《幽香清远》都绣了大半边了……她笑了,说:“就你,笨手笨脚的,扣子掉了都缝不好,还有耐心干那个?”
“就你小看我。”电话这边我的口气全然像个爱撒娇的小学生。
记忆回到小学时,学校文艺汇演,我有个节目,扬琴独奏,老师让准备一件漂亮的演出服。那时,爸妈的单位已经大半年没开工资了。每天吃饭时,我都很想说,可是,她的衣服很局促地裹在她身上,我怎么能再开口要件新衣服呢?演出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的心里每天都有一百只小猴子用爪子在挠。那天,她回家,居然主动说:“今天我碰到你们老师了,说你表演扬琴。”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怕她用一句“演什么演”给我盖棺论定。可她说:“再过两天就开工资,我去买块好看的布,给你做件裙子,镶边带飘带那种。”我乐开了花,她的手艺没的说,她曾用一块雪花呢给我做的小西服滚了淡粉色的边有下摆的,穿到学校里,很多老师都来看。
可是,工资总也不发。眼见着她的嘴起了大泡。我拉着她的衣襟说:“妈,我不演出了,那曲子我怎么都练不熟……”她说,“你只管练你的,衣服的事有我呢!”
演出前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发现柜子上放着一件漂亮的银丝小西服,领子是很特别的镰刀领,我穿上,不肥不瘦正合适。
我穿着那件衣服登台演出,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老师和同学都还记得我表演扬琴时的样子。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件衣服是她用家里唯一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一百元国库券换来的。
电话那端,她说:“多穿点儿衣服,我在电视里看,你那边也降温了。”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她早晨睁开眼,想从前的旧事,会想到那件小西服吗?会想到我的扬琴声吗?
“不偷不抢,光明正大的,别人笑话什么?!”
离家半个月,她主动打电话给我。
凌晨6点,我还在睡梦里。她说:“我昨晚做梦梦到你整夜整夜写稿不睡觉,头疼,哭得满键盘都是眼泪。”说着说着她自己先哭了,她说:“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
我说:“我好好的过日子,你非要想我不好才甘心吗?我一上火,嗓子疼,淋巴发炎,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赶紧收住哭,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人老了,就爱瞎寻思。你好好吃饭,多穿点儿衣服。”
收线,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不是我说话狠,而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说狠话,她还会想七想八的。
在外面上大学,寒暑假回家都是夜里一两点的火车。就是这样晚,她也总是做好一桌子菜等着我。家里并不富裕,那样一桌菜只有来了重要客人时才准备。
深更半夜,我踏进家门,迎接我的就是她煎炒烹炸的一桌子好吃的。我吃,她在旁边看。我吃得多,她就很满足。我眉飞色舞地指点给她看我在外面拍的照片,我们去了哪,玩了什么好玩的,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不小心,看到她穿的线衣的袖头缝了又缝依然毛了边儿,悄悄地小了声,我对不起她这桌子菜,她在家里省吃俭用,我还在外面疯玩。她没有觉察出我情绪的变化,很满足地看着那些照片,觉得她女儿是所有孩子里最漂亮的一个。
上班了,偶尔出去,总是她给我收拾行李。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样都没落过,甚至是两根小小的牙签。她收拾的包,回来时,即使什么都不买,原来的东西我也都装不回去。我说她是“满负荷装包法”的优秀工作者,她跟着我问那是啥意思。无论我啥时从外面回来,她都站在街口。天冷时,冻得睫毛都上了霜,我怪她,她嘴硬:“少臭美,我哪是等你,我是出来逛逛。”
我得了些奖状,她宝贝一样到处挂。我生气,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塞进书橱的角落里。隔一天,它们又跑了出来,在家里的显要位置耀武扬威。家里来了客人,她便不得要领地夸我,学校的说成是分局里的,省里的说成是国家的,反正她的女儿是天下无双、世界第一的。我写的那些杂志也被她拿出来显摆,人家问:“这么厉害,出书了吧?”她面带喜色,“出了,出了,好几本呢!”
我心里一惊,怎么越吹越邪乎呢?哪里就出了书了。
她果然就找出些书来,那不过是些合集,里面几十篇文章,不过有我一、二篇。
人家走了,我批评她:“老了老了还虚荣了,怎么有的没的都跟人家说呢!”
她跟我掰扯:“我怎么虚荣了?我说的哪点不真了?”我也加了分贝说:“我不过是个写字的,没什么了不起,别说给人家让人家笑话!”
她真的生气了,“不偷不抢,光明正大的,别人笑话什么?!”
后来,在我面前,她再不夸我一句,只是,我那些“光辉事迹”亲戚朋友还是个个都知道。我问她是不是她说的,她说:“你一个写字的,我有什么好说的?!”
“妈,我想吃你烙的单饼了。”
离家一个月,我梦到她。依然是打电话,她的说话声有气无力的。
醒了,我的眼泪打湿了枕头,不顾几点,打电话过去。她从梦里惊醒,第一句就是:“薇,怎么了?”
我在心里骂了句自己,怎么这么不禁事了呢?不是最心狠最心硬的女儿吗?这样深更半夜把她喊醒,她肯定会以为我有什么事的。我急着扯谎,我说不是我故意打的,是睡觉不小心压了枕头边的手机,手机拨过去就是家里的号。她“哦”了声,说刚才吓死了,没穿鞋就跑到厅里。我说不是告诉你在床头挂个分机吗?她说记得了,只是一去逛街就忘。她说现在很盼着来电话,又很害怕电话,尤其是晚上,一来电话就以为是不好的事。
我说:“咱家都是好事,哪有不好的事。你生病了,别撑着,赶紧去看,你和爸都得好好活着,女儿的福你们还没享着呢!”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
我告诉她我在哪哪发稿子了,我的编辑夸奖我的文章好来着,还有读者给我发邮件说喜欢我的文章呢,还有,《读者》还转我的稿子了。我说:“妈,能上《读者》的作者都很厉害的……”
我主动跟她说我的“光辉事迹”,哪怕是吹吹牛也没关系,我知道,女儿芝麻大的小成绩在她那里都是个大西瓜,能让她高兴,比什么都好。
挂掉电话,我对着手机说了一句:“妈,我想吃你烙的单饼了。”
泪水就那样流了下来。我想家了。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早早远离。
无论她接不接电话,每天,我都会把电话打过去,告诉她我很好,让她安心。
这样,这一天,才算是过完。她没说,但我知道,她也一样,在等我的电话。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的是,我之所以走这么远,之所以走得这么坚决就是想适应一下离开她的生活。否则,一直在一起,有一天,她离开我,我害怕思念无着无落,我会受不了。
不管我承不承认,也不管她承不承认,她无可避免地苍老下去。最终的分离站在远处面无表情地等着我们,我们谁都没有对抗时光的力量。
我承认我做了胆小鬼,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早早远离。
像现在这样,想她,有一根可以通往她那的风筝线,知道她在远方,一切都还好……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