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草原
2015-01-08武雁萍
武雁萍
原河北省张家口市人,后迁入内蒙古锡林郭勒盟。2007年开始写作,作品发于《诗选刊》《星星》《草原》《张家口晚报》《锡林郭勒日报》《锡林郭勒晚报》等。随笔收入《2012中国随笔年度佳作》(耿立主编)。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作家协会会员。
一
如果用一首诗歌诠释一个地方代表一种向往表达一片深情的话,那么这首诗歌非《敕勒歌》莫属。提到草原,几乎所有的声带都用相同的气流振动:“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如果不乏想象,在阴山逶迤雄浑的背景下,一个名叫敕勒川的地方,犹如电影慢镜头由小而大由远而近推入你的脑海,天空徐徐张开帐篷空阔而巨大,在苍茫辽远处与草原相接,这时,鸿雁高飞风吹草低,绿波之中牛羊若隐若现。如果再深切一点,长调便会从旷野中飘移过来,像雾,一缕一缕爬上你的胸口,苍凉沉闷了你的孤独和忧伤,而你,必定赶着羊群在马背上漂泊向天边游荡……
这,便有了草原。
接着,草儿亮了野花艳了,马驹撒欢羊羔咩咩。在洁白的毡房跟前,美丽的蒙古族姑娘像一团燃烧的云霞,热烈了篝火热情了牧歌。酒是一定不能少的,金杯银杯举过头顶,喝得酣畅淋漓不醉不归。
曾经我想象过这些,那时我在草原之外。我还跟着勒勒车辙找寻盛开的金莲花,用威武的套马杆亲近过奔腾的骏马。我让黎明的露珠挂上飘香的奶茶,还让牧归的夕阳捧出肥美的手把肉。更多时候我则学唱草原歌曲,随性放逐我的歌声,让它们穿越千山万水,用优美动人的旋律一遍一遍抚摸着草原。
当我的歌声唱出向往唱出泪水的时候,我来到草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草原人。可是我感觉我的草原之梦破碎了,在我深入草原内部在无数次奔波探寻无数次验证之后。我沉默了,眼中的泪水变得又咸又涩。我没有找到敕勒川,没有看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场景。
一千五百多年了,北朝人创造的歌声已经越过草原深入大江南北,但敕勒川却一小再小最终失了踪迹,沉没在时间的海里。曾经读过百度呼和浩特市贴吧的帖子,有位朋友称自己出生在这片土地,读着《敕勒歌》的诗歌长大,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家乡有过草原。是的,他看不到草原,因为敕勒川早已被土默川所代替,成为了内蒙古的“米粮川”。曾经水草丰美的草场散落的再不是牛羊再不是牧歌,而是翻滚的麦浪垂着胡须的玉米海洋般的胡麻。
一首歌可以穿越时空经久不衰,但它无法阻隔沧桑巨变。敕勒川作为草原的代言和标签早已名不副实,而《敕勒歌》所描绘的草原景象也越来越难以寻找,变成热爱草原的人们胸中一个难以平复的心结。敕勒川则被当成一个善意的谎言,没有人愿意揭穿。
二
或许我会揭穿这个谎言。不过我是热爱草原的,那种来自心底的深沉和真挚早已深入草原,长成了我的骨头,支撑着我被草原填满的身体。
我的这堆骨头是从太仆寺旗长出来的。
太仆寺旗,我的第二故乡,一个与马有着深刻渊源的地方。据《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说:“太仆,秦官,掌舆马,有两丞。”由此可见,“太仆”是一个官职,配有左、右两位属官,掌管皇帝用的车辇并主管马政。“太仆寺”则是衙门名,太仆寺的长官叫“太仆卿”,太仆卿所在的官衙叫太仆寺。纵观中国古代史,太仆寺旗所在地一直是北方少数民族,包括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族或部落游牧生活的地方,马一直伴随这些少数民族在这里生存。但从清朝初期开始,才有详细的历史记载并与马真正结缘。当时清政府在这里设立太仆寺左右翼牧群,专门为皇家提供军马和畜产品。《清史稿·马政》上说,到了乾隆五年(1740年),两翼牧场共有骡马一百六十群,骟马十六群,一共四万七千匹。最鼎盛的时候,太仆寺旗畜养过七万多匹骡马。
我之所以固执枯燥地介绍这些数字,目的是想酝酿氛围突出一种对比一个反差。据有关资料统计,到1948年,这个曾经辉煌两百多年的皇家御马苑只有五百六十二匹马!
历史烟波浩渺般地前行荡涤了一切,曾经鲜活的宏大的绵延的都渐渐沦为尘埃,被时间不知疲倦地冲走。月亮依然朦胧,太阳依然升起,而草原上曾经万马奔腾的磅礴场面则缩小成为几行泛黄的小楷,隐藏在线装书里,成为捧书阅读之人的悲凉和哀叹。马以及育马、驯马、赛马、打马鬃、烙马印等色彩纷呈的马文化正一点一点退出草原,淡出我们的视线。蒙古人曾经在马背上的驰骋呼啸,也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神话和传奇,留给草原去珍存去怀念。但,永远不可复制。
我要去找马!
那是一个下午,我在办公室凝望窗外,毫无来由地,我的心中突然蹿出一股热望,似乎草原在远方呼唤着我,让我刻不容缓投入她的怀抱。拿车钥匙、下楼、发动车子、起步出发。一连串动作仿佛都是下意识完成,我的心中只剩下急切,我的脑海只留有草原。马,我要去贡宝拉格草原找马。
六月初,草原终于结束了与风沙展开的旷日持久的战争,新绿初染万象更新。那天,阳光温暖而柔和,草原安详而平静,贡宝拉格草原在一片微茫中渐入我的视野。贡宝拉格草原,位于锡林郭勒大草原南端,地处阴山山脉东段低山丘陵区,是清朝太仆寺左翼牧群的牧场。其总管府设在喀喇尼墩井,在现在贡宝拉格苏木的五旗敖包附近。
高速公路还未正式通车,车辆很少,我几乎未踩油门让车子缓慢行进。这样,我可以让眼波翻过侧窗尽情打探草原新绿初染的消息。由北往南三十公里的路程,我找到了三群马,每群二三十匹的样子。相对于牛羊而言马太少了!它们抖着马鬃甩着尾巴,只顾啃食前面的青草,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一时间,我似乎看到龙马精神、千军万马、策马扬鞭、单枪匹马、马到成功等等与马有关的词语都在草原上失神落寞,它们站在马的身边却离马很远很远。马的历史已经被时代改写,马的辉煌只是马蹄留给草原的深深的记忆。
恍惚中我看到了马,很多很多的马从天边翻滚过来,它们一路飞奔,它们高声嘶叫,它们冲向我,它们包围我,它们淹没我。这,就是我找到的马,穿越二百多年的马,骁勇善战勇猛无比的马。
站在皇家军马场想马,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很庆幸我看到了三群马,否则我的想象不会如此生动地展现太仆寺左翼马群耀眼的光辉。太仆寺旗有马,皇家御马苑有马。我为我的发现激动着。
激动过后,我不得不为马而担忧了。现在的马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它耕田不如农机,肉食不比牛羊,奔跑不敌汽车,放牧不胜摩托,在当今的经济社会已经失去经济价值,那达慕大会赛马御马节马术表演、旅游景点游客骑马,不能改变马减少的趋势,马今后的命运越来越多舛了。
不知道,马背上的民族没有马该如何悲哀。不知道,失去马的草原还是不是草原。
三
此刻,万籁寂静灯火恍惚,我在远离草原的一座城市想着草原。距离可以唤醒理性,我感觉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懂得草原。我想草原一定跟人一样,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拉开回忆的闸门,让那些深刻的记忆像水一样漫过时间堤坝一一再现在眼前。太多的岁月轮回太多的世事变迁,我无法切入,我只有从寥寥几笔的历史描述中去感知草原体悟草原。
不必从几千年前开始追溯,一百多年前草原的疆域远比现在辽阔。草原一直在被迫“瘦身”,而蚕食它们的正是我们自己。岁月倒转,在二十世纪初正大光明殿,一群身着官服背后拖着长辫子的男人们激烈争吵。争吵过后,汉人拖家带口大批涌入草原,草原立刻沸腾起来。镐头、铁锹、犁等铁器,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先是察哈尔、乌兰察布等西部草原,后是昭乌达、哲里木等东部草原被颠覆了。如果时间还能继续往前,到了我一定可以亲眼目睹霓裳羽衣舞的时代。那时国泰民安大兴屯田,河套和鄂尔多斯地区被开垦。再往前就该轮到黄土高原了,那是汉武帝的杰作,七十万移民将种子撒入高原,草原从此变成农田。翻阅历史,这些段落不知道草原会不会忘记,我想,岁月只能模糊她曾经拥有的疆域,但那些切肤之伤应该是不会忘记的。
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大跃进”“以粮为纲”“牧民不吃亏心粮”等口号声中,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直至九十年代,草原又承受了三次大规模的切肤之痛。生产建设兵团、部队、机关、学校、厂矿企业单位纷纷涌入草原乱占牧场。这期间,草原面积大幅度减小,由上世纪六十年代的8667万公顷下降到九十年代末的7370万公顷,三十多年中净减少1297万公顷。
我很想知道,敕勒川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掠夺并改写了历史的;我更想知道,我的第二故乡皇家御马苑所在地,唯一的贡宝拉格草原是如何保存下来的,而周围其他牧区是什么时候改变的。这些,我想草原肯定记得相当清楚,只是,她不愿意告诉我。
草原一直沉默着。
当鄂尔多斯地区的沙丘初露端倪的时候,我们不觉得什么;当库布齐沙漠初具规模的时候,我们也不觉得什么;当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毛乌素沙地、浑善达克沙地、科尔沁沙地、呼伦贝尔沙地风起云涌的时候,我们还不觉得什么。当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揭竿而起,向着首都北京浩浩荡荡进军的时候,我们似乎才有所警觉。我们买单的时间到了,为我们的前辈和我们自己买单。
我热爱的贡宝拉格草原,汉语译为深深的泉水,可是我走遍所有的草场也未看到泉水在她怀中流淌。曾经水草丰美的皇家牧场,现在却是地瘦草荒飞沙走石。太仆寺旗所辖四镇一乡一苏木,除贡宝拉格草原外全部变成农区。其相邻草场,属河北管辖的坝上四县也全部开垦种粮。这些农区十年九旱全部靠天吃饭,如果不打井根本没有收成。
草原是宽厚的无私的,尽管人类对她很不友好,但她依然捧出所有供养投奔她来的人们,可是我们人却不尽如人意。我们的盲目,我们的愚昧,我们的热衷,让多少开垦出来的耕地撂荒?草原干旱少雨多风且风大,被开垦的土壤表层极易随风而逝,而剩下的土质颗粒粗大保水保肥能力差打不出多少粮食,被迫丢弃沦为撂荒地。狂风大作,撂荒地扬起尘埃形成大规模的沙尘暴。可是,还有很多人把环境恶劣、草场退化的首要原因归罪于过度放牧,羊,成了真正的“替罪羊”。草原面积逐渐缩小,承载畜力能力下降,以较小面积的草场支撑较大规模的畜产品生产,势必导致系统崩溃。古往今来,土地都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依靠,但是,我们不能以破坏作为获得的代价,亲手摧毁美丽的草原。
“围封转移”“退耕还林还草”“禁牧”“休牧”“轮牧”等等,这些是我们遭遇“黄色风暴”之后的反思。十年间,我终于看到了这些词酝酿的诗意,那是属于草原的,属于每一棵绿草每一只牛羊,属于马背上骄傲的民族。
四
望不尽连绵的山川
蒙古包像飞落的大雁
勒勒车赶着太阳游荡在天边
敖包美丽的神话守护着草原
……
喜欢这首歌词营造的氛围,所以每次有朋友远道而来,在篝火晚会上我都会以这首歌欢迎尊贵的客人。不知道听者如何,我自己是陶醉了,陶醉于草原最原始最本真最古老的景象。或许,我们都更热爱原生态的草原。现在现代因素早已融入草原深处,歌曲《牧人》所描绘的牧人也很少存在。在草原上看到骑马放牧,看到牛拉勒勒车行走,那无疑是一种幸运是一种享受。而毡房,蒙古人世代居住的房子,也大多数跟旅游生意关联存在,《蒙古人》歌唱的“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里”则成为蒙古包永恒的回忆。
草原变了。如果草原会说话,我不知道她会说什么。或许她什么都不会说,像一位老人端坐在岁月门口,任敕勒川的美景、成吉思汗的雄风、御马苑的马群,以及一切的一切风一样掠过,浓缩成她皱纹里的老年斑,恍惚而又迷离。
当降央卓玛浑厚婉转深情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通过飞机耳麦倾覆我心海的时候,我不由得把视线移向舷窗下的茫茫草原。我看到了伤口,巨大的深深的星罗棋布的流着黑血的伤口!伤口处烟尘弥漫铺天盖地,人类热衷于这种掠夺游戏而不顾所有。
鄂尔多斯草原有煤,锡林郭勒草原有煤,呼伦贝尔草原有煤,科尔沁草原有煤。
“围封转移”“退耕还林还草”“禁牧”等等的诗情画意,还未来得及在草原肆意描画,草原又迎来了一种新的诗意。这诗意猛烈火热迫不及待排山倒海,替代了原来的浪漫和柔情。鄂尔多斯草原沦陷了,锡林郭勒草原正在沦陷。“羊煤土气”(羊毛、煤炭、稀土、天然气)让鄂尔多斯人真的扬眉吐气了,“一辈子放牧摸黑又起早,马背上颠簸的岁月累弯了腰”的时代永远不复返了。
当GDP数值升上草原摩天大楼的时候,当路虎车队浩浩荡荡穿越草原沙漠的时候,当运煤车狼烟四起碾过草原草场的时候,我似乎看到草原上空以及大地深处云朵、水流、绿色在集体逃离,留下一个干涸荒芜风沙横行的世界,草原像一具巨大的霉变风干后的尸体无声无息。当一切尘埃落定,我的思绪化作一声叹息一阵悲凉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一种悲怆的、凄婉的、起伏跌宕的、悠长绵远的声音在草原上空蔓延回荡,这时,我感到草原动了几下,我知道那是她的心在猛烈地抽搐。
责任编辑 王冬海